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小茴盯着有些燙手的信箋,默默不語。
就是說啊,按理來說,如果宮中設宴,邀請的應該是顏家的當家主母劉氏或者長女顏海月,爲何這信箋居然跳過了這兩個人直接落在了自己的頭上呢?
雖然覺得這請帖上自己的名字來由有些奇怪,但是,宮裡特意差人送來的,不去是不行的。
因此,第二日一大早,顏小茴就沐浴更衣,穿着端端莊莊的宮裝隨顏父坐上馬車直奔皇宮。
到了皇宮才發現平日裡,威嚴的大殿樓宇此刻都被火紅的燈籠和彩色的條幅裝點着,顯得柔和喜慶了不少,就連宮女和太監的臉上也粘了不少喜氣,個個都笑盈盈的。
這次皇后娘娘生辰,請了不少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進宮同賀,但是畢竟男女有別。因此,除了皇上和皇后娘娘被安排在高高的臺階之上以外,其他外臣和皇子一律被安排在坤寧宮外間的大殿裡,衆位嬪妃娘娘和公主及其他女眷則被安排在一簾之隔的內殿裡。
顏小茴在門口作別了顏父,照着一位小宮女的指引一路走進了內殿。
今天她爲了顯得喜慶又不十分出風頭,特地選了件翠煙長衫,下着散花水霧百花裙,在這白雪皚皚的冬天裡,像一株剛發芽的小禾苗一般,活潑又不浮躁。可是,當她走進內殿才發現,自己這一身跟其他花枝招展,香粉胭脂瀰漫的女眷相比,簡直就是個掃地丫鬟。
不過這也好,本來她就是莫名其妙被請來的,這一身衣服正好可以幫她隱匿在角落裡,一直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熬到宴會結束。
過了許久,吉時已到,赴宴的人也均以到位,宮裡的太監操着尖細的嗓音大聲報了句:“皇上、皇后娘娘駕到!”
百里瑛和皇后娘娘呂氏這才被衆宮女太監簇擁着來到了席位上,百里瑛身着一件明黃色錦衣龍袍,頭頂豎着玉冠,腰上繫着金龍蜀繡腰帶,顯得格外氣宇軒昂。呂皇后身着一件大紅色禮服,頭髮高高隆起,髮髻兩邊各插着兩支百鳥朝鳳金簪,頸項上帶着一副珍珠翡翠金項圈,也許是今天在臉上格外多施了些胭脂水粉,顯得人面桃花,根本就不像是年已五十的女人。
百里瑛目光威嚴的掠過在場的衆人,朗聲開口:“今日是皇后五十歲生辰,且適逢朕的宓妃剛被診出喜脈,有孕已足有二十餘天,我百里氏又增添了一枚新成員,可謂可喜可賀。因而兩喜併爲一喜,特邀羣臣文武百官前來慶賀!”
衆人聽了,連忙對百里瑛道:“恭賀皇上,恭賀皇后娘娘,恭賀宓妃娘娘!”
百里瑛對衆人點點頭,接着對大殿的一角擺了擺手。手起手落之間,那一角所處位置的珍珠門簾被宮女挑起,接着,一位女子身着華服被人簇擁着走上了百里瑛身邊空着的席位上。
大殿中頓時響起低聲細語,似乎都在討論這剛剛坐上席位的女子。
顏小茴因爲故意選了一個偏避的角落坐着,距離百里瑛他們簡直就像是隔了一道銀河,因而周圍幾名女眷議論起來更是肆無忌憚起來。
一名女子說道:“喂,看見沒,這後上來這位就是宓妃!”
另一名語氣裡明顯帶着鄙夷和幸災樂禍:“什麼呀,不是說今兒的宴席是恭賀皇后娘娘的生辰嗎?這宓妃這麼大張旗鼓的一來,這不是搶風頭嗎?你看看皇后娘娘的臉色,簡直就是僵笑!”
