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花燭,喪服
房間內的龍鳳花燭燒的正旺,染了滿室柔和。
齊懷若一進寢室,便見心中思念不已的人兒端坐在喜牀上,在柔和的燭光中周身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溫柔。
清雅的面容在這一刻染上了繼續嬌媚,眼波流轉之中彷彿有着說不出的嬌柔。
齊懷若知道自己醉了。
真的醉了。
否則,怎麼會看出這樣一番情景?
此時,守在新房中的便只有綠荷一人,在見了齊懷若進來之後,便上前行禮,“二少爺。”
一聲帶着些許驚惶的叫喚將他從旖旎之中拉了回來。
醉意,卻浮上了眼眸。
“下去吧。”他輕輕道,聲音有着說不出的沙啞。
綠荷領命,隨後退了出去。
半晌,傳來了房門關起的輕響。
接着,便是一室的寧靜。
寧靜的,讓榮華有些繃緊了心絃。
齊懷若的反應,她並不是沒有注意到,只是,在這一刻,她似乎也無法冷靜對待。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已經不在她的掌控範圍之內。
新歡之夜,洞房花燭,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她說過她會盡力當好他的妻子,所以,即便無法接受,可是,她沒有資格拒絕。
或許,這也是她唯一可以回報他的。
眼簾低垂,半晌,緩緩擡起,嘴邊,漾着淡笑,“你來了。”
便只是看着她靜坐着,齊懷若卻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而如今,見了她的笑容,聽了她柔情之語,他更是無法壓制自己。
有多少次,他想着不惜一切將她從裴少逸手中奪過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對這個女子動情,只是知道,當他發覺了自己的心之時,便已經無法割捨。
他知道她已經訂了親,也知道,兩人之間相隔了太多太多,一直以來,他都在壓制着自己,可是,不管如何的壓制,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打聽她的消息。
一次有一次。
得知她在溫家過得不好,他心疼,得知她對裴少逸關懷有加,他妒忌。
他心疼她在溫家所受之苦,也想過出手相幫,可最終卻還是未曾動手,因爲他生怕自己若是開始了,便再也收不住手。
他以爲她喜歡裴少逸。
若是他下了手,便絕對不會再把手。
屆時,他雖然幫她脫離了溫家,卻也毀了她的一輩子。
他一直一直忍着,也壓抑着自己。
後來,裴少逸進京趕考。
會試他無法干預,然而,殿試的結果卻掌控在皇上手中,所以,在裴少逸進了殿試之後,他在皇上的面前提了他幾次。
而殿試上,裴少逸應對得宜,一切便水到渠成。
瓊林宴上,裴少逸拒絕了皇上賜婚,得知此事之後,他知道,心中多年來的執念該是時候放下,可是,在放下之前,他還是想去一趟姑蘇。
或許心裡仍舊是抱着能夠與她再見一面的想法。
可是,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切竟然會有如此的轉變。
裴少逸居然偷龍轉鳳,棄她於不顧。
他原以爲他幫了她,卻不想那曾經讓他嫉恨卻不得不裴府的寒門子弟卻在名利面前如此的不堪一擊,最終讓她遭受了如此折辱。
然而,在愧疚的同時,心中的執念再起,比之前更深。
她已然是自由之身,已然不在屬於別的男子。
那他,緣何要放手?
寒山寺的幾日相處,他一直壓制着心中的情誼,生怕嚇着了她,可是,最終還是嚇着了她。
而她的反應,先是憤怒,隨後便是冷漠。
冷漠。
像是,他的一切都不過是在戲弄她,折辱她一般。
面對她的刻意疏離,最終,本不想將當年舊事重提的他,還是一一道出。
她沒有相信。
他也知道她不會相信,或許即便是其他人也不會相信,有一個人會如此動情,會如此的執念。
十年來,他即便始終未曾割捨,可是,卻也從未參與過她的生活。
他明明有能力讓她在這十年的日子中過的更好,但是,卻一直一直袖手旁觀。
若是真的動情,怎麼會如此冷漠?
