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生存手冊 還情 木魚哥
日子就像水一樣地流了過去,很快就進了六月。
六月中,皇長子過了自己的七歲生日,皇上下旨由欽天監擇了黃道吉日,正式冊立皇長子爲太子,朝野上下賀聲一片,七月初罷朝三日,衆大臣、公侯並誥命,俱都按班朝列,參加冊立太子的盛典。
許家的幾個妯娌身上都帶了誥命,太夫人雖然年紀老邁,許夫人身子不好——但在這樣的盛事上也都不敢怠慢,大少夫人自告奮勇,留在家中打點家務,照應孩子們。餘下五個老少女眷,都盛裝打扮了,七月一日一大早就進宮排班,在坤寧宮外與衆內外命婦左右鵠立等候。
雖說坤寧宮外已經先架起了天棚紗罩,但天氣炎熱,這麼多人擠在一個大院子裡,衆人都有些汗意,卻是從內命婦起,並無一人有一句閒話,外命婦們自然也不敢放肆,人數雖多,但殿外依然是靜悄悄的,只聽得殿中鼓樂聲時起時歇,內使監官的尖嗓子隱隱傳出了殿外,啓拜啓興。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雖然有份入宮,但兩人品級卻並不高,不便和太夫人等一品誥命站在一處,七娘子望了望兩位長輩,見太夫人精神頭還好,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許夫人這一個多月以來萬事不管悉心養病,身子骨居然也好得多了,面上雖然還帶了一抹病態的蠟黃,但看上去卻要比前幾年健康得多。倒是不遠處的大太太面色虛白,動不動就掏出帕子來擦汗,顯出了一分怯弱——畢竟在江南住了快二十年,平時哪裡要這樣勞動?也就是京裡的貴婦,凡是太后、太妃、皇后生日,逢年過節或是朝廷有大喜事時,都要出動來朝賀,一年也要進宮七八次,此時都是氣定神閒,不露一點不對。
相較密密麻麻的外命婦,坤寧宮左側的內命婦們就少得多了,因爲太子沒有兄弟,皇上的幾個兄弟,成親的都已經就藩,一併叔伯輩的藩王都沒有得旨意回京,是以內命婦們以牛淑妃爲首,往下就是六娘子,再有三四個或千嬌百媚,或樣貌清秀的少女,便再沒有別人了。——儘管這些少婦們或多或少,都有親戚在外命婦一列,但從牛淑妃起,幾人卻都是垂目不言,眼觀鼻鼻觀心,盡顯皇家嬪御的姿儀。倒叫外命婦們見了,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嚮往:似乎這樣的姿態,便將皇家和衆臣下,劃分出了一道鴻溝。
不多時,就聽得宮中禮樂之聲大作,十多個太監宮人前呼後擁,簇擁着一個華服男孩出了坤寧宮正殿,衆命婦都低眉斂目,不敢和他對視,七娘子因爲站在人羣內側,反而可以偷偷掀起眼皮,打量太子的眉眼。
這是個十分清秀的小男孩,生得和母親並不太相似,按七娘子懷想,是要像當今皇上一些,但神態卻更似皇后,雖然繃着臉,卻總是露着親切,他先轉過頭對內命婦們一笑,又偏過臉衝外命婦羣中的二娘子招了招手,纔在內監們的小聲規勸之下,牽着一箇中年婦人的手,出了坤寧宮。
許夫人微微一笑,在七娘子耳邊低聲道,“太子的性子倒很和氣。”
一邊說,一邊司賓引導,司禮讚內命婦入謁,衆人頓時更安靜下來,等到內命婦參拜完了魚貫退出,外命婦入謁拜賀,由二娘子爲班首,讚道,“妾孫氏賀中宮……”又說了一長串話,衆人不過跟着參拜起身,又再退出殿外,由司賓領導自西門退出。
這樣的大典,比起皇后生日時要更多了幾分慎重,只有二娘子被皇后留下說話,太后接了牛夫人並兒媳入慈壽宮,許太妃接了太夫人、許夫人進寧壽宮之外,內命婦們再沒有挽留誰在宮中說話。反而是七娘子都走了一半路程,才又被許太妃派出的小太監尋到,請她“進寧壽宮照應兩位長輩”。
這樣的活計,以前可能是五少夫人的專利,四少夫人特地看了看她,才輕輕地推了推七娘子,笑道,“六弟妹快去吧,我們知道怎麼回家。”
五少夫人卻是面色如常,甚至還衝七娘子笑了笑,低聲叮囑,“祖母、母親年紀大了,久立辛苦,六弟妹盯着點,別讓長輩們耐不住暑氣,生病了就不好。”這才拉着四少夫人一道,緩緩地隨着人流,往宮外去了。
要沒有這份城府,自己能少操多少心?七娘子心下亦不由一嘆,她衝小黃門笑了笑,在衆人豔羨的眼光中偏離了軌道,徐徐地往寧壽宮去了。
七娘子走進東殿的時候,三位長輩自然已經落座,見到七娘子進來,倒是都對她綻出了笑。許太妃招手笑道,“你這孩子,也實在是實心眼得很,雖然我忘了叮囑,但有兩個長輩在前,你怎麼也得跟來照應麼。要不是小太監們跑得快,你就自己先回去了?”