先前的女子口中嘖嘖有聲:“僵笑又怎麼樣,如今二皇子還是坐在太子殿下的寶位上,將來的皇太妃怎麼說也是穩穩攥在呂皇后手中!這宓妃今天再風光又能怎麼樣?她如今肚子裡懷得種還不知道是公是母呢!退一萬步講,即使她懷得是個男孩,等她生下來再養大,得廢多少時日?這宮裡這麼多皇子呢,我就不信皇上能將位子傳給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崽子!”
另一位女子也是心有慼慼,但是還是說道:“雖然你說的有理,但是這宓妃卻真的不能小瞧了!聽說她可是下層寒士出身,偶然與皇上有過一段露水姻緣。可是不知怎麼的,就將皇上的心攏絡的服服帖帖的,差人千里迢迢的接進宮來了!雖然過去的兩三年一直都沒能有孕,可是如今終於懷上了!我看吶,照着皇上對她的寵愛程度,就算她的孩子將來不能即位,必定也委屈不了!”
“哼,將來的事兒可不好說。她現在是出盡了風頭不假,可是你瞧瞧,在場的幾位娘娘妃嬪的臉色臭的,難保會被哪位列入了眼中釘肉中刺!”
這兩人越說越大膽,顏小茴不禁想回頭看看,究竟是誰啊,居然膽敢在宮裡這般說三道四,難道她們就不怕宮中有眼線?
正心中驚異着,其中一位女子突然小聲說道:“噓,別說了,剛剛宓妃看過來了!”
另一女子嗤笑一聲:“怕什麼,隔了這麼遠,她還能聽到不成?又不是千里耳!”
不過,雖然語氣不屑,但是到底沒有再說。
顏小茴本來對皇家這些事不怎麼感興趣,可是被這兩個女人的對話一勾,也越過衆人的頭頂,擡眸遠遠的看向臺上的宓妃。
這一看不要緊,待看清宓妃的真容時,心裡一驚手裡裝着葡萄酒的玉樽幾乎被她打翻!
因爲那宓妃不是別人,正是一個多月前在銘瑄客棧找自己出診的女子!
當初她向女子指出夾竹桃和桂枝是導致她不孕的緣由,想不到僅僅二十幾天,她真的懷上了胎!
不知道是不是感應到了她的目光,顏小茴見宓妃忽然間側頭看向了她所在的位置!隔得太遠,她看得不太真切,可是冥冥之中,那宓妃好像對着她遙遙地笑了一笑。
顏小茴的腦袋一空,不知怎麼的,心裡莫名就不安起來。
當初她找自己看病的時候,可沒說自己的身份。不,應該說,爲了隱藏自己的身份,她號稱自己是南國人,甚至還對自己說了謊!
宮裡太醫遍地,可是她偏偏喬裝出宮找自己看病,是宮裡的人對她有敵意,還是她信不着宮裡的人呢?無論是哪一點,都不是什麼好事兒!
想當初在輕雲山剿匪時,百里瑛就曾邀她去太醫院任太醫,她就是忌諱着皇室之中複雜的關係,怕受牽連,這才拒絕了的!沒想到千算萬算,還是被宮裡的人盯上了!
她咬了咬脣,對面前桌案上的珍饈美味霎時都沒了興致,不停的在心裡暗忖,那宓妃不會將自己牽扯進後宮的爭鬥吧?
胡思亂想中,耳邊絲竹聲聲,舞女開始翩翩起舞,歌姬亮了嗓,一時間宴席上和樂融融。
不知道是不是剛剛葡萄酒的後勁兒上來了,顏小茴的胸口有些發悶。
她看了看周圍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的女眷,瞬間覺得自己有些形單影隻,趁着周圍的人不注意,一躬身從內殿裡退了出來。
從側門裡溜出來,北風夾雜着白雪,將她燥熱的心吹散了不少。想到狐裘還在內殿裡,皇宮又大又陌生,她也不敢亂走,只順着石子小徑慢慢向前吹吹風。
走着走着,忽然前方的樹枝上有什麼紅彤彤,粉嫩粉嫩的,在這皚皚白雪的冬季裡看起來格外特別。彷彿被什麼牽引着一般,她邁步走了過去。走近了才發現,這都是些梅樹,剛剛看見的又紅又粉的色彩,正是樹枝上發出的花苞。有些剛剛冒頭,有些已長到小拇指甲那般大,微微開合了小嘴兒,彷彿馬上就要競相盛放!
