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學

庶女生存手冊 家學 木魚哥

楊家的家學就開在楊老爺府裡,從正院出去,經過一段曲曲折折的夾道,左拐進了一個小院子,便是姑娘家們的家學了。 ..。楊家二爺的兩個兒子與九哥,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拐進去,纔是他們唸書的地方。夾道盡頭是一扇嚴嚴實實的木門,平時先生的家人,便是自夾道中出入,楊大老爺和楊二老爺家,也就只是隔了這一條夾道而已。

楊二老爺的嫡女八娘子身子一向不大好,雖然與七娘子同歲,但還沒有開蒙。家學裡,都是大老爺家的女兒,二娘子要籌備嫁妝,便不上學了,以三娘子爲首,衆人各自按排行坐下,立夏也侍候着七娘子在窗邊找了處小小的座位,爲她擺上筆墨紙硯與一本《幼學瓊林》。

七娘子就低頭翻看幼學瓊林。

五娘子不安生,才坐下就問三娘子,“三姐,你的這件比甲我倒沒見過。”

三娘子看了看身上簇新的大紅緙絲比甲,喜氣洋洋地回答,“五妹妹彆着急,明日纖秀坊就送新衣裳來了。”

五娘子一撇嘴,“區區幾件新衣服,有什麼好着急的,比不得那一等眼淺的,有了新衣服便要穿出來。”

三娘子和七娘子都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

三娘子除了這件大紅比甲是新的,襖裙都下過水,就安了心笑得一笑,看向七娘子。

七娘子從頭到腳都是新的,連穿的鞋都是白露這兩天熬夜做出來的新鞋。

七娘子專心致志地看書,認認真真地念,“甘霖、甘澍,俱指時雨;玄穹、彼蒼,悉稱上天。雪花飛六出,先兆豐年;日上已三竿,乃雲時晏。蜀犬吠日,比人所見甚稀;吳牛喘月,笑人畏懼過甚。”

唸到蜀犬吠日,她擡起頭對五娘子笑了笑。

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樂得咯咯直笑。

先生走進了屋裡。

這是個老先生,穿着淡藍色的湖緞直綴,雖然料子好,卻透着些破舊,留了一把花白的鬍鬚,顯得慈眉善目。

幾個楊家女忙起身問安。

“先生早。”

七娘子又上前給先生磕頭,“以後請先生多指教了。”

“好,好。”先生捻着鬍鬚,“坐。”

先生就開始給五個楊家女兒講學,念內訓,從事父母念起。

“孝敬者,事親之本也,養非難也,敬爲難,以飲食供奉爲孝,斯末矣。”他蒼老的聲音迴盪在小屋子裡。

七娘子似懂非懂,聽得很無聊,只好翻幼學瓊林看。幼學瓊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

五娘子聽了一會,就覺得無聊,嘩嘩地翻看着女內訓,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

三娘子和四娘子一邊聽一邊打瞌睡,六娘子撲在桌上畫小人。

七娘子看了,倒覺得很親切,好像以前在大學課堂上,老師講老師的,下面各有各忙。

先生唸了半個時辰的書,停下來歇一歇,衆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學瓊林,又從頭看起。

“看得懂嗎?”先生問。

“看得懂。”七娘子輕聲回答,“只是字還有許多不會寫。”

先生就叫幾個姐妹自己讀書,過來看七娘子寫字。

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腳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鋒,沉吟了片刻,緩緩寫下自己的名字。

楊棋兩個字,被她寫得溫婉秀麗,先生看了吃了一驚。

他沉吟片刻。“以前學過?”

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家居無聊,偶爾就練練字。”其實,九姨娘屋裡連筆墨紙硯都找不全,談何練字,這還是上輩子的老底子。

老先生點點頭,“難怪,寫得不錯,你習的是趙孟頫?”