她語氣親暱,倒是大出太夫人、許夫人的意料,太夫人驚異地掃了七娘子一眼,才又笑着望向了許太妃,慈愛地道,“沒想到楊氏倒是投合了貴人的性子!這才見了幾次面,您就這樣喜歡她了。”
許太妃掃了七娘子一眼,抿脣笑道:“也是楊氏識得進退,我看了又怎麼有不喜歡的道理。”
七娘子不由得和太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太夫人眼底就閃過了絲絲縷縷說不清的思緒。
自己年紀畢竟大了,以後進宮走動的差事,肯定是要着落到七娘子身上的。許太妃能見着的孃家人,也就只有七娘子一個了。如若她甚至還不喜歡七娘子,深宮中漫漫長日,豈不是更難打發?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溫和了一些,慈愛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好,您喜歡楊氏,是她的造化!——這孩子也的確精細。”
就難得地誇了七娘子幾句。
東殿裡的這幾個貴婦人,哪一個不是人精,對太夫人的心路軌跡,又怎麼咂摸不出滋味來?許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得風輕雲淡,七娘子卻是垂下眼,努力做出了一臉的羞澀來。
許太妃看着這婆媳三代的和睦樣,她滿意地笑了,“一家人這樣熙和,真是世上最大的美事,我在宮裡也就放心多了!”
這三代婆媳,卻都是微不可聞地怔了一怔,才綻出了一臉的笑,“貴人說得是!”
深宮禁地,又是藉着拜謁中宮的名義暫時相會,也不好久坐。幾人又說了幾句話,就由太夫人領着起身告辭,許太妃卻道,“不妨事的,我已經派人在慈壽宮外頭守着。等牛夫人出了慈壽宮,你們再動身也不遲。”
雖說太妃地位也尊崇,但畢竟事事還都太后的臉色,太夫人不免微微嘆息,面上卻是不顯,只是歡喜道,“也好,能多看貴人幾眼,是老身的福氣。”
七娘子看了許夫人一眼,就拉了拉她的袖子。
許夫人頓時會意,笑着站起身來。“倒是我站得久了,想問貴人借一張榻打個盹兒。”
姑嫂的關係再好,也無法和親母女相比。尤其太夫人平時在平國公府裡生活,很多話,也不好當着許夫人說。
七娘子能想到這一層,可見得不但心思細膩,並且更光風霽月,並不怕太夫人揹着兩人,和許太妃嚼舌根兒。
許太妃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溫存了,她也沒有客氣,而是笑着吩咐宮人們,“還不快把牀收拾出來,服侍嫂嫂休息。”
七娘子也就藉着侍奉許夫人的名義退出了東殿,和許夫人一起進了西殿暖閣中,兩人對坐着喝了幾杯茶,宮人來報:“牛夫人已經出慈壽宮了。”
衆人頓時一番忙亂,等七娘子和許夫人出了配殿,許太妃也正傍着太夫人出來,母女倆的眼睛都是紅紅的。太夫人猶自低聲道,“你也是做太妃的人了,不要太拘束自己,什麼時候煩悶了,就叫人進宮說說話……那件事既然你想辦,那就辦好了!家裡人只要你開心,什麼都好。”
許太妃擦了擦眼睛,強笑道,“我都知道的——娘也善自保重……”
便親自將三人送出了宮門,七娘子走得老遠了,再回頭看時,還能見到許太妃的身影立在暗紅宮牆前頭,久久都沒有動彈。
又過了不多久,宮中便傳出消息:許太妃得了夢示,夢見了多年前往生的周貴人,問她皇上太子安好。皇上聽了此夢,淚流滿面,日夜寢食不安,直呼自己未能給生母盡孝,終日耿耿於懷,長吁短嘆。
許家在朝廷中經營多年,哪裡沒有一兩個私底下的好朋友?有了這個由頭,沒多久,御史臺便上書彈劾禮部尚書疏忽職守,未能在皇上繼位後上書啓奏,爲周貴人請封尊號,致使皇上限於不孝的罪過。
從前禮部尚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非是因爲礙着太后在先,但如今皇上已經如此做作,稍微聰明一點的人,都知道該怎麼辦事。如此一來二去,又耍了幾個花槍,七月中旬,周貴人到底是終於得了皇后的名分。
