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

悲喜 改元

“屏風後是七姑娘吧?”

就算再沉鬱,這份屬於權仲白的爽快,卻是始終不曾遠去,他就像是不知道兩家有說親的意思一樣,眉頭一挑,就沉吟着問了一句。

七娘子自然是不能出聲的,樑媽媽代答,“是。”

見大太太的臉色不大好看,卻又加了一句,“當年神醫也曾爲我們七姑娘扶過脈,開過方子的。”

權仲白於是微微一笑,“是啊,”他閉上眼,加重了指上的力道,“這不是手指一按,就認出來了?這脈象對醫者來說,就像是長相一樣,記性好的,是見了一次就不會忘的……”

他又一抿脣,“七姑娘請放鬆些。”

大太太同幾個侍女頓時就看向了屏風後的七娘子。

七娘子不禁有些咬牙切齒:她雖然也有女兒家的矜持,但此時卻絕不是因爲害羞而緊張。

這個權仲白,始終還是這個樣子,往好了說,是不羈狂放,往壞了說,就是從來都不會看場面說話。

好在沒有多久,他也就收回了手,慢慢地低眸沉吟了起來,手指彈動不休,從屏風後看去,神色竟似乎是有些凝重。

難道這餘毒,竟沒有清除乾淨……七娘子抿着脣,罕見地又有了幾分緊張。

只是當着大太太的面,有什麼話,也都不好說……

“七姑娘幼年體弱,恐怕先天有所不足,雙生子往往如此,貴府的四少爺也有一樣的毛病。”好在權仲白也很快就組織好了語言。“當時我開了幾張太平方子,藥材雖名貴,有奢侈之嫌,但卻的確都是好東西,七姑娘果然也按時服用,如今元氣就不像是從前那樣虛弱。以前的方子,可以不吃了。”

大太太也聽得很入神。

權仲白略微猶豫了一下,眉尖蹙得一蹙,又道,“只是這元氣不足已經多年,七姑娘的身體還是要比平常人更弱些,這是藥物所無法補償的。還是那句話,平時要少思慮多保養,否則在兒女上只怕就福薄了些——”

大太太一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子殷的意思是?”

不知不覺,她已經親密地稱呼權仲白的字了。

“也不是說就沒有辦法了。”權仲白掃了屏風後一眼,一臉的沉靜,“只是要福薄些……較難有身,縱有,生育出的兒女,天生元氣也會較常人更虛弱。”

這個消息無論如何說不上好,大太太不由就緊皺眉頭,再也沒有說話的興致了。

權仲白也不介意,他又開了兩張方子給七娘子調養身子,就規規矩矩地告辭離去,卻是再也沒有發出驚人之語。

大太太的心情就又低落了下來,當晚又沒有睡好。

“子殷自己就是醫生,摸出來這樣的脈象,心裡怎麼會不介意?高門大戶,最看重嫡子,尤其他們京城人家,沒個嫡子,就好像天都要塌了……”就和大老爺抱怨,“這樣看,權家這門親,十有**是成不了的了,就算成了,七娘子嫁過去,也要受委屈!”

大老爺卻不這樣看。

“子殷多少年前就曉得小七元氣薄弱,這毛病還是他給看得稍微好了些。又怎麼不知道小七在生育上會艱難些?連達家三小姐他都肯娶過門,對小七就更不會挑剔了。”他捻着須,“橫豎子殷上頭還有兄長,不過是嫡次子,這長子嫡孫早出生了……我看,權家是不會挑剔小七這個的。”

大太太一下就從權家這門親事上看出了好些不是來。“話是這樣說,可畢竟是續絃,本來就難以立足,達家現在還不是死命巴着權家,仗着那點子姻親關係沒有滅門抄家,可子殷要是續絃,這點姻親就更淡薄了。你難道不曉得達家那羣人的厲害?到時候鬧起來,難堪的還不是小七……”

大老爺就有了些不耐煩,“還是先等含春來了再看吧,小七就算千伶百俐的,第一生育上艱難,第二齣身到底低了些,不論權家、桂家,都不算辱沒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就是小五,私底下還不是一包苦水?”

