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放榜,慣例是在二月廿八日這一天。巳時左近時分,一頂暖轎自蕭府角門悄然的被擡了出來。暖轎後頭,另跟了數名僕婦丫鬟,卻都是插金戴銀,衣着不俗。
暖轎出門,不過一刻鐘的工夫,蕭府角門卻又打開了,蕭呈燁大步的走了出來。門口,早有馬僮牽了馬兒來,見他出來,忙自上前雙手將馬繮呈上。接過繮繩,蕭呈燁翻身上馬,雙腿微微一夾,那馬已自踩着優雅的小步,不疾不徐的往前奔去。蕭呈燁的身後,數名長隨也忙疾步的跟了上去。蕭府位於平京內城西側,內城之中,自是不允放馬奔跑的,因此蕭呈燁的這匹馬兒雖則品相不凡,但行走速度,也並不多快。幾名長隨跟的倒也並不吃力。
出了巷子,蕭呈燁撥轉馬頭,直往南面的禮部方向去了,卻恰與那暖轎所去的方向相反。
暖轎一路不急不緩的往北行去,而後卻出人意料的停在了一家藥鋪的跟前。
春陽熙熙,投射在那藥鋪門前懸掛的黑色大匾上,卻將那匾上的四個金字照的熠熠生輝。待得定睛看時,卻見那四字赫然正是“回春藥鋪”。
轎伕才一落轎,自有丫鬟上前,揭了轎簾,從轎內扶出一位帷帽遮面的少女來。少女下轎,先自擡頭看一眼那匾,而後淡淡吩咐道:“進去吧!”
因這一日乃杏榜放榜之日,回春藥鋪這邊又離着貢院甚遠,店鋪門前堪堪便是門口羅雀。這邊轎子纔剛停下,藥鋪裡頭便有人迎了出來問道:“請問諸位可是自蕭府來的嗎?”
扶着那小姐的丫鬟忙應聲道:“正是!”
那掌櫃模樣的男子便笑道:“諸位請進,我們東家早已恭候多時了!”口中說着,已自做個手勢,請衆人入內。那小姐倒也並不猶豫。便扶了丫鬟的手步入藥鋪。
藥鋪內的人顯然也聽得了聲音,衆人才剛行到隔開外屋與雅間的那道青布夾簾跟前時候,那夾簾卻已先一步的被人揭開,沅真笑吟吟的迎了出來:“蕭小姐駕臨,恕我有失遠迎!”
那小姐聽得這話,當即一笑:“沅真東家如此客氣,卻是叫我汗顏無地了!”
說話間二人卻已入了雅間,沅真便忙招呼着那小姐坐。那小姐含笑應着,隨手摘下帷帽遞給一邊丫鬟,而後才坐了下來。帷帽下頭。露出一張清豔絕麗的面容,卻不是蕭呈嫺是誰。
二人這裡纔剛坐下,便聽得外頭一陣喧鬧。有人敲鑼打鼓的一路而來。其中更有人揚聲的呼喝着什麼。二人在雅間側耳聽去,卻聽那聲音依稀是在報着某地某老爺高中杏榜第幾名。
雖則長在平京,而每隔三年平京又總有這麼一回,然蕭呈嫺聽着這聲音,仍覺甚爲新鮮。畢竟蕭家深宅大院。外頭縱有些聲音,也難傳了進去,而蕭呈嫺更不是時時都能出來的。
看出蕭呈嫺的興味之色,沅真適時的笑道:“這都是京中的一些閒人。早早打聽了那些舉子中手內有些銀錢的,記下名姓來。待發榜時候,聽得中了。便糾結起一幫人,敲鑼打鼓的前去報信,謂之報喜。本是喜事。那些舉子少不得是要打賞幾個的,有那潑皮無賴,賞得少了,便不肯走,只是鬧騰不休。那些舉子無奈。加之旁觀者衆,只得忍痛加賞。打發他們!”
蕭呈嫺倒還真不知此事,這會兒聽了這話,不禁笑了出來:“竟有這事?我卻不知道呢!”
沅真笑道:“這本是些市井無賴的手段,登不得大雅之堂,自然不會有人在小姐跟前說起。”
聽得這話,蕭呈嫺心中卻是一陣莫名的惘然,半日嘆了一聲,卻忽然問沅真道:“我今兒的來意,你應該都知道吧?”
沅真點頭,坦然道:“不瞞蕭小姐,前數日,小姐曾令文屏來過一次,當時便說了,蕭小姐今兒可能會過來。我得了信兒,便也早早準備了!”
蕭呈嫺點頭,纔要開口問話時候,外頭卻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東家,文屏姑娘到了!”
沅真聞聲,忙起身朝蕭呈嫺笑道:“不想才說到文屏,她居然便到了,真真巧的很了!”
蕭呈嫺一笑,還不及說話時候,外頭夾簾一動,文屏卻已笑吟吟的走了進來。早在外頭時候,文屏便已見了蕭呈嫺所乘的那頂暖轎,因此進來時,卻先向蕭呈嫺行了一禮。
蕭呈嫺忙擡手止住,且笑問道:“可是你們小姐遣了你來的?”
