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春聞聲,微詫之餘,便也依着遠黛所示,上前一步,取過那張拜帖,打開看了一看,面上旋即現出訝色:“是明瑜公主?她怎會忽然起意過來拜望郡主了?”她是宮中爲數不多的知道遠黛乃是與石青妍一道返回郢都之人,故此對於石青妍此刻下帖來拜之舉頗爲疑惑。
不甚在意的淡淡一笑,遠黛漫不經心道:“帖子既來,想來這一二日她必來,到時便知了!”她口中雖說着這等輕描淡寫的話語,心中卻無由一動,神色一時沉吟。
繪春想着遠黛這話,也覺頗有道理,當下笑應一聲,便也不再言語。她二人說這話的時候,並未避開晴寧與柳兒。晴寧神色不動,仿若不曾聽見,柳兒在旁,卻是眨了眨眼,作出一副好奇的模樣,然而眼底深處,卻是漣漪不起,對此顯然並不意外。
眼看着已是正午時分,晴寧等人便擺了午飯上來,遠黛早覺腹中飢餓,當下舉箸用飯,食量竟是遠勝平日。用過飯後,她便藉口出去走幾步,消消食兒,示意繪春等人不必跟隨,自去用飯。繪春雖心中不願,但見她態度堅決,倒也不好再多說,只得罷了。
遠黛出了房門,行到院內。院內,月月桂依舊香氣襲人,或因天氣略寒的緣故,原本的甜香,被寒氣一逼,卻生生顯出了幾分清幽來,卻讓遠黛愈加的喜愛。稍稍逗留片刻後,他便出了含玉軒,順着南面的一條鵝卵石小徑徑往前頭走去。
行不多時,前面便已到了廣逸王府的南花園。當年她在廣逸王府時,南花園幾乎便是她一人所屬,尋常丫鬟都不許入內,更不說小廝之類。所以如此。非止因爲南花園距離她的含玉軒最近,還因南花園裡頭,有一道半露天的溫泉池子。固然含玉軒也有溫泉池,但她幼時,最喜看星望月,所以算了下來,竟還是在南花園這處池子洗沐的更多。
遠黛一路穿行,徑入藏於假山之中的那座小池。石傳鈺顯然在這處池子上下了不少的工夫,眼前這處小池,看去竟與幾年前全無分毫差別。遠黛尋到那處溫玉所鑿的玉座。慢慢坐下。正午剛過,正是一日裡陽光最好的光景。池中因是溫泉,四面又有假山環繞。因而常年都籠着一層淡淡的蒸騰的熱氣,暖暖的冬陽傾瀉而下,令人愈覺溫暖,全不似冬日。
遠黛一時興起,索性彎腰下去。除去所穿鞋襪,拉高湘裙,將一雙欺霜賽雪也似的精緻玉足放入了泉水之中。泉水柔柔的將她的雙足包裹住,溫暖而舒適。幾乎是習慣性的,遠黛閒散的晃動雙足,享受着水波溫柔的盪漾。冬陽熙和。池水溫暖,四圍靜謐到只聞風過樹梢的天籟之音,令剛剛睡醒不久的她。居然又有了睡意。
她就這麼半睡半醒的靠在那裡,直到一個聲音忽然在她耳邊響起:“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在這裡!”這一聲來的突兀,卻讓因眷戀這份感覺而不願睜眼的遠黛皺了眉。
好半日,她才慢慢的坐直了身體。淡淡應道:“坐吧!”不必去看,她也知道。來的這人正是明瑜公主石青妍。當年,石青妍也曾來過廣逸王府數次,對於這裡,也是知道的。
石青妍倒也並不客氣,當即走了過去,在她讓出的半邊溫玉座上坐了。這溫玉座,名爲座,其實卻又長又寬,比之尋常的貴妃榻也不差多少,二人坐着,自也不覺擁擠。
“青螺姐姐,你不知道,我幼時每每見你,總覺得你這人有些怪……”坐定之後的石青妍隻字不提自己爲何而來,卻莫名的提到了從前。遠黛聞聲,少不得轉眼看她,卻並未接口。
石青妍本也不指望她會答自己什麼,停滯片刻後,便又說了下去:“你總會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有時會覺得,你很善良,善良到彷彿什麼事情都管。但有時候,我又會覺得,其實你真算不上是什麼好人,而且記性也不好,連幫過的人也都記不清!”
說到這裡,她又是一頓,而後卻歪着頭問道:“青螺姐姐,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她人本韶秀,此刻偏頭相詢,更是目光澄澈,神情專注,看去既倔強又甚惹人憐愛。
遠黛看她,半日才笑笑:“青妍,你可知道,我十歲那年,我父王送我的禮物是什麼?”