大太太的注意力頓時隨着轉移,就抹起了眼淚,“真是一想到小五,我就睡不好覺!在家千恩萬寵,就是個公主也只能這樣了。到了婆家,四處受氣……”

大老爺冷冷地看着大太太,話到了嘴邊,又吞了下去。半天才嘆了一口氣,起身踱出了裡間。

又接七娘子到小書房說話。

自從進京以來,大老爺事務繁雜,已有很久沒叫七娘子過去服侍了。如今權仲白一來,就好像在楊家平靜的後院裡投了一顆深水炸彈,大太太第一個人仰馬翻,第二個就是大老爺。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字斟句酌,寬慰七娘子,“兩家都是嫡次子,早有了嫡長孫,若不放心,出嫁一年後就擡舉兩個通房,把孩子抱到身邊從小帶大,從情分從禮法,都要認你做親孃的。”

七娘子卻是這三人中最不當回事的一個:她本來就對生產有恐懼心理,雖說楊家女兒大多都是順產,但在這時代久了,哪一年沒有幾個親朋好友家的女眷死於難產……古代的衛生條件這樣差,生孩子就等於在過鬼門關,生不生,在七娘子看來,倒不是多大的事。烽火_中文網

只是比起大太太的震驚與同情,到底還是大老爺的鎮定來得更討喜些,三言兩語就拿出了一個解決辦法來寬慰七娘子。雖說這辦法到底和七娘子所受的教育有所衝突,但在古代,卻的確是最自然的一條思路了。

當時的高門大戶,再沒有不納妾的,雖說婚前不會擡舉房裡人,但婚後到了妻子有孕的時候,是肯定會擡舉通房丫頭服侍男主人的,若是在中層家庭,倒也有些不納妾的例子,但終究是少數中的少數,就是這少數中的少數,妻子也多半都有個強勁的孃家。只是在七娘子所處的這個社會階層中,駙馬爺身邊也都有幾個大丫頭,孃家再強,強得過皇家麼?連駙馬尚且不可免俗,真正沒有納妾的男人,實在是鳳毛麟角。

自己所向往的桃花源生活,畢竟是在被認爲嫡女的瞬間就已經遠去了,隨着大老爺步步高昇,此時再來奢求一生一世一雙人,似乎已成空話。再說,七娘子也從不認爲自己能和一個古代男子一生一世一雙人……受的教育不一樣,閱歷不一樣,眼界不一樣,能夠達成和諧已經不容易,什麼一生鍾情,小姑娘豆蔻年華時,是一見鍾情不錯,過上二十年,這一見鍾情難免就成了色衰愛弛。

既然如此,反正桂家和權家,還不都是一個樣,能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打點家務外悠閒度日,有個硬氣的孃家,無須看人臉色……也就夠了!

七娘子就看着自己的腳尖輕聲應,“父親說得是——這畢竟是將來的事了,誰也說不準的,眼下就爲此發愁,實在划不來。”

大老爺略帶驚異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半晌,才笑,“難爲你想得這麼開。”

又沉默了半日,這位中年文士一邊不自覺的地數着小立案上的文書,一邊才慢慢地和七娘子吐露了心底話。

“本來,進京做閣老,爹是想把你許給權家的,就在眼皮底下,兩家也正都少一個盟友。許家那邊雖然可靠,但朋友總是不嫌多。”

他的話裡就有了深深的疲憊。

“可……京裡風雲變幻,或者爹真是年紀大了,受不得這份辛苦,每日裡戰戰兢兢,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

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驚異。

大老爺正當壯年,正是雄心勃勃的時候,又是大秦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閣老之一,按說,應當是躊躇滿志,正打算大展身手。怎麼才進京不到一個月,就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大老爺,等着大老爺往下說。

大老爺又抹了一把臉,這才壓低了聲音,“皇上有意改革稅制,將地丁合一,推廣到全國。”

地丁合一,說起來也夠簡單的了,無非就是改革稅制,將人頭稅廢除攤入畝稅中,也就是七娘子前世所在的那一段歷史中的“攤丁入畝”。

七娘子卻驚得一下就站起身來。

她這才懂得大老爺爲什麼有這樣的一番表情。

如今內閣裡的三大閣老,焦閣老資格最老,乃是無可爭議的首輔,滿朝的文官,倒有一半算得上是他的弟子——每年會試,按例都是首輔出任主考官,進士們都要稱主考官一聲座師。

可就是焦閣老,在昭明初年爲着這地丁合一的事,和秦帝師連番大吵,把秦帝師排擠出內閣連番打壓,要不是皇上明裡暗裡地庇護秦帝師,又把秦帝師提拔爲太子少保,恐怕秦家在那一役就很難翻身了。

那時候的大老爺人微言輕,當然沒有參戰的資格,但從先皇之後累次提拔大老爺來看,就是先皇心底,也都是有意要改革稅制,只是胳膊扭不過內閣的大腿,先皇心裡的事又實在太多了,才一時沒有顧得到這上頭來。

看來,太子將大老爺提拔進京做這個閣老,爲的,還真就是改革稅制,地丁合一了。

這可不是小事!

