那小姑娘一見她睜眼,便欣喜地叫出聲來:“老夫人,三小姐醒啦!”
花吟聞聲過來,輕斥了那丫頭道:“別吵,三小姐身子弱,你別嚇着她。”
老夫人就在內間坐着,聽說顧昭歡醒來,便拄着柺杖過來,到牀邊看她臉色好一些才舒了一口氣,語聲中帶了些責備道:“你這孩子真是,怎麼這麼不知道愛惜自己?”
顧昭歡躺了好幾個時辰,喉頭乾澀道:“大哥……他們說,大哥沒了。”說着淚水又不由自主從眼角流下。
老夫人嘆了口氣,放下柺杖在她旁邊坐下,替她掖了掖被角:“歡丫頭你不要這樣,你大哥沒了我們也很傷心,但再傷心,也要記得保重身子。”
顧昭歡愣愣的看向老夫人,見她神態端莊一如往常,衣服嚴整亦如往時,絲毫沒有因爲喪失孫兒而哀痛的神情,忽然覺得她說的話是荒謬至極的諷刺。
先前是秦氏已經告訴了老夫人關於侄女兒今日的異狀,老夫人看顧昭歡如此模樣,不疑有他,只覺得她是因爲顧昭益的失蹤而傷心過度以致迷了心竅,嘆息一聲,安慰道:“你好好歇着不要多想,之前你倒在那雨裡,要不是你二嬸不放心,派人追上去看見,如今還不曉得要怎樣呢。”
這時秦氏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雞湯到牀前,吹了吹熱氣,拿勺子攪了攪湯放涼,遞與顧昭歡:“拿得動碗麼?多少吃一點罷。”
顧昭歡看着二嬸和祖母都殷切地注視着自己,便接過碗喝了兩口以讓她們放心,然後悽然地笑了笑:“請祖母和二嬸放心,歡兒沒事,真的沒事。”
老夫人的語聲慈祥中帶着埋怨:“歡兒你太糊塗了,方纔那麼一會兒已經是受了風寒,如今你喝了湯,再多睡一會兒我就讓人送你回香櫞院,明月她們服侍慣了你,知道怎麼照顧人,家裡這會兒已經忙得夠亂了,你可得聽話,不要鬧了,先養好身子,有什麼話過幾日再說。”
顧昭歡茫然點點頭,老夫人和秦氏在她旁邊坐了一會兒看着她喝完湯便離開了。
待衆人一走,顧昭歡重又倒回牀上,盯着頭頂的帳子發呆,額頭髮熱,雙目刺痛,身上卻泛起一陣陣寒意。
如今雖是暮春天氣,雨也並不很冷,溼衣服也早已換下,但她此時覺得遍體生寒。
回到家中這半晌,除了秦氏,顧昭歡在旁人臉上並未看見哀慼的神色,包括平日對長孫一向不錯的老夫人。
比之先前剛得知消息而言,顧昭歡眼下心情已經平靜許多,卻是一片冰涼,一早知道家裡人心涼薄,到臨了時仍不免心灰,不僅是爲大哥,也是爲自己。
已經半日過去,顧昭歡仍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彷彿那個人還會回來,仍然就住在離她很近的地方。
一場折騰下來精疲力竭,顧昭歡打了個哈欠沉沉睡去,浸入無邊的黑暗中。
再度醒來時,見明月與清風守在牀邊看着自己,顧昭歡掙扎着要起來,明月怕她着了風,輕輕按住她:“三小姐別動,剛剛大夫來看過了,說你染了風寒,還是臥牀靜養要緊。”
顧昭歡圓睜着眼睛彷彿沒聽懂似的,重複了一遍:“風寒?”過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方喃喃道:“也就是這幾日上不得學罷了,不算什麼大事。”
明月拿浸過涼水的帕子敷到她額上,沉默了許久纔開口道:“三小姐,你別再想那件事情了,你這個樣子,大少爺的魂靈也不能安穩啊,他人雖不在了,可是活着的人仍然要繼續活着呀。”
顧昭歡沒說話,亦沉默一會兒才艱難道:“幾時發生的事情?”
明月愣了一下,轉過了頭,哽咽着聲音道:“聽說,已經快半個月了,傳來消息的人說,半月前大少爺坐着船出海跟別人談生意,但是海上意外地發生了風暴,整船人無一倖免……消息傳得慢,因而咱們府裡也是前天夜裡才知道的,大少爺這麼一個好人,說沒就沒了,不說三小姐傷心,就是我們,心裡也不好受……”
顧昭歡張了張嘴,只覺喉頭髮緊,嗓子乾澀:“家裡人,沒有再去找麼?”
“路途遙遠,老爺和老夫人都說有心無力,並未派人去找,何況那海這麼大,連有經驗的老漁夫都找不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了。”明月流着淚道。
顧昭歡想起祖母和父親的態度,覺得諷刺急了,正要發笑,卻咳嗽起來,一口氣上不來憋得臉色通紅:“難爲……他們還坐得住,一個失了兒子,一個,咳咳……沒了孫子,還能這麼處之泰然,咳,不愧是大家氣派。”這怨氣她已是積壓了一天,到此時四下沒有外人,纔敢說出來。
明月一聽,慌忙掩住了她的口:“三小姐這話只在我們面前說說就是了,可別在外面說啊,老夫人和老爺聽了要不高興的,咱們院子的處境您也是知道的,好不容易纔有今日,可別再……”
顧昭歡也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話說得急了,便點了點頭,咳嗽了一聲:“知道了。你不必勸我了,累了半日你也歇歇罷,我再睡一會兒。”
明月看她說話艱難,給她順了順氣,又遞了杯涼水給她:“春荷在那邊盯着人煎藥呢,一會兒您吃了藥再睡。”
這場病來勢洶洶,顧昭歡在牀上躺了許多日,春雨綿綿依舊在下,似乎永遠停不下來一般,心底的悲傷並未淡去,但她的意識一天比一天清醒了。
大哥這件事情,很可能並沒那麼簡單,甚至府里人說的那個理由,也未必是真的。
幾日來祖母曾打發花吟來看過自己幾次,送湯送藥噓寒問暖,卻隻字不提大少爺的事情。
祖母對自己尚且如此關心,爲何對於大哥的死卻是如此淡漠,而且是真的不悲哀而不是爲了體面而強行壓抑住悲傷。
所謂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楚,一絲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