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真正在伴月閣書房內心不在焉的翻看着這些日子“緣記”的賬目。
所以心不在焉,卻因她心中想的更多的卻是秦家之事。秦家想從“緣記”手中得到養顏丸的秘方對兩家甚至是整個江南來說,都早不是什麼秘密的事兒了。沅真卻一直沒有答應,對秦家有意無意的示好,也從來都抱持着一種淡然處之的態度。對“緣記”而言,養顏丸的秘方其實並不如外頭傳說的那麼至關緊要。遠黛手中,比養顏丸更爲有效的方子少說也還有三五種之多,沅真所以不願將養顏丸交予秦家來謀取合作,原因其實更多的出在秦家身上。
如今的秦家早不是從前的秦家了,長房與二房時時爭鬥不休,對於養顏丸秘方,二房都是虎視眈眈,各不相讓之餘,不時更有相互拆臺之舉,讓沅真委實心中無奈。
她與遠黛自幼一道長大,遠黛的某些心思、想法,對她影響也是極大。其中的一項,便是視金錢如糞土,並無太多的逐利之心。打小兒便從不曾缺過銀錢的人,往往都是如此。
事實上,“緣記”在沅真看來,不過是閒來無事替遠黛做的一樁營生、留的一條後路。所以盡心打理,也只是她的性情使然——不做則已,做,便要做好!
她這邊正想着秦家之事,那邊卻有丫鬟進來稟說岳堯來了。
輕輕挑眉,沅真擱下手中賬簿,站起身來,自己迎了出去。嶽堯正立在伴月閣院內的一株石榴樹下,已是七月中,炎夏將盡,一枝紅豔的石榴花早已謝去。留些的,卻是個個足有拳頭大小的青紅色石榴。碩果累累,壓於枝頭,倒也別是一番風味。
彷彿覺察了沅真的到來,自然而然的回過頭來,嶽堯朝着沅真一笑:“來了!”他容貌生的雖算不上俊美,卻極耐看,一雙流光溢彩的鳳眸,更爲他的容貌平添了幾分俊雅之氣,加之身形挺拔頎長。氣質更顯不俗。立於晚風、霞光之中對着沅真微微一笑,眸中情意流轉,卻讓沅真一顆芳心沒來由的漏跳了半拍。靨上紅暈一時淡淡。
平穩一下波動的心神之後,沅真這才走了過去:“我纔要令人請你過來一道用飯,你居然就自己過來了!”她彷彿鎮定的說着,目光卻自遊移,不敢去看嶽堯的雙眸。遠黛與百里肇同住綠楊苑。每日自是一同用飯,嶽堯與沅真二人又怎好頻頻過去叨擾,因此自打住入這處宅院之後,每至用飯時分,嶽堯便總會過來沅真處,幾日下來。二人倒都習以爲常了。
嶽堯倒沒在意她的異常,只笑道:“我來正是要同你說一聲兒,過一會子我要出門過去初煒處。就不陪你一道用晚飯了!”
聽他說起初煒,沅真倒不由的柳眉輕挑:“那個初煒,看着甚是文秀,不意竟這般好酒?”這話聽着雖無多少火氣,但對初煒的不滿之意卻仍溢於言表。
覺察出她的不滿。嶽堯反笑了出來:“你不喜歡我喝酒,我少喝些便是了!”嶽堯這一生。既可稱得悲慘,亦可算得幸運。悲慘乃因其父已貽誤軍機罪被軍前論處,而他自己也因之而被沒入宮中。所幸的,卻是他遇到了百里肇,一生命運也隨之改變。
即便如今他已掛冠不再爲官,然大周各地,凡數到本朝名將,卻總少不了他嶽堯的名字。然而這一切,在沅真這一句略帶不滿的關心言辭面前,卻顯得如此無力。
只因他這一生中,似乎還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對他說類似的言語。
被他灼灼然的目光看得愈發的不自然,略顯窘迫的白他一眼,沅真嗔道:“你喝多喝少與我何干?我不過是要提醒你,酒多傷身!”竟是越抹越黑了。
嶽堯笑,自也不會去揭穿她,待要離開,心下又覺有些不捨,想了一想後,倒想起百里肇先前吩咐的事兒來:“纔剛王……二爺叫我過去,吩咐了幾件事兒……”
嶽堯一面說着,已朝沅真使了個眼色。沅真會意,少不得引他行了幾步,卻在伴月閣畔一個甚爲僻靜的所在停住了腳步,擡眼看向嶽堯,似有徵詢之意。
嶽堯也不瞞她,便將百里肇的吩咐一一的說了。默默聽得完了,沅真倒不免嘆了口氣,低聲道:“這些事兒,若從小姐口中說來,確是有些不妥!但若真要打聽起來,其實也殊爲不易!四爺……他對這些事兒諱莫如深,知情之人,怕是早都不在了!”
