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了房門,石傳鈺擡頭看時,才覺外頭竟已暮色四合,一輪明月黯淡的掛在因葉將落盡而顯得有些光禿禿的樹梢上,襯着暗沉的天穹色澤,無由的讓人只覺悽清、孤寂。不期然的停下腳步,石傳鈺默然的立在屋外廊下,夜風呼嘯,帶起嗚嗚之聲,剮在人面上,冷冽有如刀割一般,似乎在對人宣告,南國的冬天終於要來臨了。
他這裡正自出神,不提防那邊繪春正從外頭進來,乍一眼見了石傳鈺站在廊下,幾乎是反射性的收回了已將踏出去的一步,閃身縮在了一邊。待到察覺到自己的舉動,繪春不免微微苦笑,想着自己這陣子在遠黛身邊伏侍着,也不知怎麼的,竟頗有些以見石傳鈺爲畏途了。石傳鈺雖因正在出神並未瞧見她,但繪春稍稍遲疑一刻,終於還是決定走上前去見禮。
只是她還未及挪動腳步,卻見那邊月桂樹後頭,卻已轉出了一個人來。繪春一怔,足下不由的便又是一頓。從月桂樹下轉了出來的那人,赫然正是雲燕。
繪春一眼見她,忍不住的便是眉頭一皺。如今遠黛身邊之人,她最是不喜的,便是雲燕。這幾年,她一直在石傳鈺身邊,對於宮中的諸般事務早已瞭然於心,因其瞭解,她對那些一心想着飛上枝頭的宮女便更多不以爲然。石傳鈺並非好色之人,加之登基時日尚短,後宮高位妃嬪不過寥寥,然而與此相反的,卻是宮中不在少數的低位嬪妾。
這一點,在繪春看來,其實倒也能理解。宮中那些適齡的年少宮女實在太多,哪個少女不懷春,更何況。石傳鈺實是難得的俊美男子,更遑論他大越帝皇的身份。只是……繪春冷眼的瞅向正走到石傳鈺面前,蹲身行禮的雲燕,不期然的冷笑了一聲。
她常在石傳鈺身邊伏侍。自然知道,這些一朝飛上枝頭的宮女,固然得了位分,成了主子。卻因無寵,又不受高位妃嬪待見的緣故,有些人的日子過的甚至還不如從前。
雲燕若真以爲,她得了那一夜寵幸。日後便真能飛上枝頭,只怕是想得差了。然而繪春雖如是想,卻也沒打算過去招人恨。趁着石傳鈺並未發現她。她悄然退後幾步,掉頭去了。
那邊雲燕已然蓮步上前,蹲身行了一禮。石傳鈺原先倒真沒注意她,及至她走來時,他才總算是醒過神來。不易察覺的輕擰一下眉頭,他朝已自行禮畢的雲燕擺了擺手,冷淡道:“免禮吧!”說話間。已自仔細的打量了雲燕一眼。
他的記憶力一向不差,更何況雲燕又一直在遠黛身邊伏侍,纔剛遠黛甚至還隱晦的提點了一句。無意多留,他淡漠的丟下一句:“好好伏侍郡主,待得這邊事了,朕斷不會虧待了你!”言畢也不等雲燕說什麼話,已自撇下雲燕,徑自的去了。
雲燕聽得免禮二字,心中不覺大是喜悅,纔要擡頭說話時候,卻又被石傳鈺打斷,待到聽完了對方的話,一張俏臉不覺忽青忽紅,尷尬中又不免摻雜了幾分隱約的怨恨。
只是她也明白,以她如今不尷不尬的身份,又憑什麼去怨恨。她自己默默想着,心中不覺又好一陣發酸,眼淚幾乎便要落了下來。那邊繪春雖已躲開,卻並沒走的太遠,眼見得石傳鈺已出了院子,她自然便也舉步往含玉軒走來。及至進門時候,卻恰見雲燕眼眶紅紅的站在廊下。她雖不喜雲燕,但見她如此,卻又不覺觸動往日情懷,平白對雲燕生出幾分憐憫來。
步上穿廊,繪春若無其事的道:“今兒天冷,你倒火氣大,也不怕着了風!”她雖可憐雲燕,卻也不至於哪壺不開提哪壺,平白引得雲燕羞怒,因此卻說了這麼一句話。
她不說這話,倒也還罷了,一說這話,雲燕卻不由的打了個冷顫,這才覺得自己的身子竟已僵了。勉強的挪動了一下步子,她正欲轉身,默默地跟在繪春後頭進去,然而才一舉步,忽然便覺眼前一黑,下一刻,卻已沒了知覺。繪春一眼見此,不覺大驚失色,當下急急轉身,一把抱住了雲燕,低頭看時,才知雲燕已暈了過去。繪春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她年紀、資歷雖都比雲燕勝了不止一籌,但仍是搬不動暈迷的雲燕,少不得開口叫了起來。
她二人原就站在屋外廊下,繪春這麼一叫,晴寧與柳兒先自聽到,便忙忙的奔了過來。三人合力,仍自頗費了一番氣力,這纔將雲燕挪進了屋子。遠黛早從內屋出來,眼見這般情形,不免皺了眉頭,便吩咐三人扶雲燕在一邊的貴妃榻上躺了。及至雲燕躺下之後,她才朝繪春略略示意。繪春會意,便將雲燕右邊的袖子捋了,露出一截雪白的粉腕來。
遠黛這才走上前去,玉腕擡處,已準確的按上了雲燕的脈搏。潛默片刻,她便蹙了眉,神態之間隱現詫異,卻並沒立時縮回手來,而是仔仔細細的又替雲燕診了一回脈,又詳細的覷看了一回她的氣色。繪春在旁,覺遠黛神色有異,不免詢問的叫了一聲:“郡主?”