石青妍聽得一怔,有些弄不明白遠黛的意思,因沒弄明白,她也便不敢遽然說話,畢竟又沉吟了許久,這才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遠黛笑笑,便道:“他鑄了一百面銀牌給我,命我每次出門,身邊必要帶着一塊。若遇到看不過眼或能幫得上的事,就幫一幫別人。”說到這裡,遠黛面上不覺現出了幾分淡淡的懷念之色:“那些銀牌上鐫着數字,從一至一百,每塊重二十兩。我用了兩年的時間,纔將它們都送了人。期間我不止一次的問父王,爲什麼要這麼做,父王總不肯答我。等送完之後,他才終於對我說,這一百塊銀牌,便是一百粒種子。不是每一粒種子都能發芽,但只要你種下了,便難說什麼時候,就有一粒已長成參天大樹的種子能幫你遮風避雨!”
這一番話,她說的很慢,語調輕緩而充滿懷念:“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父王送我的禮物,就是一百粒未知的種子。他希望這些種子日後能幫上我,只是可惜,那時候我心浮氣躁,有很多時候,都是隨手將那銀牌送了人,所以,直到如今,我也沒遇到一棵那樣的樹!”
石青妍默默聽着,面上神色一時變幻莫定,許久,她才輕聲的道:“廣逸王叔,真是一個有心人!”除了這麼一句話,她也真是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
遠黛聽得笑笑,卻是不予置評,只道:“你問我的話,我已答了,如今該輪到你說了!”
嘆了口氣後,石青妍乾脆的答道:“他來找我了!”
她這一句話說的沒頭沒腦的,但聽在遠黛耳中,卻讓她猛地一驚,下一刻,她已脫口而出:“百里聿?!”她只能說,對於這一點,她雖已有推測,然一旦確定,卻仍不由詫異。
下意識的抿了脣,石青妍的笑容也不知是喜是憂:“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做?”她雖是女子之身,但卻並不糊塗,而況她又是剛從北周回來。如今她的母親已成了太后,在後宮地位大大提升,連帶着她也跟着尊貴了幾分,想要打探一些北周的情況,也實在不是難事。
見遠黛久久不言,她便索性說了下去:“北周……延德帝重病將亡,聽說已有月餘不曾上過朝。我……還我聽說,皇兄……他與北周私下曾有盟約,要竭力扶持他……”
提及此事,她的措辭愈發艱難,甚而幾近語無倫次,然而遠黛卻仍是聽明白了。石傳鈺與北周私定盟約,要扶立百里聿繼位。這一點,倒並不出乎她的意料。事實上,當年百里肇受傷一事裡頭,便有南越的影子,這一點,只從“菟絲”之毒上便能看出端倪。
事情到了如今,遠黛幾乎可以肯定,與石傳鈺私定盟約之人,必是蕭後無疑。而蕭後的條件,自也簡單的很,她想讓她的親生兒子登上帝位,而她,也險些就成功了。
不由自主的嘆了口氣,爲了這陰差陽錯的一切,但她仍是出言安慰了石青妍:“你該知道,就算他不來郢都,這皇位,也未必就能輪到他!”沒人比她更瞭解石青妍此刻的心思。
石青妍出身皇室,自然明白歷代皇位傳承的背後有着怎樣的血腥爭鬥。而如今,百里聿卻毅然決然的在這裡關鍵時候,丟下重病的延德帝,追着她來了郢都,這件事,給石青妍帶來的巨大沖擊自是毋庸置疑。她因之方寸大亂,自也在情理之中。
“他不來,未必能輪到他;可他來了,那就一定輪不到他……”石青妍苦笑,眸底深處卻有隱隱的光芒在跳動:“青螺姐姐,我知道,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沉吟片刻,遠黛才直截了當的問道:“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沒有?”
幾乎不曾稍加思考,石青妍便即斷然道:“我要陪他回去北周!好在……母后如今已身爲皇太后,再也無需我擔心了!”她雖說的乾脆,但言及自己母親,語氣之中終究不免流露出一絲絲的猶豫,但她很快便又甩了甩頭,目注遠黛道:“我來見你,是想求你幫我在皇兄面前說上幾句好話!”明眸之中,透出的,卻是隱隱的懇切。
遠黛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公主的婚事,照例是要賜婚的,斷然沒有自己決定的道理。只是讓她去求石傳鈺,她卻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怪異,苦笑搖頭,她道:“青妍,你真覺得,這事兒由我出面合適嗎?”她這話說的雖是委婉,但明白人一聽可知,已是回絕。
石青妍揚眉,卻道:“我只覺得,這事兒再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人!”竟是一步不讓。
靜靜看她,許久,遠黛才笑笑:“青妍,我是一定會回平京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