即便她從未拿這樣的話質問過他,可是他知道,她心中定然有這般的想法。
或許,優柔寡斷,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弱點。
因爲在乎,所以不敢輕易的下手。
猶豫,最終在她被嫡妹逼上絕路之時消失。
他知道若是他再不動手,此生不但他永遠也無法得到所愛,甚至她的未來也是堪憂。
所以,他選擇了回京。
在回京之時,他心裡也並未有萬全之策。
他知道貴妃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甚至孃親也不會同意,雖然他若是執意行之也定然可以達成所願,可是往後她的日子絕對不好過。
他想保護她想照顧她,而不是讓她來受苦。
直到刺客出現,他受了傷,這時候,一個法子在心中形成。
近乎荒謬的法子。
可若是成功,那擋在他們面前的一切障礙都會消失。
修書一封去了寒山寺之後,他便開始動手。
最終,他的計劃成功了,可是,卻沒想到居然給她帶來了這般大的傷害。
他知道在她並不愉快的十多年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便是他的兄長,而她的生母雖然一直冷漠無情,可是,她也一直從未放棄過。
可是,因爲他的疏忽,她失去了這兩個至親之人。
思緒戛然而止。
沉重,漸漸地襲上了他的心頭。
若是她知曉了害她失去至親之人的罪魁禍首是他,她會如何?
會如何?
心中的沉重頓時轉爲了恐懼。
眼前的嬌顏也似乎開始漸漸的模糊了起來,彷彿便要在他的面前消失。
他慌忙上前,倏然伸手,將坐着的女子給猛然摟入了懷中,真實的觸感傳來,方纔讓他心中的驚恐平復。
榮華自然是不知道此時眼前男子複雜的心思,忽如其來的擁抱讓她的身子僵硬了起來,即便是已經做了心裡準備,即便他們已經是夫妻,可是,如此親近的行爲,卻仍舊是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漸漸的,齊懷若似乎也感覺到了懷中之人的異樣。
也漸漸的,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他鬆開了手,看着眼前的神色有些迷茫的女子,緩緩笑道:“對不起,我似乎有些醉了。”
榮華看着他,淡淡的酒味從他的身上傳來,而他的眼中,也似乎帶着醉意,淺淺一笑,“沒關係。”話落之後,便有繼續問道,“可要讓人去弄醒酒湯?”
齊懷若搖頭:“不用,你可用了膳食了?”
“用過了。”榮華點頭。
齊懷若雖然鬆開了手,然後,卻並未後退,因而可以說,站着的兩人卻還是貼的很近,近得幾乎可以感覺到了對方呼出的氣息。
一番話過後,兩人沉默了下來,似乎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你……”
“我……”
半晌後,兩人同時開口。
只是,方纔說出了一個字,卻都又住口了。
榮華悄然攥緊了拳頭,新婚之夜,洞房花燭,前世今生,她都未曾經歷過,可她記得自己的承諾,她會盡力當好一個好妻子,所以,此時此刻,她知道,不該如此站着,可要如何做?
她極力地回想着昨夜被派到別院的喜娘所說的一切。
“你也累了吧,不如……”牙關一咬,然後繼續:“歇了吧。”
她說完,便低下了頭。
心,漸漸的輕鬆了起來。
她一走出了第一步,接下來便順其自然,順其自然便好。
齊懷若卻是笑了笑,“今晚你睡牀上,我在旁邊的榻上睡。”
榮華倏然擡頭,面色驚詫。
“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不會有人發現的。”齊懷若笑着繼續道。
榮華不解,真的不解,“我……我說過我會盡力當好一個妻子!”
