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萬般的苦楚, 趙妃卻說不出來。
她要怎麼說呢?
若當真說起當年的恩恩怨怨, 那她在皇帝面前溫柔善良的面具只怕也得掉在地上碎了。
因此, 她只好咬着紅脣, 戰戰兢兢地看着那對自己溫煦微笑的美男子,許久之後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見她走了, 皇帝也鬆了一口氣, 畢竟他並不是一個一定要在臣子面前呵斥妃嬪來表達自己高貴的皇帝。
此刻見霍寧香這樣爲自己着想,顯然已經進入了要爲自己鞠躬盡瘁的角色, 皇帝的心裡就越發舒坦,大臉衝着人家美男子就嘿嘿地笑,對霍寧香說道, “靖王也覺得朕這話沒錯,那朕就覺得,朕是沒錯的。”
“多年不見靖王殿下, 殿下依舊如同當年一般。”
霍寧香不認識豫王, 可和靖王卻是老朋友了。
想當年霍寧香他弟頭一箭差點兒送皇帝去見了祖宗, 第二箭就是衝着靖王去的。
只是靖王更敏銳,見皇帝一受傷頓時就趴地上了,那一箭硬是一根汗毛都沒有碰着他。
靖王就冷冷地看着霍寧香。
趴在地上灰頭土臉什麼的……
好不想再見到這姓霍的哦。
然而霍寧香的目光卻從靖王的身上延伸到了他懷裡的那嬌俏可愛, 笑起來可愛得如同一隻小倉鼠兒似的的小姑娘的身上, 見這小姑娘生得嬌俏可愛,身上的衣裳頭上的首飾都是北朝宮中的樣式,他笑了笑, 就覺得皇帝的這個女兒倒是叫他隱約想起了故人,一時心血來潮,就對那小姑娘眨了眨眼。
見那小姑娘頓時小臉兒就通紅了,扭着小身子羞澀得不得了,還捂住了臉卻偷偷兒張開了指縫兒偷看自己,嬌憨得令人發笑。
此刻唯一笑不出來的就是靖王。
他冷哼一聲,伸出大手蓋住阿妧的小爪子,叫她啥也別想看見。
沒見識的丫頭,把他的臉都丟盡了。
十姑娘默默的垂淚了。
看不到美男子的人生,還有什麼幸福可言?!
且皇帝此刻都顧不上自己的心靈摯友了,他正板着粗糙的大手數數兒,許久方纔心滿意足地說道,“阿蘿這份功績,起碼也能賞個三等伯,叫朕想想,”他舔了舔嘴脣,見豫王垂目不語,並未對自己的決斷做出反對,一時就放了心,越發紅光滿面地大聲說道,“不如就賜爲欣榮伯!且朕聽寧香的意思,還有旁人有功,都,都賞個三等男也是好的。”
當然,只是個三等男,就沒有啥封號了。
皇帝就傻笑起來。
“至於寧香,你就先在朕的身邊,多和朕看看這朝中的形勢,待你一切熟悉了,朕再想如何安排你。”
皇帝見霍寧香對自己微微一笑,躬身應了,就越發關切地說道,“如今你可有人服侍……朕賜你個大宅子。對了,你成親了沒有?”作爲皇帝想要對自己喜歡的人好,那當真是無比的妥帖,霍寧香眸光流轉,俊美的臉上就生出淺淺的笑意,柔聲說道,“陛下不知。當年臣也曾經有對臣心悅無比的女子。”
“當年?”