縮回手來,遠黛自若的看一眼繪春,寧淡道:“這陣子,你們三個多辛苦些吧!雲燕……她這是喜脈。繪春,你明兒可命人將含玉軒左近的小院灑掃一個出來,再挑幾個妥帖之人,好好照顧着!”對三人面上各異的神情視而不見,遠黛擺一擺手,示意三人自便即可。
晴寧倒未多言,便低頭退了下去。柳兒原是北周之人,對於這事自也並不關心,見她去了,便也緊跟其後。及至二人盡數退下之後,繪春才忽而搖頭,目注云燕道:“不承想這丫頭倒是個有福的!”言下雖帶嗟嘆,卻也並不見多少羨慕。
遠黛聞聲,不覺一笑,卻吩咐道:“你抽個空兒,過去斐親王府一趟,將這事稟知給斐親王知道吧!她如今懷胎日短,胎息正不穩,此時入宮大不妥當,便仍留在這兒吧!”
繪春失笑道:“我早知郡主必會這麼說!所以纔剛我才說,她是個有福的!”在宮中,一次得幸便即懷孕者,並不少見,然而能成功誕下皇子的低位妃嬪卻實在並不多。
不無疲憊的淡淡一笑,遠黛道:“你既說了這話,倒叫我不好不盡心盡力了!也罷,我便替她開張養胎的方子,不過你可記得,這方子必要你每日親手抓了藥,親手熬了給她。切不可疏忽大意,否則只怕好心卻辦了壞事!”
繪春原是宮中打過滾的,一聽遠黛這話,哪還明白不過來,皺一皺眉頭後,卻仍點了頭。
…………
步出含玉軒,石傳鈺一路徑往假山行去。他乃廣逸王唯一親子,更是廣逸王一生希望所在,對他,廣逸王自不會吝於這一條密道。啓開密道,石傳鈺在黑暗之中踽踽而行。
他走的很慢很慢,腳下卻一直沒有停過。他並不喜歡黑暗,但今日,黑暗卻讓他覺得安心。只因爲在這一片黑暗中,無論他做了什麼,也無人會看到,更無人會知曉。而等他離開了這一條黑暗而狹窄的甬道,他便依然是石傳鈺——當今大越的昭平皇帝。
他並沒有一直的走下去,甬道的中間,有一間雅室,是當年廣逸王有意建造而成。心情稍稍平息之後,石傳鈺略一縮手,輕捏了一下袖中的那捲薄薄的書冊。
那捲書冊一直都擱在他的袖中,早被他的體溫捂得微熱,冰涼的指尖觸及到那冊子的書皮時,卻讓他不由的輕顫了一下,心中更無由的一陣緊張。
遺書……這是……他的……遺書……
他恍惚的想着,以至於險險的撞在雅室的門上。微微苦笑一下,他停下腳步,自腰間取出火摺子,晃得亮了,這才藉着火光走進了那間雅室。雅室裡頭,備有十餘盞團螭壁燈,石傳鈺走了過去,將之一一點燃。當十餘盞壁燈被盡數點亮後,雅室已是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當年石廣逸佈置這間雅室之時,曾費了許多的心思,雅室之中,雖因條件所限,無有花草點綴,但他卻仍將之收拾得儘量雅緻。這些年,雖說這條密道早已半廢,但因斐親王仍在的緣故,每隔一段時日,也仍有人會來打掃收拾這間屋子,因此如今看來,卻仍清雅乾淨,屋內,也沒有一絲因陰暗與潮溼而產生的黴味。
環視一圈這間雅室,良久,石傳鈺纔在上首處的一張太師椅上坐了。椅子上,搭着半新不舊的石青蟒紋椅袱,坐於其上,將背靠在椅背上,讓人覺得很是舒服。
這張椅子,是他當年坐過的……這半舊的椅袱,想來也是舊物。石傳鈺暗暗想着,心中不期然的升起一絲淡淡的惆悵。當年,他其實勸過他,勸他不要將事做的太絕,但他那時恨他入骨,卻哪裡肯聽他的。如今想來,他從前所說的話,竟是一些也沒有錯的。
不無譏嘲的揚脣一笑,石傳鈺忽而想道:有這麼一個弟弟,父皇當年過的一定很辛苦。
他愛的女人,愛的都是他的親弟弟,雖然最後,她們都嫁給了他。然而這一切,卻絕不是結束,而是悲劇的開始。多麼有趣呵,他最寵愛的兩個兒子,居然都是別人的。
明亮的燈光落在石傳鈺的面上,那絲嘲諷的笑便也因此而顯得愈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