七娘子前世的確專研趙孟頫,“手中只得一本他的字帖。”七娘子笑着說。

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邊看她的字,三娘子也湊過來,豔羨地說,“七妹妹寫得確實好看。”

五娘子漲紅了臉,走回自己桌前,賭氣似的遮去了自己寫的那幾個字。

老先生就嘆了口氣,“要論嫵媚,還是衛夫人,以後多臨臨衛夫人的帖。”他沉思片刻,“幼學瓊林都看完了?”

“看完了。”七娘子輕聲回答,她無意藏拙,要再一筆一劃從三字經學起,七娘子自己都沒有這個耐心。

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擋也擋不住,都潑了出來。

三娘子也不笑了。

老先生看了看她們,嘆息了聲,“那就隨着她們一道念女內訓吧。”他翻了翻自己案頭的書堆,找出一本破舊的女內訓遞了過來,七娘子低頭稱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唸了起來。

“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於舅姑,無以復加損矣。”

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來。

好容易上完了一個時辰的課,大家都精神起來,給先生行過禮,三三兩兩的站着說話,等丫鬟們收拾文房四寶。

“先生一向是這麼念着?”七娘子悄悄問最和氣的六娘子。

六娘子嘆了口氣,“是啊,好無趣的,倒有大半都聽不懂。”

這句話難得沒有引起爭執,連五娘子都點頭,“先生不大解釋裡頭的意思。”

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話茬,就衝她笑着點了點頭。

五娘子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六娘子笑着對七娘子說,“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聽她們說,是纖秀坊做的?”

七娘子只好點點頭,“母親說我這幾年都在西北,沒得過纖秀坊的衣裳。”她只好把在西北的經歷扯出來做擋箭牌。

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純粹的渴望與羨慕,“真好看。”

她的語氣裡只有羨慕,沒有妒忌。

七娘子彎起脣角,就覺得六娘子很可愛。

“你穿得也好看。”她誇獎。

六娘子穿着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鮮黃色亮緞襖子,配色的大膽,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兩個長辮子,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朵會飛的蝴蝶花,俏麗活潑,天真無邪。

六娘子嘻嘻笑了,“早上起來遲了……冬至着急得很,隨手抓了兩件就給我穿,好看嗎?”

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個故事,原來人好看起來,穿什麼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很漂亮。”

她的語氣很真心,六娘子高興地笑了起來,拉着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走在她們前頭,五娘子還留在院子裡練字。

“早就想找你玩了。”六娘子的語氣高高興興的,“唉,家裡這麼多人,連個肯陪我跳百索、盪鞦韆的都沒有。”

七娘子微微一笑,“現在到了主屋,走動也方便了。”

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從小香雪到主屋,好遠呢。”她語氣裡的一點點羨慕雖然不明顯,但卻貨真價實。

七娘子就微笑起來,苦澀一絲不露。

小香雪再遠,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盤,六娘子在裡頭吃得好睡得好,每日裡和大太太打個照面,也就完事了。

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勝過在主屋步步謹慎,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頭笑着招呼了一聲五娘子,“五姐,快些過來一道走呀。”

五娘子沉着臉,沒有理會六娘子。

“五姐的性子,就是這樣古怪。”六娘子悄聲對七娘子說,“從前大姐姐在的時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沒鬧出什麼事。大姐姐才嫁了幾個月……這就闖禍了不是?”

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沒有嘲笑也沒有竊喜,就像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

七娘子的尷尬也就少了幾分,抿脣道,“五姐姐性烈。”

“你就多順着她些,”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對她說,“五姐其實心不壞,要比……”她做了兩個手勢,“那兩個姐姐好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莞爾。“二姐呢?”