焦閣老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輔,雖然平素一向是謹慎圓滑,是有名的磕頭首輔,但其勢力也實在不可小覷,當年太子出閣一事,皇上猶豫不決,就是焦閣老在關鍵時刻加了一把火,才促使太子成功出閣讀書。說起來,新皇還欠了他一個情。

要贊成地丁合一,就是和這麼一個羽翼豐滿資歷極深的前輩作對,不要說大老爺,就是秦帝師在世的時候,只怕都要再三掂量!

“大秦真是有幸。”大老爺卻又轉移了話題,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立國一百多年,皇帝們漸漸地有些不像話了,先皇雖然聰穎,但心思不在治國上。本以爲國勢漸衰,是看得到的事,沒想到東宮卻是人中龍鳳,真乃百年一出的奇才。在江南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拍幾響……竟是把你爹降伏得服服帖帖的,一點還手的力氣都沒有。”

七娘子又哪裡不明白大老爺的意思?

這個素未謀面的皇帝,實在是太深沉了!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只怕在沒有登基的時候,就開始爲今日佈線。

楊家雖然投靠太子,但幾年來屢遭冷遇,自然戰戰兢兢,此時的江南又是風起雲涌,太子的心機手段,連大老爺都不禁震動。

正是因爲怕了太子的手段,自忖鬥不過東宮,大老爺才起了思鄉之意,讓出了江南總督的位置,這自然是正中太子下懷,於是他一面消化江南,一面提拔大老爺進京入閣。楊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平國公又是武將,且自從昭明大捷後賦閒已有多年,焦閣老和秦帝師不卯日久,大老爺想要坐穩閣老的位置,唯一的途徑就是奉承上意以自保……通俗的說,新皇是已經把大老爺給打怕了,嚇怕了,叫他沒有資本,也沒有膽量玩弄權術和自己對抗。

這是個相當強勢的君主,心思更是深沉得連大老爺都摸不透,更不要說七娘子了……

“那爹的意思是……”七娘子低聲詢問,打從脊背底下網上冒寒氣,渾身都像是泡在了冰水裡。

大老爺就露出了一個苦笑。

“地丁合一,當然是有利千秋的大好事,但一經頒佈,不論是新皇還是我們楊家,都必定爲千夫所指,衆口鑠金,你爹百年後,恐怕一個奸相的名頭是跑不掉的了。”

“可現在是趕鴨子上架,就是想退也沒有退路了。小七,爹頂不了多久啦,明年改元后,怕是就要挑頭啓奏,爲地丁合一說話了。”他疲憊地擦了擦臉,端起案上茶水,一飲而盡,“但我們楊家,也一定不能沒有後路。——爹對不起小七,雖然子殷少年顯貴爲人倜儻風流,實在是個良配,但……”

七娘子已經明白了大老爺的意思。

要留後路,那就是要把自己賣給桂家了。

新皇不簡單,大老爺又何嘗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今日把自己叫來訴了這一番苦,無非就是讓自己接受嫁進桂家的命運,不要把封錦牽扯進來,再生事端。

一想到留在京城,就要無時無刻不牽扯進這樣讓人頭暈目眩身不由己的漩渦裡,七娘子就是一陣頭暈。

罷了,西北就西北!雖說那是個她再不想回去的傷心地,但……也有它的好處!

“身爲楊家女,自然聽憑爹的吩咐,爹叫小七嫁誰,小七就只等着上花轎。”她毫無修飾平鋪直敘地應承了下來。“兩家都是良配,誰垂青小七,都是小七的運氣。”

大老爺眼中就閃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放鬆。

“你放心。”他又反過來寬慰七娘子,“桂家一直想要找到一條通天的大路,可惜桂將軍爲人方正,素來不喜阿附權貴,不然,桂太太也不會對這門親事這麼熱心。人口簡單家風嚴正,將來你的日子,不會太難過的!”