死封皇后,雖然人已經不在,但該行的禮儀卻不能少,衆命婦少不得又要在烈日炎炎之中按部就班,拜謁周貴人曾經居住過的鹹福宮東偏殿。雖說太后人不大舒服,沒有出面,但太妃卻是喜氣洋洋,先於外命婦一步,親自領着內命婦們在殿內行過了禮。等散了席,又拉了七娘子等人到寧壽宮說話。
因爲天氣實在渥熱,太夫人和許夫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中暑,這一次就只有七娘子等四妯娌到場,許太妃倒是沒有厚此薄彼,一個一個拉着手,細細地問過了家下各人的好,又都叮囑了幾句話,才笑着打發七娘子的幾個嫂子。“畢竟是乘着喜事進來一晤,也不好留你們吃飯,寧嬪剛纔打過招呼,稍後會過來和楊氏說幾句話。你們幾個就先回去吧。”
真是朝中有人好辦事,許太妃隨口一句話,就把七娘子留下來陪她說私話,藉口還那樣冠冕堂皇。幾個嫂子們雖然不是滋味,卻也不好多說什麼,也都只好笑着起身告辭,把空間留給了許太妃和七娘子。
等到這三人出了屋子,許太妃臉上的笑,一下就真心多了,她迫不及待地將七娘子拉進了東配殿,又屏退了下人們。
“還是侄媳婦靈醒。”許太妃對七娘子的態度,儼然已經又親熱了不少。“你的這個主意出得不錯,時機也巧……就差那麼一步,我看皇上就有自己動手的意思了。”
當然,由皇上安排和由太妃配合,兩齣戲的效果也有不同。太妃的這個人情,可以說是搶到自己身上的,卻搶得是皆大歡喜。
七娘子抿脣一笑,和太妃謙讓了幾句,“小七也就是這麼隨便想一想,總歸是姑姑手腕老道,才能把事情安排得這麼自然!”
許太妃也就自得地一笑,“你姑姑雖然這些年來消消停停的,但畢竟人老成精,要真和你說的一樣,大剌剌地提出追封周貴人,那大家臉上也就太下不來臺了。”
她就勢又教導了七娘子幾句,才提起了一個新的話題。“其實把你留下來,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皇上有意把安王放在我們寧壽宮裡養育,侄媳婦你腦子好使,幫姑姑掂量掂量,我該不該應。”
安王今年才五歲,是先帝去世前兩年出生的小皇子,雖然一出生就封了王,但畢竟還小,這些年來一直養在紫禁城裡,皇上雖然說不上疼他,卻也沒有放鬆過對他的供給。
七娘子一下就笑了,她真心實意地恭喜許太妃,“這是皇上對您的一片孝心……您就放心大膽地應下來吧!”
許太妃也寬心地笑了起來,她喜氣洋洋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好,雖說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有侄媳婦的一句話,姑姑就更有底氣啦!”
又和七娘子感慨,“從前覺得我們做妃子的實在是苦,萬事都有皇后壓在前頭。可若是安王能進寧壽宮,我倒覺得,這做皇后的才更苦呢。”
都是沒有親生兒子,太妃卻可以在寧壽宮中把安王養大,等到安王長大就藩,將養母接到封地居住,太妃的日子就鬆快得多了。不比在紫禁城裡,宮禁森嚴,日子過得實在是沒意思。
可太后卻只能獨居慈壽宮,再多的尊榮,又抵得過多少深宮寂寞?
皇上還的這份人情,可以說是還得淋淋盡致,也難怪太妃會對自己這樣熱情:要不是七娘子,這份人情,是落不到她身上的。
七娘子漫不經心地思忖着,又打量了太妃一眼,確認太妃眼中的喜愛,的確是出於真心。
也就是現在這一陣子,太妃還沉浸在狂喜中的時候,自己的這份人情是最值錢的了……
她徐徐地開了口。“說起來,有件事,倒是一直想求姑姑的,只是當時時機不到……如今太子已經冊立。小七也就冒昧開口了……”
許太妃頓時專注地望向了七娘子。
“你說。”她催促,“有什麼事要姑姑幫忙——傻孩子,你一早就該說了!”
七娘子望着太妃,微微地笑了。
從寧壽宮出來,她又繞到景仁宮和六娘子說了一小會話,這才被依依不捨的六娘子派人送出了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