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沅真自澄懷居內走出,嶽堯也不言語,便自迎了上去。擡眼看一看他,沅真倒也並不意外,便舉步跟在了嶽堯後頭。帶了沅真一路往西,繞過一條曲折的抄手遊廊,再往前行不多遠,前頭卻已見了一片楓林。正值秋日,紅楓如火,周遭黃菊燦燦,滿目秋意盎然。
在一株楓樹下頭站定,嶽堯仍不言語,只是拿眼去看沅真。自打那日沅真乾脆利索的拒絕了成親之後,二人之間也有好一陣子沒有好好說過話了,對於此點,嶽堯不是沒想過追問,但一來因他最近着實有些事兒要辦,二來也因沒想好如何開口,因此卻是拖延至今。
他雖不言語,沅真又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後,她纔開口道:“纔剛小姐與我商量過了,說是讓我們中秋之後完婚!”語氣中殊無喜意。
嶽堯萬沒料到她會忽然說起這個,怔了一怔後,卻不由的苦笑起來。他對沅真的心意,從來也不曾掩飾過,但沅真對他究竟如何,他卻真真不敢斷定。雖然他知道,沅真對他與對別人是不同的,但究竟不同到什麼程度,他也說不出來。
“你願意嗎?”沉默片刻後,他緩緩問道,語氣早在不自覺中帶了幾分頹然。
沒有答他的問題,沅真忽然問道:“嶽堯,你有沒有想過將來?”
“將來?”疑惑的重複着這兩個字,嶽堯心下一片迷惘:“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是說……將來有一日,王爺夙願得償,你會怎樣?”稍稍斟酌一下用詞,沅真問道。
愕然片刻,嶽堯總算明白過來,不期然的皺了皺眉。他搖頭道:“我暫時還沒想到那些!”他與百里肇,幾乎是一同長大的。早年百里肇只是深宮的一名皇子,雖說是嫡出,又頗得延德帝歡心,但因母后早死的緣故,在宮中過的也並不如外人所想的那麼好。百里肇身爲皇子尤且如此,他們這些身份近乎於家奴、身上打着厚重烙印的人,過的自也算不上好。
在那個時候,他們所想的,只是拼命學習、努力掙扎。想着能儘快的擺脫困境。機會終於來了,他們也並沒辜負了那機會。北境之戰中,他們幾人一戰成名。轉瞬間手握大權。然而這樣的日子並沒過得太久,先是初雨身亡,而後是初煒斷臂,緊跟着,百里肇的雙腿無由殘廢。這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們一時都有些懵了,也更不會去考慮那所謂夙願得償後的事。
點一點頭,沅真輕聲的道:“那你現在就想一想吧!等想妥了,記得告訴我!”
嶽堯怔愣無語,半晌苦笑道:“這事的答案。可會影響到我們二人的婚事不會?”所以問出這話,他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的想要知道答案而已。
搖一搖頭。沅真安靜道:“我既答應了要嫁給你,又怎會反悔?我問這個,只是想要知道你的抉擇而已!”口中說着,她卻忽然有些神思恍惚,及至回神時候。見嶽堯嘴脣微微翕動,似欲言語。她便擡了手,掩住了嶽堯的脣:“此外,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我該告訴你!”
她的手指纖長,手掌更柔軟細膩,這一忽然掩住嶽堯的脣,倒讓嶽堯不由的心中一蕩,一時竟忍不住輕輕的吻了一吻她的掌心。饒是沅真素來沉靜,陡然被他吻了這麼一下,也不由的羞紅了臉,玉手更如觸了電般急急的縮了回來。嶽堯難得見她如此,甜蜜之餘,更不禁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沅真柔若無骨的纖手。不意他會有此舉動,微赧的別過頭去,好半日,沅真才低聲的道:“你……你這是幹什麼?”口中說着,已用力的掙了一下,想縮回手來。
嶽堯哪肯就此放過了她,只是牢牢的抓住她的手,怎麼也不肯鬆開:“你剛纔說,有件事要告訴我,是什麼事?”他胡亂的岔開話題問道。
怔了一下後,沅真終究放棄了掙扎,反手握住嶽堯的手,她徐徐的吐出一口氣來:“我想告訴你,其實……在這之前,我一直也沒打算要再嫁人……”
對於沅真之事,嶽堯早前便已打聽清楚,更知道沅真初來平京時候曾嫁過一個平京的破落戶子弟,不過據他所知,那樁婚事從頭到尾也只是幌子,所以他也並沒太在意過。然而刺客聽得沅真這話,這事裡頭,竟彷彿另有玄機。這麼一想,他心中竟不免有些緊張起來。
略略別開臉去,避開嶽堯的眼,沅真安靜的道:“從前在南越的時候,我一直喜歡大爺!這件事,老王爺知道,小姐也知道!”