文屏笑應道:“正是呢!說起來,我們小姐對今科杏榜也甚爲關心呢!”她說着,卻笑吟吟的拿眼去看蕭呈嫺。意指遠黛所以關心此事,卻是因爲蕭呈嫺的緣故。
蕭呈嫺一笑,纔要說什麼的時候,外頭腳步之聲卻又響起。隨之而來的仍是那名掌櫃的聲音:“東家,蕭府大爺到了!”
沅真聽是蕭呈燁到了,卻也並不意外,當下應道:“快請蕭大爺進來!”
蕭呈燁邁步進來,乍一眼瞧見文屏,面色不覺微微一動,眸光便也下意識的掃了一眼這屋內。待見並無旁人,這才笑了一笑,拱手同沅真見禮。
然在座的皆是明眼之人,又怎會看不出他的失望之情。
衆人見過禮後,蕭呈燁便自袖籠內取了一份名冊出來,一面將名冊遞與蕭呈嫺,一面向沅真二人解釋道:“這個,便是今科貢士的名冊了!”
因平京素有榜下選婿的舊例,每值春闈,禮部吏員在抄錄榜單時候,通常都會額外安排數人在旁,另行抄錄十數份,以供一些家有待嫁女的朝廷重臣索取,也算一種優待。
而先前蕭呈燁之所以與蕭呈嫺分道而行,爲的正是趕去禮部,索要名冊。
大周禮部放榜時候,爲表公正,慣例是在堂前高聲誦讀得中考生的籍貫、姓名,而後由吏員當場將之書於榜上,故而直到此刻,這名單卻還不曾完全公示出來。
蕭呈嫺接過名冊,卻是從後頭開始看起,目光旋即定在了一個名字上。微微一笑之後,她道:“想不到這陸維傑腹中倒真有幾分才學,居然中在第九名上了。”歷來抄錄貢士名單,皆是按名次自後往前,最後一名在名冊的第一位上,而杏榜會元卻在最後一個。
蕭呈燁笑道:“可不正是!才我過去禮部時候,恰撞見陸家二爺出來,卻是滿面喜氣,瞧見我時,倒還同我很說了幾句。”他說着,卻又古怪一笑,道:“呈嫺,你可看看最前頭!”
微訝的看他一眼,蕭呈嫺也不多說,便在開頭處掃了一眼,只是一眼,她便不由的睜大了雙眸,失聲的叫了出來:“陸維英?他竟也中了?”明豔俏臉一時淨是不可置信之色。
陸維英這個名字一說了出來,便連文屏面上也滿是詫異之情。
蕭呈燁對此倒不意外,只笑道:“我才聽陸家二爺說到他也中了,可不也如你們一般吃驚!”陸維英從來浪蕩,不喜詩書,只好在花叢中打滾,卻是誰也不曾想到他居然能中試。
蕭呈嫺仔細看了看,忍不住笑道:“中在第二百九十七名上,總算還在孫山之內。”
大周春闈每科取士,皆爲三百人。似陸維英這二百九十七名,說得難聽些,便是倒數第三了。古人常以名落孫山代指落榜,蕭呈嫺此語,卻是調侃陸維英總算不曾落第。
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後,並未見到任何熟悉的名字,蕭呈嫺也便懶得多看,隨手將那名冊遞了給沅真。沅真一笑,接過名冊,仔細的看了起來。
當着蕭氏兄妹的面,她自不好太過託大,卻是從頭開始看起。蕭呈嫺在旁,見她屏氣斂眉,仔細尋找,沒什麼理由的,忽然便覺一陣緊張。沅真一目十行的掃了下來,卻是一直看到最後,才終於吁了口氣:“有了!”口中說着,已將那名冊攤開,纖指點向其中一個名字。
蕭呈嫺忙探頭看去,旋將這個有些陌生的名字唸了出來:“第七名,永州遊方信。”
蕭呈燁顯然也知道一些什麼,聞聲忙也湊了過去,笑道:“不意這小子中的比維傑還高些!”
兄妹二人正看着,卻聽那邊沅真輕咳了一聲,語調頗有些古怪的道:“還有這個——連州丁一鳴。”蕭氏兄妹應聲看了過去,下一刻已各自錯愕。
“連州丁一鳴”這個名字的上頭,赫然竟是兩個比其餘小楷更要大上三分的字——會元。
杏榜頭名,這連州丁一鳴,赫然竟是此次科考的頭名會元。
“這丁一鳴便是那兩人之一嗎?”蕭呈燁詫異問着,神色之間淨是不可思議。
沅真點頭,卻向蕭呈嫺道:“據我所知,蕭小姐與我們小姐在文宣閣外所遇那人乃武舉人羅起東……”便將羅起東與遊方信兄弟之事又重述了一遍與蕭氏兄妹聽。
而後方說起了丁一鳴:“這丁一鳴,亦是寒苦人家出身。據說此人自幼家貧,父母與其村的私塾先生略沾些親,他四歲時候,便將他送入村中私塾做小廝。不意此人極爲聰敏,書聽一遍便能成誦。那私塾先生一時愛才,便將他留在私塾唸書。而此次赴京,也是借貸了相鄰好些銀錢,才得成行。來京之後,爲節省開支,便在京郊租住了一間小屋。這才得以與羅起東二人結識。說起來,此人也算是個熱心腸的,自己雖窮,但羅起東每每相求,他卻都是竭力相助,這也是羅起東搬入文宣閣後,肯帶攜他同往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