他的拒絕,讓她的心有種莫名的惱怒。
“我知道。”齊懷若笑道,“只是榮華,我不想讓你因爲愧疚而違心做出一些讓你不開心的事情來。”
“我並非……”
“我知道你不是無心,我也相信你是真心想當好我的妻子,可是,我也說過,我會給您幸福,我會保護你。”
“這些……”
“你是我的妻子。”齊懷若又打斷了她的話,“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
他的話輕緩如風,卻也帶着極度的纏綿,還有淡淡的滿足。
是的。
滿足。
似乎僅僅只是一個名分,卻已經能夠讓他滿足。
齊懷若心裡明白,即便她說出了接受他的話,卻也不過是因爲心中的愧疚,因爲對他的承諾,而非出自真心。
正如,他抱着她之時,她身子的第一反應是抗拒。
雖然和她成爲真正的夫妻是他此刻最想的事情,也是唯一一個可以讓他安心的辦法,可是,他不能這樣做。
他的行爲已經給她造成了不可磨滅的痛苦,若是再繼續自私,那他和裴少逸又有何不同?
齊懷若的行爲是想讓榮華寬心,可最終的結果卻是讓她更是不安。
成爲她的妻子,這是她唯一能夠回報他的,可是他卻拒絕。
那她還能拿什麼回報他?
情嗎?
可是這個便是連她自己都無法控制,如何用情來回報?
“齊懷若……”
“叫我懷若吧。”齊懷若打斷了她的話,“相信我,往後我們會更好的,其他的事情,不必着急。”
榮華看着他,心裡沉甸甸的,已然找不到任何可以與他辯駁的話,與他對視了良久,隨後,緩緩說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可若是有機會,我或許會嘗試着……回報你的情意。”
“榮華,我要的並非是回報。”齊懷若仍舊是笑道。
榮華長舒了一口氣,“我知道,只是這時候我除了這般說,便不知道能說什麼,齊……懷若,即便許多事情都像是你欠了我的,可事實上,卻只是我虧欠了你的。”
“榮華……”
“你讓我說完。”榮華起步,緩步走到了喜牀的燃燒着的龍鳳花燭前,凝視着那跳動着的火焰,“我一直認爲只要我循規蹈矩,只要我安分守己,便可以安然的走完這一生,可是,後來發生了許多的事情,漸漸的,我方纔明白,過去的十幾年,我並非在循規蹈矩也並非安分守己,而只是在放逐着自己的,不管是將來,還是性命,我將自己交給的其他人,交給了上天,隨波逐流,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爲沒有法子,因爲我是女子,被各種各樣的世俗約束着,我只能如此,可是這些,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的藉口罷了,我從未真正地融入過這個世界,只是在放逐着自己。”
在這一刻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會說出這些話。
或許有衝動的因素。
可是她不可否認,再說出了這些話的時候,她的心,有了一種被解開了束縛的感覺。
彷彿豁然開朗。
齊懷若蹙起了眉頭,笑容消失,立在花燭之前的女子,周身被明亮的燭光包圍,明明就近在眼前,卻像是遠在天涯一般,那種失去的不安,再一次襲上了他的心頭。
他豈不上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仿若是害怕她會消失。
榮華轉過身來,並非注意到了他此刻的舉動是多麼的驚慌,而是,緩緩笑着,因爲面容背對着燭火而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陰暗,“我是想回報你,也是想真正的對自己的這一生負責,無論將來結局好壞,在死之前,我至少……”
“我不會讓你有事!”齊懷若打斷了她的話,神色有些驚慌,握着她的手臂的手加重了力度,“我說過,我不會讓你出事。”
榮華一愣,隨後輕輕笑道:“我只是說說罷了,抱歉,我不該在新婚之夜說如此不吉利的話。”
“榮華……”齊懷若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彷彿他總是無法看透她一般。
“放心。”榮華繼續笑道,“我想好好的爲自己活一場,不再放逐自己的人生,所以,我會很努力的活着。”
齊懷若想說些什麼,可是不知爲何,看着眼前笑容淡淡的女子,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時候不早了,休息吧。”榮華開口,結束了這一番有些突兀,也有些奇怪的對話,也許,在新婚之夜說着這些話的夫妻,也便只有他們兩個。
齊懷若沒有再說什麼,點了點頭。
彷彿已經達成了共識,接下來,便是依照着說好的事情來辦。
不過,便榮華依照着他所說的去做之時,卻發現了一件有些不知如何處理的事情。
在大紅的喜牀中間鋪着一塊白色的綢布。
即便沒成過親,但是卻也知道這白色綢布是用作什麼用途。
“這個我會安排。”便在她盯着那白色的綢布發愣之時,一隻大手伸了過來,將白綢布收走。
榮華轉身看向他,臉色有些尷尬。
而齊懷若此時的神色也是如此,輕咳一聲,“你休息吧。”
榮華將視線收起,雖然尷尬,然而先前兩人之間略顯僵硬的氣氛似乎因此而得到了緩解,“好。”
紅色的牀帳緩緩落下,榮華和衣躺了下來。
看着牀帳頂端的鴛鴦戲水圖案,呆愣了半晌,然後,合上了眼睛,從今晚開始,她的人生,走進了另一個階段。
若是可以,她希望,當她達成所願之後,真的還能有機會,享受這段人生。
齊懷若,你是一個好男人。
希望最終我真的不會辜負你。
希望,你的情不會落了一場空。
夜漸漸深沉。
沒有纏綿悱惻的旖旎,有的只是靜謐安詳。
龍鳳花燭,依然燃燒着。
……
門外,綠荷站在了門口處守夜。
方嬤嬤悄然上前,低聲道:“二少爺二少夫人歇下了?”