“當年臣沒有珍惜她,冷待她,因她家中人犯錯,因此怨恨她。可是失去她之後臣才發現,原來在臣的心中,她是獨一無二的那個。”
見皇帝呆呆地看着自己,這俊美的男人就含笑和聲說道,“陛下不必這樣難過。當年我令她難過,只怕她到死都無法釋懷。如今我孑然一身,什麼都失去,也不過是當年遷怒她的報應。”只是……他垂了垂眼睛,輕聲說道,“只是她到死,都不知我也心悅於她。”
皇帝的眼眶又溼潤了。
他覺得霍寧香這般顛沛流離,遭受了這麼多痛苦磨難的美男子,當真是令人傷懷。
“往後有朕在,什麼都會變好的。”他突然不敢說要賜兩個美人兒服侍霍寧香起居了。因他覺得,此刻提及別的女子,都是對霍寧香懷念的那女子的褻瀆。
“承蒙陛下不棄微臣,微臣自然全心爲陛下。”霍寧香就微笑說道。
他笑起來的時候,又一點風韻風情的樣子,阿妧小聲兒哼哼了兩聲,見他並未多在意自己,就知道只怕這等大美人的眼裡,自己這點兒小美貌只怕不算什麼,因此有些失落地對了對指尖兒,感到有些失落。
不知怎麼,當這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卻不大理睬自己,阿妧心裡就格外的傷心。她覺得這個人有些熟悉,又有些令她感到親近,十分渴望得到他對自己的注意。
“我有些喜歡他。”她趴在靖王的懷裡,有些委屈地說道。
哪怕明知道阿妧這句話並沒有男女傾慕的意思,可是靖王卻依舊覺得不高興了。
“他爲什麼不看我呢?”阿妧吸了吸小鼻子。
她被很多人喜歡着,也被更多的人討厭着。可是哪怕外頭有許多許多的人不喜歡她,說她是個小狐狸精,說許多的壞話兒,她卻都不怎麼在意。
她在意的人不多,都是她最親近的親人,可是卻唯獨覺得這個霍寧香是不一樣的。這種感覺叫她自己都覺得很奇怪,靖王本並未在意,可是見阿妧竟眼眶有些溼潤,就忍不住皺了皺眉。突然抱着阿妧就起身。阿妧早就不是叫他抱在懷裡的年紀了,頓時驚呼了一聲。
皇帝側目。
“又怎麼了?”他無奈地問道。
“我帶她出去走走。”靖王抱着縮成一團的阿妧淡淡地說道。
霍寧香這才含笑看了阿妧一眼,挑了挑眉尖兒,見她抖着小身子怕怕的,就不知怎麼愣了愣。
這小姑娘,越發恍似故人面。
只不過這是皇帝的公主,大抵他看錯了。然而莫非是美男子多年不理世事,因此不知如今的風氣?
皇帝的皇子可以和妹妹都這麼親近了?
“去吧去吧,回頭記得帶阿妧去皇后宮中去吃飯去。還有多給阿妧預備點兒補藥,”皇帝擺了擺手叫靖王走了,又目視豫王,目光炯炯,彷彿很想要和霍寧香兩人獨處似的。
豫王的眼角跳了跳,也拉着豫王妃起身,走出了皇帝的宮殿,就見不大遠的地方,阿妧正叫靖王給放在一處大大的假山凸起的石頭上。小姑娘扭了扭小身子一副很害怕掉下來的樣子,見靖王微微張手護着她,豫王不知怎麼就看了豫王妃一眼。
他突然覺得有問問靖王關於王妃人選的必要了。
“大哥。”靖王見豫王臉色端肅地走過來,就看了他一眼。
“那個霍寧香你認識?”豫王當年監國,一直都沒有去打仗,哪裡認識霍寧香。只是他也看出來了,皇帝顯然很喜歡霍寧香,喜歡到連這從前職業是個反賊都不在意了。想到這裡,豫王就皺了皺眉輕聲說道,“他的爲人如何?我有些擔心。”
“狡詐,陰險,無恥……”靖王嘴裡對霍寧香就沒個好話兒,見豫王的臉都皺起來了,卻在之後慢吞吞地說道,“勉強可以相信。”
他很難得會說信任一個人,豫王微微詫異了一瞬,就瞭然地點頭說道,“能被父皇與你都這樣相信,他自然是有他的出衆之處。”他就好奇地問道,“他的家族被滿門抄斬,你可知道緣故?”他心中好奇,豫王妃也蠻好奇的,急忙湊了過來。
畢竟,一個身世坎坷的美男子,真的太戳女人的心神了。
靖王就遲疑了一下。
他想了想方纔淡淡地說道,“我知道得不多,不過是當年霍家因大勝爲人忌憚,王兄應該明白。”
南朝早就腐化不堪,臣子們之間爭權奪利,哪怕外頭已經風雨飄搖,卻還都在內爭。霍家倒了黴,不過是因霍家太出息了的緣故。大家夥兒都敗了,可是霍家卻勝了,這不是榮光,而是催命符。畢竟總不能叫皇帝陛下覺得大家夥兒昏聵無能不是?
且靖王聽說皇帝也不大喜歡與北朝交戰太過英勇的霍家。
皇帝也不希望被人當做無能的人,反而這天下都在稱頌霍家的英勇。
因此,一切水到渠成,霍家被召回京中,下獄,審問都不必了,直接滿門抄斬。
“那時被奪去兵權,或是抄斬的還有幾家,死了的也就罷了,那幾個被奪了兵權的武將,竟然都殉國了。”靖王覺得不能理解。
爲何要效忠對自己那樣無情的皇帝?
