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西院,煙柳一路往春暉園行去。此次凌昀回京任職,凌府之中最高興的人,莫過於蕭老太君。父母偏疼幺兒,原是人之常情,何況凌昀天資過人,遠勝兩名兄長。本就更爲偏疼,加之凌昀常年在外爲官,難得相聚,如今一朝團圓,老太君更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凌昀膝下只一子一女,女兒遠萱年長,正是二九年紀,姿容出衆,性情可人。幼子遠華年紀尚幼,今年不過九歲,卻生的粉雕玉琢,喜人至極。老太君原就疼愛幼子,如今見着這一雙孫兒孫女,自更是不同,立時決定將二人留在春暉園內與自己做伴。
因此上,如今凌遠萱所住的正是春暉園內的沁芳齋。煙柳進屋時候,卻見凌昀之妻羅氏正坐在炕上同凌遠萱說話,她忙上前一步,笑着行禮道:“太太萬安!”
羅氏瞧見是她,不覺一笑,她來時便已從凌遠萱口中得知煙柳的去向。如今見她回來,便自然問道:“東西都送去了?周姨娘與九小姐如何?可說了什麼沒有?”
煙柳忙回身從身後的小丫頭手中取過遠黛回的天香湯餅,一面呈給羅氏與凌遠萱,一面答道:“姨太太確是病着,臉上黃黃的,氣色不甚好。見我送了東西過去,神氣卻有些古怪,看那意思,卻像是要流淚的樣兒。收了東西,倒未說什麼,只說多謝太太與十小姐還記着她。”
煙柳說着,便又指了指適才呈給二人的青花小瓷罐,道:“這個瓷罐,卻是九小姐給的回禮,說是她從前依着古方自制的天香湯餅!”
凌遠萱接了煙柳送上的青花小罐,先搖了搖,而後不無好奇的打開倒出一丸嗅了嗅,才擡頭向羅氏笑道:“娘,你看這東西做的,倒是十分精緻!”
聽她這麼一說,羅氏便自然回頭看了一眼。遠黛親手所制的天香湯餅色呈琥珀,大如龍眼,託在凌遠萱粉色的掌心中,卻是頗爲賞心悅目。不過是從瓶內取出的這片刻工夫,那香味卻已清清幽幽的散了開來,清淡而怡人。
天香湯原算不得什麼秘方,其用料也只是桂花,甘草,鹽梅這三樣常見之物。製法也甚爲簡單,只是在金秋時節,晨露天氣,以木杖打下正自盛開的桂花,以布袋盛之,去蒂,將花搗碎成泥,再加入甘草、鹽梅,入罐密封。製成之後,再每日以開水衝飲。
因這湯常飲之下,可使體散幽香,故而大周閨秀服用者頗衆,其中也包括凌遠萱。
偏頭想了一想後,凌遠萱忽而揚聲喚道:“碧桃、碧桃,去將我日常用的天香湯拿來!”
外頭有人應了一聲,不多一會的工夫,外頭卻走進一個翠衣丫鬟來。微詫的看了凌遠萱一眼,碧桃疑惑道:“小姐今早不是已飲過天香湯了,怎麼卻又想到了?”
凌遠萱見她兩手空空,不覺無奈,當下白她一眼,道:“罷了!你來!”碧桃應聲走上前來,凌遠萱想一想,便又從小罐內倒出一丸小餅,將兩丸天香湯餅盡數交給碧桃,吩咐道:“拿下去沏兩盅來看看!”碧桃應着,便伸手接了,轉身下去。
羅氏見女兒如此,不免失笑的搖頭道:“你這丫頭,倒也真是等得及!”
凌遠萱瑤鼻一蹙,頑皮笑道:“此間又無外人,怕什麼別人取笑!”
羅氏搖頭嗔道:“如今你在家,爹孃慣着你也就罷了,日後等出了門,可記着不能如此!”她說着,一時想起女兒出嫁之事,心中不免好一陣不捨。
凌遠萱滿不在乎道:“不是說了,得等九姐姐嫁了之後才能輪到我!”
羅氏目注女兒,有心想說什麼,最終卻還是將話嚥了回去。重又轉向煙柳,她溫聲問道:“聽聞九小姐體弱多病,你今兒見了她,覺得如何?”
煙柳仔細想了想,才答道:“九小姐看着身子是不甚好,我去時,她正歪在炕上,臉上黃黃的,有些病容,神氣倦怠,說話也是不緊不慢的!”