這隆冬時分,人在外面站的久了都冷的打顫,這花苞是怎麼忍耐的了這寒冬的?
正伸手拂了一枝梅枝打算細細研究,忽然背後冷不丁傳來一道女聲:“神奇吧?這樣的冰天雪地裡,梅花居然要開了!”
顏小茴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看時,見是名錦衣華服的女子,大概三十多歲,身上披着件白毛狐裘,長長的衣襬拖在地上。後面跟着個小宮女,手裡抱着個手爐。
顏小茴雖然不認得她,但是照她的衣着打扮和敢在皇宮裡大聲說話、四處隨意亂走的情形來看,應該是宮裡的那位嬪妃。
見顏小茴一怔,她也沒什麼反應,而是走過來,擡手將一枝馬上就要開放的梅枝折下來拈在手裡,垂眸盯着上面粉紅色的小花苞說道:“不過,這梅花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開的。爲了能在這寒冷的冬天裡提前開放,每日都有十幾個宮女兒、太監手持燃着的木炭在這處梅林裡早中晚三次熏製,用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每天都不曾間歇,終於將這梅林的梅花提前催了出來!”
顏小茴目光落在梅林之間,怪不得這梅林周圍都有厚厚的積雪,唯獨這梅樹下面沒有,想必是炭火烤炙的原因。
那女子將手中的梅枝遞給身後的小宮女,扭頭看向顏小茴,忽然間有些意味深長的說道:“這就像顏姑娘一樣,有些人可能懷不上孩子,經過顏姑娘在旁邊指點,去除了障礙,因而馬上就懷上了!”
顏小茴心裡一驚,她這是說宓妃的事兒?她是怎麼知道的?
顏小茴眉頭一蹙,深深看了女子一眼:“您認識我?”
話音剛落,女子身後的小宮女一聲冷喝:“放肆,這位是梅妃娘娘,見了還不行禮!”
顏小茴抿了抿脣角,剛要說話,梅妃忽然勾了勾脣角,擺擺手:“罷了,她一個鄉野出身的小丫頭,還是不要苛責她了!”
顏小茴心裡一沉,這位梅妃真是不簡單,不但知道了自己幫助宓妃找到了不孕的緣由,還對自己的身世瞭如指掌。
她究竟想幹什麼?
也許是她臉色突變,梅妃忽然冷冷一笑:“現在知道害怕了?當初幫宓妃的時候,你怎麼沒想到害怕呢?”說着,她向前走了一步,與顏小茴之間只差半步的距離。
雖然顏小茴的身量更高一些,但是還是明顯感到了氣勢上的壓迫。
梅妃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緩緩說道:“那宓妃進宮三年多都沒能懷上龍種,懷上了也是立馬就滑胎了。宮裡明明這麼多太醫,可是沒有人告訴她爲什麼,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因爲,有人,不想讓她懷上!可是,偏偏就出來你這麼個膽大的不計後果的,你知道,你無意中幫宓妃這麼一回,得罪的是什麼人嗎?”
見顏小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梅妃忽然咯咯一笑:“你放心,宓妃懷上了,本宮雖然不喜,可是還沒到想要你性命的地步,你得罪的除了我以外,另有其人!本宮籌備此次宴席之時,實在是好奇不惜得罪宮中權勢的人究竟長得多膽大包天,因此特地親自在顏太傅的名字下面加上了你的名字。”
“不過”,她說着,搖搖頭:“如此看來,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本宮看你可憐,於是特來提醒一下,你馬上就要大難臨頭了,要格外小心才行!”
顏小茴心裡一沉,可是表面上還是相當沉着:“臣女不過是實事求是替人解決疾苦罷了,而且,當時我並不知道那人就是宓妃娘娘,你們如果真的因爲我指出了宓妃娘娘不孕的原因,就將我捲進宮中複雜的爭鬥裡,不是太不講理了嗎?”