綠荷紅着臉點頭,“沒有動靜了,應該……應該是歇下了……”
方嬤嬤看了一眼仍舊是亮着燭火的房間,新婚的龍鳳花燭是不能熄滅的,所以也不能依着燭火來判斷裡面的人是否歇下,至於聲音……
即便是洞房花燭,但是也不可能真的傳出什麼不雅的聲音來。
“守緊些。”交代了一聲之後,便也轉身離開。
不過去不是去休息,而是離開了院子,去了三夫人姚氏的院子裡。
此時姚氏院子內的燭火也未曾熄滅,門也有人守着,似乎在等着方嬤嬤的到來。
“夫人歇下了嗎?”方嬤嬤問道。
守門的丫鬟道:“還沒,正等着嬤嬤呢。”
“那快些領我去吧。”方嬤嬤道。
“好。”
很快,方嬤嬤便到了姚氏的寢室外,丫鬟進去稟報之後,便領着方嬤嬤進去,而此時姚氏已然換下了身上的吉祥服飾,穿着一身白衣,坐在了正堂的四方桌旁。
方嬤嬤見了姚氏身上的衣着,猛然一愣,連行禮都忘了。
姚氏身上的衣裳雖然也是繡着些花紋飾,而料子也是極好,可是在夜裡,乍眼看上去卻像是喪服一般。
方嬤嬤也是在姚氏身邊近身伺候過的,自然知道姚氏的日常服侍雖然不算是奢華,但是卻也並不喜穿過於素淨的衣裳。
如今,卻在二少爺新婚之夜穿了這般一身……
即便是寢衣,卻也不該如此的……
若說姚氏的衣裳讓方嬤嬤心中一驚,那當她看清楚了姚氏的臉色之後,便更是不安。
“夫人……”
姚氏低着頭,面色卻是極度的陰沉,別說沒有迎娶媳婦的喜氣,整張臉便像是死了兒子似的。
方嬤嬤知道姚氏是不喜歡這個媳婦的,否則便不會有先前對自己的一番交代,可是卻不想姚氏居然厭惡至此。
姚氏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神色的意思,擡起頭道:“如何?”
方嬤嬤忙吸了口氣,壓下了心中的驚懼,低着頭將情況一一說出。
姚氏聞言之後,眯起了眼睛,“下去!”
方嬤嬤雖然奇怪,不過卻還是連忙退下。
在她離開之後不久,姚氏起步走出了屋子,站在了廊下看着外面的天色,今晚的天氣很好,又是十五之日,所以,圓月高掛,漫天星辰。
一幅夜色美景。
可是,姚氏的臉色卻並沒有因爲眼前的美景而有所緩和,反而更是難看。
靜站許久,嘴邊,輕輕地溢出了一聲冷笑。
極陰極冷。
你們欠了我的,終有一日我會讓你們一一還給我!
一個也別想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