七娘子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大老爺對自己也算是上心的了,前前後後,竟是爲自己找了四五個出貨的渠道……

罷了罷了,就當是金簪草,飄到哪裡,就在哪裡生根發芽吧!只要有孃家做後盾,不論權家、桂家,要立足,總是不難的。

她就擠出了一個笑,“在家從父,爹只管做主就是了,小七又懂得什麼?只要能爲父親分憂,就是小七的造化啦。”

大老爺微微一笑,顯然並沒有把七娘子的客氣當真。“權家那裡,現成的推託藉口——就等含春這孩子進了京,給你娘相看相看,沒什麼差錯,我就回信把親事定下來了。”

寥寥數語,定下了七娘子的前程,大老爺就又出起了神。

“明年改元,已是定下了承平的年號。”他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和七娘子閒話,“嘿,承平?恐怕承平年間,是註定不會太平的!”

只看新皇尚未改元,就部署了地丁合一這樣驚心動魄的改革,就曉得承平年間,註定是不會像昭明年間那樣太平的了。

七娘子也不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帝國首相,本來就不可能從政治漩渦中獨善其身。在未來的幾年裡,楊家是註定要在驚濤駭浪中,做一根中流砥柱了。

只是不知道,是潮水沖垮了砥柱,還是砥柱撐起了大秦……

未幾,昭明二十五年已是落下了句號。

先帝登基二十五年來,朝政大體上還說得上風平浪靜,開南洋海禁,平西北蠻夷,國內,算得上是風調雨順國富民強,國外,也算得上是四海晏服,雖然他老人家把家事搞得一團糟,臨末了還要親自賜死自己的長子,但好歹,交給萬民的成績單,並不算太差。

承平元年,新皇改元,正式開始了自己的時代,正月裡免不得又是連番煩瑣的禮儀,

大老爺身爲閣老,哪能置身事外,大太太又要服齊衰喪,楊家在京城的第一個年就過得很冷清。

居喪的人家,過年是不出來見客的,大太太連年夜飯都要自己別室享用,大老爺和七娘子兩個人,拉了七姨娘與十二姨娘一起吃了幾口飯,大家也都覺得很沒意思。

從前過年,家裡怎麼說都是熱鬧的,五娘子、六娘子就是兩個活寶,還有九哥這個大寶貝,三個堂少爺在的時候,弘哥也是大說大笑的性子。

如今家裡就七娘子一個孩子了——又還不是喧鬧的性格,處事比大人還沉靜,九哥又不在身邊,這個年就過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家下的親戚們,又多半也都有喪事,大年初一隻有二老爺一家上門拜年,卻也是坐了坐就紛紛辭去:這不是蘇州,二房也有不少親戚在京,初一對於他們來說,是相當忙碌的。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見到了二房的大少奶奶。

大太太還在孝期,所有喜慶的活動都不能參與,大年初一,當然也不好出來接待客人,聽吉祥話。七娘子身爲家裡的唯一一個女眷,自然要出面招待親戚——老實說,她對這個敏大奶奶,也的確有幾分好奇。

守孝的人家,一般是不出門做客的,甚至連派下人上門問好,都要儘量避諱,也因此,雖然到京城也有一兩個月了,她卻始終沒有和南音取得聯繫。畢竟人家現在有了身子,要比常人更忌諱這個,七娘子也不想貿然行事,如若有什麼不美,反倒添了不必要的埋怨。

她一大早就起身在正院陪大太太說話,又聽她抱怨了一通許鳳佳過年還不得回來——廣州路途遙遠,回京過年來回就是小兩個月的時間,工期緊要耽擱不起,自從去年五月出門,許鳳佳這就又是大半年沒有着家了。

待到自鳴鐘敲過七下,二房一家就上門了,因大太太不便見客,男丁都不曾到後頭來請安,七娘子忙整頓了衣裳,又派人去偏院請七姨娘出來,在東次間裡備了茶,又到堂屋等着敏大奶奶進門。

沒多久,細碎的腳步聲就響進了後院,一個英姿勃勃,簡直有盛唐遺風的少婦,便神采飛揚地踏進了屋門。

“七妹妹!”她叫得極親熱,幾步就上前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嘖嘖嘖,我瞧瞧我瞧瞧,真是江南水鄉走出來的姑娘,這通身上下就是惹人憐愛,叫我看了,恨不得摟在懷裡親一口!”