梅妃輕輕一笑,微微側了側頭:“不講理?呵,所以說你還是個小丫頭,這宮裡本來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弱肉強食,這就是規矩,哪有什麼道理可講!”
她忽然擡手,在顏小茴戒備的目光下替她將腮邊亂飄的頭髮別在了耳後,笑盈盈的說道:“說真的,我還真的有點兒好奇呢!你這小丫頭究竟能不能挺住呢?”
顏小茴偏頭躲過她冰涼的手。
梅妃手中一空,目光觸及顏小茴灼灼的目光,抿嘴一笑,明顯有些幸災樂禍。
顏小茴莫名就有些生氣,她不禁湊近了梅妃,目光毫不避諱的與她直視,一字一句的說道:“反正我只是憑着我醫者的心情做事而已,無意捲入你們的紛爭!你們各自想怎麼爭鬥都與我無關,但是,如果想要針對我,把我踩在腳底下,那我也絕對不能做縮頭烏龜!”
梅妃目光閃閃,看向她的目光饒有興趣:“哦?那馬上就有好戲看了,真開心啊!”
這個女人,故意將她邀請到宮裡的宴會上,還故意跟她說這一番有的沒的,分明就沒安好心!雖然她不一定是幕後準備與她爲敵的人,但也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說話間,忽然背後傳來一道男聲:“梅姨?”
梅妃聞言,從顏小茴的對峙中回過頭,看向聲音的來源處,顏小茴也跟着側頭看去。
九皇子百里葉肅站在不遠處,觸及到兩人的目光,邁步徐徐走了過來,一襲紅衣在漫天白雪中分外顯眼。
許是喝了酒,他的臉頰有些紅:“這大冷的天兒,跑到這兒吹什麼冷風!”
梅妃警戒的看了他一眼,挑起一邊的嘴角:“怎麼,你能來本宮就不能來?”
百里葉肅勾脣一笑:“梅姨說話還是這麼直接,怨不得父皇喜歡您潑辣的性格,這六宮之內,還真沒有像梅姨這般性格的人!您不用替葉肅擔心,葉肅只是喝了酒,出來吹吹風,一時半夥不回去也沒事兒。倒是梅姨你好像出來有一陣兒了吧?父皇從剛纔開始就念叨着怎麼沒看見您!”
梅妃聽了,臉色忽然一變,對一旁的小宮女招招手,擡步沿着石子小徑匆匆的走了下去。
百里葉肅看着梅妃蹁躚的背影,剛剛勾起的脣角一斂,垂眸看向顏小茴:“剛剛她跟你說什麼了?”
顏小茴心裡一頓,這宮中向來複雜,那梅妃心急不淺,她可不能讓九皇子因爲自己陷入紛爭之中。於是咬了咬脣,最終把想說的話嚥了下去。
她搖搖頭:“沒說什麼,只不過是散步時偶然間遇到的!”怕他繼續追問,她擡頭對他清爽一笑:“九殿下,好久不見啊!”
百里葉肅蹙着的眉稍微鬆了鬆,點點頭,眸色暗了暗:“是好久沒見了,聽我八哥說,他的醫館千草堂也有你的份兒。我偶爾出宮的時候,總是去他那兒坐坐,可是從來也沒見碰見過你。”
顏小茴面有赧色:“說到這兒我覺得挺對不住九殿下的,本來跟他說好了,去千草堂坐堂的。可是,我的廉宜堂太忙了,家裡又有事兒,因此連去都很少去。”說到這兒,她將頭一歪:“既然你想見我,怎麼沒去廉宜堂呢?去了廉宜堂,肯定能找到我的!”
百里葉肅看着她生動的臉,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可是右手伸出來,只是攥拳放在嘴邊假裝咳嗽了一下。
要他怎麼說,說他不光經常去廉宜堂,還將她醫館對面的茶館盤了下來。偶爾透過二樓的窗戶看見她將一位位腿腳不便的病患送出來?
還是說,他本來想去打招呼,想跟她說說話,可是,一看到她身邊戎修留下來的影衛,時時刻刻提醒着她其實是有婚約之人,因而每每心中刺痛難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