她沒多說其他,嶽堯卻已明白過來:“你一直不打算嫁人,是……因爲他?”雖然覺得吃一個死人的醋實在是一件極其愚蠢的事,但他卻不能否認,這事讓他着實有些不舒服。許是因爲心有芥蒂的緣故,他的手不自覺的鬆了一鬆。
覺出此點的沅真也不言語,只默默的將手抽了回來。默默相對片刻,沅真才淡淡道:“本來大爺已死了這麼多年了,我也離開南越這麼久了,這事,我本是不打算說的……”
薄脣陡地抿緊,半晌,嶽堯才道:“那你……怎麼又忽然想要說起這個了?”
深深看他一眼,沅真道:“與其日後等你從別人口中得知此事,倒不如這會兒由我自己與你說的清楚明白,也免得將來平生波瀾!”
嶽堯愕然,卻是直到這個時候,心中才算明白過來:“王爺與王妃……”他語聲遲疑,有心想問什麼,卻又不知該問些什麼好,只得拿眼去看沅真。
微微失神的靠在身後的一株楓樹上,良久,沅真才道:“我與雲裳,自幼與郡主一道長大,大爺與四爺雖是皇子,但因自幼跟着老王爺讀書習武的緣故,大半時間倒都待在王府裡頭。大爺年紀最大,性子也沉穩,四爺性子則更跳脫不羈些。郡主的身世,開初並沒人知道,大爺與四爺都以爲她是王爺親生的,我們也是!因一道長大的緣故,他們間的情分更比尋常的兄妹更要親密的多。我與雲裳時時都在郡主身邊,與大爺、四爺也甚親密……”
沅真並沒說完,嶽堯卻已聽出了她的意思:“雲裳……她喜歡石傳鈺?”他忽然的問着。
沒有否認此語,沅真只擡眼看了一看嶽堯:“大爺、四爺的眼中、心裡都只有郡主一個人!尤其……是在知道了郡主並非老王爺親生之後……”她語聲淡淡,並無嫉妒,也說不出傷心,只是一徑的敘述:“誰無從前?嶽堯,便是你,從前也未必沒有喜歡過別人吧?”
先是一怔,心中旋即便是一鬆,笑了一笑後,嶽堯坦然道:“是!”霎時間,纔剛心中的不快,已然因着沅真的這一句話而煙消雲散。一把抓住沅真的手,嶽堯認真道:“從前的事兒,過去就過去了,本也沒什麼可在意的!離着中秋還有幾日,我會盡快置辦聘禮!”
反手重又握住他的,沅真微紅了面龐:“我纔剛問你的話,你須仔細思量,早早答我!”
一愣之後,嶽堯纔想起沅真所指的乃是先前她所問的有關將來之事。下意識的握緊了沅真的手,嶽堯正色的道:“你希望我給你一個怎樣的答案?”
沅真蹙眉,本想回他什麼,然猶豫了一刻,她卻終於還是道:“曾記吳越爭霸否?”
嶽堯是何等人物,一聽這話,心中哪還不明鏡也似。
昔年吳越爭霸塵埃將定之時,身爲越國爭霸功臣之一范蠡飄然隱退前,惟留一信與好友文種,信中有云: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意勸文種早下決斷、辭官隱退。
結局果不出范蠡所料,最終文種還是爲越王所殺。
這一段故事,嶽堯自然不會不知道。一笑之後,他道:“我明白了!你放心!”他雖然並不覺得百里肇會是那種只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之人,但卻明白,沅真所言也有道理。由來權臣之所以能爲權臣,自少不了帝皇的信任,而信任過了頭,不能善終卻也在情理之中。
沅真點頭,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只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王爺那裡,你只看着辦吧!”嶽堯點頭,倒也並不留她,便送了她一路出去。
及至沅真的小轎一路離了睿親王府,嶽堯這才折返回去,徑往書房。
…… ……
沅真去了之後,遠黛便一直歪靠在軟榻上,慢慢的翻看着百里肇昨兒留在這屋裡的那捲書冊。書冊裡頭的東西,在她看來,大多都是確實無訛的,少部分雖有值得商榷之處,卻也並非空穴來風。只是這裡頭有許多的東西,都讓她不由自主的想起從前之事。
原來這些就是別人眼中的自己,別人眼中的父王,還有那兩個人呀……她脣角微揚的想着,擡起手來,緩緩的又翻過一頁去。耳中,傳來輕輕的簾動之聲,她也懶得擡眼去看。
然而一個聲音卻忽然的響了起來,驚破了一室的沉寂:“這東西可好看嗎?”遠黛一驚擡眸,卻已直直的看入了一雙沉邃如星的眸子,陡然的怔在那裡,這一刻,她竟不知該說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