他不明白,只是他卻尊敬這樣的人。
“只是當年連父皇都曾經感嘆,若不是南朝自毀長城,只怕我們也不會這樣輕鬆就踏破天下。”
靖王也覺得皇帝難得是有幾分道理的。
豫王就沉默了起來。
許久,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霍家之事,當年我就聽南朝降臣說起過。霍家兩子,霍寧香乃是長子,本是一等一的人物,霍家累世忠心,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全族族誅,竟只逃出一個霍寧香。他的那個弟弟倒也是個人傑,若不是……我倒是當真想要和他軍前對壘。”
靖王正說這話,卻只覺得一滴滾燙的眼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下意識地看去,卻見阿妧正小腳兒晃在假山上,一滴一滴,吧嗒吧嗒掉眼淚。
“你今天是怎麼了?”
“不知道,只是,只是覺得很難過啊。”阿妧就呆呆地摸了一把臉,看見滿手的淚痕,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她只覺得心裡難受起來,抽噎了一聲撲進靖王的懷裡,低聲哽咽地說道,“很心疼啊,不知怎麼了。”
她本聽到阿蘿封爵心裡很快活,可是卻在聽到這樣滿門抄斬的時候,心裡難受得近乎要死掉。那麼忠心的家族,爲什麼會落得個那樣的下場呢?若早知道會這樣,他們還會那樣奮不顧身,拼盡全力地守衛那個皇帝麼?
大概還是會的。
或許不是爲了皇帝,而僅僅是爲了那些百姓。
“瞧你們這些個糙男人,竟說些什麼抄家族誅的,這不是嚇唬人麼。”阿妧一向膽小,從小兒就怯生生的,豫王妃就嗔了豫王一眼,見豫王沉默地閉嘴了,急忙摸了摸阿妧的小胳膊柔聲說道,“妧妧也別怕。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咱們往後都不提了。”
說起來,霍家這般慘烈的結局,叫豫王妃心裡都不好受。她只覺得阿妧的心純良極了,愈發憐愛她,一路哄着勸着,直到到了皇后的宮中方纔罷了。
阿妧又叫哭笑不得的皇后安慰了一把,抱着許多的賞賜抽抽噎噎地回了家。
她沒精打采的,連續幾日在家裡,卻都覺得昏昏沉沉,什麼都提不起勁兒。
這把寧國公夫妻給擔心壞了,寧國公夫人都不說去爲南陽侯夫人籌備兩個庶女的婚事了,和寧國公今日大清早就帶着阿妧在園子裡散心。
見她蔫搭搭的,寧國公夫人得靖王的提點知道一些,就帶着阿妧走了一圈兒和她一塊兒回了屋裡頭。此刻林三老爺正等在屋裡,見阿妧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半分沒有一貫的機靈勁兒,林三老爺竟覺得不適應起來,坐在一旁皺了皺眉,伸手摸了摸阿妧的小腦袋瓜兒。
“怎麼了?”
“在宮裡聽了別人家的難過的事兒,心裡也難過了。”寧國公夫人就嘆氣說道。
寧國公愁得頭髮都要掉了。
“誰倒黴了?”林三老爺這兩日正叫倒黴閨女阿芝給嗆了一回,心裡不痛快在大理寺住了兩日,沒日沒夜地審了幾個案子,這纔回家,身上還帶着幾分陰冷的牢房的氣息。
他知道得不多,只知道侄兒林唐拎着反賊入京之事,此刻就坐在座位裡端了茶來喝,就聽見寧國公在一旁更加無精打采地說道,“是那個反賊十分可憐。叫什麼霍寧香。彷彿是他一家子全都被南朝皇帝給抄斬了,三弟你知道的,阿妧一向心軟。”
林三老爺沉默着將茶放在了桌子上。
“霍寧香?”
“沒錯,彷彿陛下很喜歡他。”
“他早前說是要扶持恭侯即位,恢復南朝皇族榮光。爲了什麼突然不戰而降?”
“這你就不知道了。哎呀這都是林家祖宗有德啊!”這事關林家的光輝,寧國公一下子就精神起來——霍家跟國公爺沒有一銅板的關係,他做什麼爲伊消得人憔悴啊?
他就興致勃勃地說道,“阿蘿那丫頭果然是個能幹的,帶着阿寧和阿唐幾個竟然勸降了他!那你是不知道,阿蘿勸服了他,那霍寧香趴在地上痛哭悔不及當初,說對不起陛下對不起黎民百姓的,說是要爲陛下鞠躬盡瘁啊!”
阿妧抽了抽嘴角。
看來十姑娘喜歡吹牛皮,還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啊!
林三老爺就靜靜地聽着。
“阿寧也有封爵,雖不及阿蘿顯赫,不過男人女人捆一塊兒,她也是裡頭的這個!”寧國公就豎起了大拇指。
他從小兒就十分疼愛阿寧,自然是希望這個侄女兒過得好的。
“對了,三弟,你來找我做什麼?”
林三老爺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
“沒什麼。”
見他起身,寧國公就疑惑地問道,“纔來你就走啊?”
只是他話音未落,卻只見弟弟的背影早就消失在了門口,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