羅氏微微一笑,卻忽然道:“我是問,她見你來,可有什麼異樣的反應沒有?”
煙柳一怔,旋搖頭道:“那倒是沒有,她見我來,神色也還是淡淡的,彷彿全不在意!”
凌遠萱在旁聽着母親的問話,不覺大爲詫異,因好奇問道:“娘怎會問起這些?”
羅氏笑笑,卻忽然道:“萱兒,下午得了空兒,你可陪我去看看你九姐姐!”
凌遠萱一怔,正想問什麼的當兒,門口簾子一動,碧桃卻已捧了一對粉彩山水帶蓋瓷盅進來。將瓷盅奉與羅氏與凌遠萱後,碧桃不無詫異的道:“小姐給的亦不知是什麼,才一入水便化了開來,味道聞着有些像是咱家的天香湯,卻更要香上許多。”
羅氏微微頷首,便取過瓷盅,才一揭了蓋,便覺異香撲鼻,淺啜一口,那一股子的香氣頓然在胸臆之間漫了開來,一時竟有種五臟六腑都被這香氣薰染透了的感覺。
她心中正自詫異,那邊凌遠萱卻已叫道:“呀!這東西可真是好邪門!”
羅氏聽她對這天香湯餅的評價竟是“邪門”二字,卻也不由的好笑起來,當下白她一眼,道:“你這孩子,說話總是信口胡柴,也不知何時才能穩重些!”她說着,畢竟將盅內的天香湯盡數飲了,放下瓷盅後才若有所思道:“這方子如此珍異,也不知她是如何想到的。”
凌遠萱吐吐丁香小舌,跟着一口將那天香湯飲了,而後笑道:“這方子可比孃的秘方還要好上許多,等回頭見了九姐姐,我必問她討一張方子,將來我們也可自作!”
羅氏聞言,當即點了點頭,大有嘉許之意。天香湯之方流傳天下已有多年,所用者,又多是閨閣女子。閨閣女子,最爲不缺的便是閒心、細心與耐心。因此這許多年來,從這張簡單的方子中也不知衍生了多少別樣的奇方。不過這些別出心裁的方子大都是自家做了自家用,少有流傳在外的。雖是如此,但閨閣之中,相互交流,取長補短之事卻也並不少見。
…………
遠黛神色閒淡的坐在桌邊,手中拈着的黑子則漫不經心的敲打着棋枰,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坐在她對面的正是文屏,這會兒正自苦着一張臉,卻又一副全無奈何的模樣。
文屏是有理由犯愁的,自打那日遠黛忽而想起箱籠內的那副圍棋後,她的苦日子便開始了。陪遠黛下棋其實並非什麼苦差事,但若是連下了兩天,都無一勝局,怎不叫她沮喪。
“小姐……”文屏的聲音裡滿是求饒之意。她實在想不明白,連下了兩天的棋,這位小姐怎麼就還能自得其樂,絲毫不見分毫不耐之意。
遠黛笑笑,信口問道:“怎麼了?”
文屏認真的看着遠黛,道:“小姐,你覺得棋逢對手如何?”這是她想了很久纔想到的委婉之辭。意在提醒遠黛,她並不太會下棋,與她對弈,實在有些浪費了遠黛的棋力。
被她這麼一說,遠黛面上卻忽然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神情,許久,她纔不無悵惘的一笑,道:“文屏,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
文屏一怔,竟是不知該如何回答。跟在遠黛身邊愈久,愈覺得這位小姐看着簡單,其實卻是深不可測。此刻她忽然這麼一問,怎不讓文屏心中揣摩難定。
她正猶疑着不知該怎麼說,那邊遠黛卻已微微嘆了一聲,略帶自嘲的道:“其實我是個很懶的人,做什麼事兒總想着能省些氣力便省些氣力……就如這下棋一般……”文屏正自愕然,遠黛卻又忽而一笑,道:“既然只是消遣,那自是不費氣力是爲最好!”
文屏哭笑不得,只得道:“我看小姐倒也不是時時都這麼懶!”
遠黛終是淡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模棱兩口的道:“是吧!”
文屏正要回話的當兒,門口卻忽而傳來惠兒的聲音:“小姐,十小姐屋裡的煙柳姐姐來了,問小姐此刻可方便,三夫人與十小姐打算過來坐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