七娘子倒是被敏大奶奶的氣派鬧得有些不知所措,略帶了一絲尷尬,“大嫂客氣了……”

兩邊就笑着見過禮,又說了幾句吉利話,七娘子才請敏大奶奶在主位坐下,又讓七姨娘在偏位上坐了,三人說些閒話。

七姨娘人雖然玲瓏,話卻不多,七娘子更不是聒噪的性子,滿屋子就聽到敏大奶奶一個人的聲音,“聽娘說,上回有幸進宮隨班行禮賀皇后受封,見了寧嬪一眼,真真是風華絕代,那一股嬌憨的氣質,連皇后都愛,宴席上還特地賞賜了寧嬪三杯酒……統共宮裡的那幾個主位,都沒有寧嬪那麼大的面子!”

誇獎六娘子在宮裡的體面,是最好不過的馬屁,七姨娘臉上頓時綻出了笑容,“雖說我身份低微,但自小把寧嬪帶大——這孩子沒有什麼才華,無非就是仗着一張臉討人喜歡,唉,跌跌撞撞,不意竟然有了這樣的運氣進宮服侍,我是日夜懸心,就怕她無知,衝撞了貴人,自己獲罪倒沒什麼,連累了楊家,倒是她的罪過了!”

敏大奶奶眼神一閃,又滿不在乎地一笑,“連累不連累的,七姨奶奶是過慮啦,寧嬪的性子討喜着呢,我孃親時常進宮陪太后、太妃說話的時候,提起寧嬪,都說是後宮難得的開心果,雖說眼下還無寵,但畢竟皇上還沒出小祥,等出了週年,有寵不過是早晚的事!”

七姨娘和七娘子不由就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位敏大奶奶,倒是難得的通透。

楊家的幾個親戚都有喪事在身,無事不能出門,六娘子品階不夠,也無法隨心所欲地打發人出宮和孃家通消息,歐陽太太若是能夠時常進宮與太后太妃說話,現階段對楊家來說,當然有很大的價值。

敏哥自然不是簡單人物,而這位敏大奶奶,看來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七娘子不禁有些不解:既然敏大奶奶這樣通透,又怎麼會放任南音在自己之前受孕。庶子生在前頭,將來可有無窮無盡的麻煩事在後頭等着……

不過,這到底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無意置喙。

正自出神時,敏大奶奶又和七姨娘說起了權仲白。

“您也知道,我娘身子骨不好,去年十一月就犯了幾次病,要不是爲了侍疾,我是一定一早就登門給伯母請安的——改日,等出了年節,一定上門給伯母賠罪——這話又說岔了,廢了千辛萬苦,請了權神醫上門,哎呀,權神醫架子大啊,手指才一粘我孃的脈門,就冷冰冰地說,‘世伯母平日裡心事就重,疏於保養,這一向似乎飲食上又不能安耽’,把我娘四十多歲的人了,說得臉紅耳赤的。自從前頭那個短命的二少奶奶過世,二少爺就像是換了個人,五年前來扶脈的時候,笑面迎人,叫人如沐春風……”

一邊說,敏大奶奶一邊瞧七娘子,就連七姨娘都不禁瞥了七娘子幾眼。

大老爺雖然下了決定,要把七娘子許配給桂家,但是他也不是三歲小兒,沒見過桂含春,是肯定不會把消息放出去的。

敏大奶奶這一番話,完全是出於好意。

七娘子衝敏大奶奶感激地一笑,敏大奶奶眼神一亮,就拍着手笑,“看看,咱們家七姑娘這一笑——七姨奶奶別生氣,比寧嬪也差不了多少嘛!”

這個敏大奶奶,實在是個妙人。

七娘子對她就額外多了幾分熱情,因大太太必須別室靜坐,不與親戚相見,久坐難免不便,就起身邀敏大奶奶到後院進茶。

“今年守孝的人家多。”她一邊走一邊和敏大奶奶閒話,“不然大年初一,也沒有這樣安靜,京裡親戚畢竟要比蘇州更多……”

敏大奶奶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左顧右盼,“可還不是?大年初一自己親戚走走,還算好的了,初二初三,忙得簡直不可開交,就是今年初三,還要帶着姑爺回門。”

提到敏哥,她的聲音裡就出現了一點微乎其微的不耐煩,好像在談一隻不聽話的小狗,雖不惹人喜歡,卻又不好丟棄。

七娘子不禁側目。

這麼一個爽快利落有北方豪氣的女子,雖說長相上不能說多出挑,但至少也不惹人討厭。孃家又殷實……以敏哥的性子,怎麼就和她處不來!又讓十一郎避之唯恐不及……

“說起來。”她就和敏大奶奶談起了李家,“自從上京,也很少聽到李大人的消息了,不知道十一世兄明年春天還要不要下場應試。”