南越昭平帝石傳鈺乃排行第四,此點天下幾乎盡人皆知,再輔以沅真的神情,嶽堯幾乎可以斷定,沅真口中的這位四爺,正是南越如今的帝皇——昭平帝石傳鈺。
“你們……很是相熟嗎?”遲疑片刻,他終於還是問了出來。這一問,並非爲了百里肇,而純粹是因爲沅真。
擡眼看向嶽堯,頓了一頓後,沅真終於答道:“我們王爺雖然投閒置散,但與諸位皇子關係都極親善,對大爺與四爺尤其如此!”
“大爺?”嶽堯敏銳的抓住了這個詞:“可是南越先廉親王?”據他所知,原本繼承南越皇位的該是這位深得景軒帝寵愛的廉親王,然而廉親王卻在二十五歲生辰之前暴病身亡。廉親王之死,也曾引得南越百官竊議紛紛,然而這一切在昭平帝登基之後卻都歸於沉寂。這天下,真正不畏生死、不懼權勢之人畢竟有數,況死者已矣,即便真相大白天下,又能如何?
沅真一時多口,卻被嶽堯連續追問,心中早感無奈,嘆了口氣後,她反問道:“王爺可曾交待你,讓你來向我打聽這些?”
被她這麼一問,嶽堯不覺有些尷尬起來,忙自搖頭道:“是我一時好奇,失言了!”
並無責怪之意,輕輕搖一搖頭後,沅真道:“這事原怪不得你,是我自己多嘴了!”顯然不願再繼續說下去,她岔開話題道:“你且在這裡等我一會!”說過了這話,她更不停留,匆匆返身,往伴月閣行去。她亦是習武之人,身法一旦展開,足下自是快捷,不過片刻工夫,便已折返回來。一面將手中所持的那隻白瓷小瓶遞了給嶽堯,一面道:“這裡頭,卻是醒酒丸,飲酒之後,以溫水化開一丸,可解宿醉之痛!”
嶽堯倒沒料到她讓自己等一等竟是爲了這個,怔愣片刻,方纔伸手接了那小瓶:“你這裡怎麼竟會有這個?”心下溫暖之餘,他卻還忍不住的覺得詫異。
沅真笑笑,解釋道:“雲裳也愛喝酒,這些解酒藥原是爲她備的,不想如今卻便宜了你!”
嶽堯這才恍然,因笑道:“我才見了這個,還覺得奇怪,想着你既關照我少喝些,怎麼卻還備了這許多解酒藥在這裡,原來竟是爲了她!”說到此,他卻忽然心中一動,想起先時百里肇的話來:“沅真,你這裡,可有什麼好酒沒有?”
不意他會問起這個,一怔之後,沅真才無奈笑道:“你倒好!纔剛還答應我說要少喝些,轉頭竟又問我討起酒來了!”
嶽堯一聽這話,便知沅真這裡必有好酒,當下笑道:“我問你討酒,是因初煒素來好酒的緣故,至於我,我既答應了你,自然不會多喝的!”
微微撇嘴,沅真倒也懶得與他計較這話的真假,只道:“你既開了口,我自也不好拒絕,不過只許一罈,卻不準多!”一面說着,卻朝嶽堯做了個手勢,引了他復又走到伴月閣,叫了自己的丫鬟杏兒過來,令她去取一罈流霞醉來。
杏兒答應着去了,不多一刻,已取了一隻約莫五斤左右的小酒罈來,奉了與嶽堯。二人說了這一回話,天色卻早暗沉下去,嶽堯眼看着時候已不早了,便也不再耽擱,別了沅真,提了那壇酒,匆匆的出門去了。見他去了,沅真心下竟是沒來由的一陣不捨,失神的在伴月閣前站了片刻,這才猛省過來,苦笑搖頭之後,掉頭回屋去了。
…… ……
嶽堯一路出了宅子,直奔姑蘇城北而去。沅真這宅子位於姑蘇城西,初煒卻偏在姑蘇城北安了家,兩處說近不近,說遠倒也並不太遠。暮色將臨時分,一天的燥熱也漸漸消去,姑蘇城內,不但未見絲毫蕭條景象,反更顯熱鬧喧譁。
信步行走在姑蘇城內,耳畔吳儂軟語柔糯,眼前行人穿綢着錦,當真好一片繁盛景象。及至到了城北,嶽堯不費什麼氣力,便在一處巷尾上尋到了一間極爲尋常的小小酒鋪。
酒鋪不大,看着甚至有些破破爛爛的,然而門口迎風飄展的酒旗上那一個剛勁有力的“酒”字,卻告訴嶽堯,這裡,便是初煒的那家酒鋪了。那個“酒”字,正是初煒親筆所題。
酒鋪裡頭的陳設,卻正與外頭相類。簡單的柳條桌,粗陋的長凳,寥寥無幾的客人,在在說明這處酒鋪如今所處的窘境。有些不置信的搖了搖頭,嶽堯環視一眼周遭,終於在櫃檯邊上,發現了一個店夥計打扮的少年人。少年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邊,手中捧了一卷書冊,正自專心讀書,店內的一切事務,彷彿都與他全無干系。
愕然片刻。嶽堯方纔邁步走上前去,低頭纔剛看清少年手中書冊,他便又是一怔。
少年正自認真捧讀着的,赫然竟是一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