“二姐……”六娘子做了個鬼臉,“我可不敢編排。”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笑聲中透着只可言傳的默契。

走到夾道盡頭,六娘子依依不捨地繞到了正院後頭,進了百芳園,七娘子就站在門邊等着五娘子。

五娘子帶着穀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邊動了動,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臉上寫滿了心虛害怕。

五娘子那一鬧,倒是鬧得很合算,下馬威給得足足的,以至於讓立夏看了她都怕。

“怕什麼,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七娘子輕聲說。

她的語調很清淺,裡頭的不屑,卻是貨真價實,立夏驚訝地看着七娘子。

在還帶着寒意的冬風裡,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麗,面對寒風,她無所畏懼。

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是。”她恭敬地說,“七娘子說的對。”

五娘子已經走到了近前。

“五姐,一道進去?”七娘子含着笑,聲調柔和,叫人有春風拂面之感。

“短短一段路,有什麼一道不一道?”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語氣衝得要命。穀雨滿面的不安,想要勸,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七娘子抿脣一笑。

“都是正院的人嘛。”她悠然說,“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

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話,勉強按捺住了脾氣。

“你練了幾年字?”兩人默默走了幾步,五娘子忍不住問。

七娘子甚至覺得五娘子有幾分可愛,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評價,五娘子就像是一隻會叫的狗,咬人卻不大疼。

“兩三年。”她笑着說,“在西北閒着無事,就劃沙練字。”

“你三四歲就認字了?”五娘子禁不住驚訝,微微擡高了聲音。

楊家女兒都是六歲開蒙。

“西北老家真的無事可做。”七娘子淡淡地道。

楊老爺楊海東原籍陝西寶雞,家中書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爲官,可說是陝西有數的豪門。

家大業大,矛盾也就多了,楊老爺才止十三歲就分了家單獨出來過活,在寶雞楊家村裡,只有一間兩進的院子,還要與弟弟楊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過門時帶了價值萬金的嫁妝,他又哪有錢財上下打點,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了江南總督的位置?

楊老爺發達了,但卻不忘本,一直沒有處置掉那兩進的小院,九姨娘與七娘子就在小院子裡住了五年,西北窮苦,她們手頭的銀錢又少,還常常被管家娘子剋扣,九姨娘只好沒日沒夜地趕製針線,託幾個好心的婆子出去賣了,回來貼補家用。

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緊,她們日常連二門都出不了,成日裡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轉,七娘子四歲起稍微懂了點事,便爲九姨娘穿針引線,打打下手。閒了沒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樹枝在青石板上寫寫畫畫,打發時間,這纔沒有生疏了一手字。

這樣的生活,哪裡是五娘子想得到的?她自從落地起便是錦衣玉食,就算現在羨慕自己的書法,想必沒幾天,也就丟開手了。

七娘子就多加了一句,“最要緊是勤練不綴,先生讓我每日早起先寫一百個大字再給母親請安,五姐若是有心,也可以試試。”

五娘子若有所思,淡淡地嗯了一聲。

進了正院,她們各自回房,白露已經打點好了中飯,七娘子吃完了,白露便開了匣子,拿出一個銀錠絞成幾塊。

“七娘子來了,正院就添了一口飯,倒是要給廚房一些甜頭。”她低眉順眼的解釋。

七娘子沉吟片刻,“二姐與五姐,也時常有銀子過去?”

“二娘子倒還好,五娘子常常惦記着吃些時令鮮蔬、宮廷點心。但凡是單獨傳話出來叫小廚房做的,都有賞錢。”白露回答。

看來給小廚房打賞,是定例了。七娘子點了頭,該花的,不能省。

白露走了沒多久,就帶了一盤點心回來,放到桌上帶着笑對七娘子說,“新出爐的梅花餅,小廚房才做得的。姑娘嚐嚐?”她知道七娘子在南偏院,很少吃到這麼名貴的點心。

七娘子笑了笑,正要說話,立春進了屋子。

“太太請七娘子過去說話。”她笑盈盈地說。

七娘子忙起身。

“太太還說了,請七娘子換上九哥的衣裳。”立春趕忙又加了一句。

七娘子和白露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