提到自己這個表哥,敏大奶奶更是嗤之以鼻,“噯,不瞞七妹,我是真看不上你們江南的男兒家,表哥大好男兒,在江南學的那都是什麼,一身的算計。我說,這女兒家算計,是沒有辦法的事,一輩子就困在茶杯大小的宅院裡,見的都是這些人,不算計有什麼辦法?可男兒家就不一樣了,表哥在李家不開心麼,大可以考個武舉從戎,要些本錢經商,卯足了勁要考進士做官多分家產——有什麼意思!”

七娘子簡直被敏大奶奶說得無言以對。

難怪敏哥和十一郎都不喜歡她,女人太爽快利落,反而很難得男兒的喜歡。

她就微微笑,“大嫂的性子,倒是很有幾分西北的爽脆,不像是京裡出身的少奶奶。”

敏大奶奶一拍腿,“可不就是在西北長大的?我們家祖籍山西,我自小在祖父膝下長大,十三歲纔來了京城。”

她一時竟沉默下來,又慢慢地嘆了口氣。

“京城雖是個好地方,可京城的女兒家,往往就不討人喜歡。”

七娘子頓時心有慼慼焉。“大嫂說得是……”

她忽地唐突地頓住了話頭。

看敏大奶奶眼裡的淚花,就曉得她所說的那句話,並不是七娘子所想的意思。

京城的女兒家不討人喜歡,竟然到了這個地步,以至於連敏大奶奶的眼淚都逼出來了?

她不禁皺起眉頭。

又細細地打量了敏大奶奶的穿着打扮,在心底回味起了她的行爲舉止。

過了上元節,這年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大老爺開始照常進宮輪值辦差,大太太還是在家苦挨着她的孝期,七娘子又繼續自己平靜的生活。敏大奶奶特地上門給大太太陪了罪,就又回孃家伺候歐陽太太去了,只是給七娘子送了兩次時鮮果品,七娘子自然也打點禮物回送不提。

承平元年的正月反常的平靜,按理說,在昭明二十五年,皇上還有些不便,不好大展身手——以年號來說,那畢竟還是先帝統治的年頭,一脈相承,縱使有什麼要變革的地方,也都要留到承平元年來頒佈。但元年元月,皇上卻似乎沒有一點變革人事的意思,成日在後宮消磨時間,連閣老們都不見了,倒叫朝廷上下,有了一股別樣的緊張氣氛。

大老爺雖然面上不顯,但情緒也罕見的現了緊繃,雖然還維持着名士風度,但楊家有幾個糊塗人?兩個姨娘都看出來大老爺情緒不好,無事時決不在外走動,偏偏大太太一無所覺,只是忙着爲五娘子預備催生禮,又派人和二娘子互通消息,將產婆送到了平國公府,更是在家日日求神拜佛地許大願——五娘子是五月初有的身子,算起來,進了二月就隨時可能生產。

兩個高層都有心事,楊家的氣氛說不上輕鬆,但較之在江南時的腥風血雨,卻又已經算得上平靜。七娘子早練就了一身本領,心若止水,只是在後院靜候那一天的到來。

進了二月,桂含春也終於進了京城。

他是以受賞的名義進京的,朝廷自然安排驛館招待住宿,頭一日晚上才進的京城,第二天早上就打發人來給大老爺請安,偏巧大老爺一整日都在宮中輪值,桂含春也要到兵部有事,大太太索性約了二月初十請桂含春過來吃飯,男丁有大老爺陪客,大太太不出面招待,就不算是越禮。

桂含春自然答應,二月初十一早,他就上門拜見了大老爺,在外院與大老爺說了半日的話。

大太太早已嚴陣以待,將七娘子叫到身邊坐着,又架了屏風,“你也親眼看一看含春的樣子。”

七娘子卻依舊提不起一點興頭。

如果說她對權仲白還有那麼一絲基於感恩的關心,對桂含春,卻是隻剩下當時在百芳園裡模糊的一點印象了。

事已至此,只要桂含春還有個人樣,兩家的婚事也就一定會結成了。楊家七個女兒,前六個無不是盲婚啞嫁,也就是五娘子在婚前見了見自己的夫婿。當時的年代,與其說女人是嫁給男人,倒不如說是嫁給他的家庭,把自己的終身幸福,寄託在屏風後的一眼上,是極其荒唐無稽的一回事。

反正有孃家的一點後盾,在哪裡,她都有信心立足,是桂家還是權家,有什麼關係?

索性就和六娘子所說一樣放開手——說來也好笑,與她最是息息相關的婚事,卻是七娘子唯一沒辦法爲自己做主的。當然,要抗衡也不是不行,只是就算抗衡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她總不能一直靠着封錦。

桂家家風嚴正,人口簡單,三個兒子都是嫡出,繼承順序嚴明,就算有什麼糟爛污,也不會比楊家更醜惡。既然如此,七娘子還有什麼好挑的?

在這樣平靜若死水的心情裡,七娘子就等來了屋外的通傳,“桂家少將軍請見太太,給太太請安。”

大太太忙也端正了坐姿,露出了一抹略帶興奮的笑意,“還不快請進來!”

桂含春於是大步進了內堂,給大太太行禮,“小侄見過世伯母。”

他身量挑高了不少,龍行虎步,舉動雖得體,卻自然而然帶出了軍人特有的肅殺,行過禮,便擡起臉將面上的疤痕暴露在大太太同屏風後的七娘子眼前,容色極爲平靜,“多年未見,此時相逢,本應歡欣……”

這是在拜見帶孝長輩時特有的敘哀禮,有孝在身,本來不應該見客,但時移俗易,齊衰不杖期的孝,過了頭三個月就可以與客人相見,只是不能主動上門拜訪。這來拜見的客人,就要與主人敘一敘喪親的哀苦。

這都是多年的古禮,今人相見,多得是不尊禮節的,只看桂含春這一句話,就能曉得他實在是個知禮之輩。

大太太頓時有了一絲激賞,一邊細看桂含春的容顏,一邊請他起身就坐。“先父已是耄耋之年……”

又懷念了秦帝師幾句,才問桂含春,“在西北的幾年,過得不容易吧?”

桂含春不禁就摸了摸面上的疤痕。

這疤痕雖然說不上太醜陋,但也絕不悅目,肉像是被削平了一塊,使得兩邊臉頰不大對稱,又帶了這一塊胎記一樣的暗紅,就讓這青年看起來多了幾分猙獰。

他容色平靜似水,“西北居,大不易,含春也早已慣了這刀頭舐血的日子。”

七娘子就覺得很有趣。

雖然權家與桂家和楊家結親的意願都相當積極,但看來這兩個當事人都別有懷抱,並無意於自己。

權仲白懷念亡妻,這也很正常,畢竟當年他言談中就流露出了對三小姐的深情。

桂含春也是沒了當年的靦腆——好在七娘子也從不自作多情,她與桂含春相見時年紀還很小,她不覺得桂含春有可能喜歡上當時的自己——不過,這來給未來的岳母相女婿的時候,容色這麼平靜,話裡又不離一個血字……怎麼看,都不像是對這門親事很熱心的樣子。

大太太自然也不是毫無所覺。

她不禁就皺了皺眉頭。

正要說話時,外頭卻又有了人聲,卻是樑媽媽的聲音,一路往裡響了過來。

“桂將軍!”她匆匆向桂含春行禮,“奴婢行事無狀,多有叨擾,請桂將軍恕罪!”

也不等桂含春回話,就緊了幾步,在大太太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大太太神色頓時一動。

“這就發動了?”她難掩驚訝,又有了些憂慮,“——還早了點吧?”

七娘子頓時會意:是五娘子已經臨盆了。

五娘子要生產,大太太如何還有心思和桂含春應酬?桂含春也甚有眼色,不一會就告辭了出去。大太太只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坐立不安團團亂轉,口中唸佛之聲不絕於耳,又派了樑媽媽來回傳遞消息,下了死令:“有一點什麼事,都要打發人回來告訴我。”一天連飯也不曾好生吃。

到了夜裡,更是不安起來,“生了這麼久,怕是孩子要不好!”

連帶着大老爺、七娘子都無心做事,陪着大太太擔驚受怕。到了後半夜,大老爺纔打發七娘子去睡,“不要走了困。”

卻也到底有了一絲憂色:就算是初產,骨盆開得慢,這十多個時辰,孩子也該落地了……

好在到了第二天侵晨,喜訊就送到了大學士府:五娘子生了一對雙胞男孩,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