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燦爲她找來的那位名醫並非大周之人,而是自南越前來平京遊歷的一名遊方大夫。
那大夫爲她診了脈後,便道她從前曾錯服過一味奇藥。那藥名曰紫萼參,其形狀與老參無異,惟根鬚處略泛一種清淺的粉紫,若不留心,根本難以察覺。若論起補身效果,紫萼參甚至遠過於尋常的百年老參。唯其藥性大寒,大不利女子坐胎,若有人居心叵測,細加炮製,甚至可令女子一生不孕。好在蕭後這藥,當是誤服,雖是不易懷胎,卻還有幾分治癒可能。只是來日若果然坐胎,卻須千萬小心,免致意外。
蕭後乍聽此言,當真是如被雷亟,當場被驚得面如土色。她出身富貴,又嫁入皇宮,人蔘燕窩等物,自是向來不離,這一時半會的,想要尋出一個究竟來,卻是難如登天。但若說她誤服,她是斷然不會相信的。後宮本是是非地,何況她一入宮,便頗得聖寵,如今又貴爲皇后。她心中思緒翻涌,只切切想着,那個狠毒之人究竟是誰。
那邊蕭燦見她神色,如何不知妹妹心思,暗自嘆了口氣,卻暗暗伸手推了她一把。被他這一推,她才猛然醒悟過來,忙自上前,求那大夫施救。那大夫倒也爽快,當即開了藥方給她,又道此藥性猛,他也難有十全把握,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她聽了這話,心中更是恚怒無它,然而也別無它法。及後回宮,自己細細忖度,雖仍難以肯定,但心中卻已有了疑心之人。而這當中,最讓她疑心的,莫過於已然過世的董後。
董後臨終。將愛子託付給她撫養,當她答應之時,她看到她的面上流露出明顯的欣喜與安心。如今想來,這種欣喜與安心,只怕便是因爲她早已安排下了後手。她若終身無有所出,那百里肇無疑便是她日後安身立命之本,如此一來,她又怎會不將他愛如己出,且全力扶持。
她心中既存疑慮,不免尋了錯處。將幾個董後在時的心腹之人一一拿下,又命人仔細拷問。而真相,也果真不出她所料。她又氣又恨。從此遷怒百里肇,從此對他少有霽顏悅色。
只是死者已矣,她便有再大的恨怨,也難尋到對頭之人。又知即便將這些話說與延德帝聽,他也信了自己。卻也於事無補。而延德帝若知道了她的恨意,只怕日後百里肇但凡有個三長兩短,她都難逃嫌疑。這般一想之後,她終於還是嚥下了這口惡氣,未對他人提起。
讓她欣喜的是,那名大夫所開的方子竟極見效。她持續服藥半年後,終於如願的懷上了身孕。她異常小心的保護着這個得之不易的孩子,唯恐有個閃失。然而意外還是發生了。懷孕將及八個月之時,正是盛夏,她一時身熱口饞,多食了一塊西瓜。初時尚且無礙,頓飯工夫後。卻忽然腹痛不已,卻是足足痛了一日一夜。幾次以爲自己不能生還之後,這才產下了百里聿。由此一事,讓她對董後愈發切齒懷恨。只是如今的她,早非當年初進宮時的小小少女,她心中雖自恨極,面上卻是一毫不顯,對百里肇雖不及從前,面上看着卻也尚可。
或因生產之時,受了太多苦楚的緣故,她休養了足足年餘,這才養好了身子,但自此之後,她便再也不曾懷過身孕。董後的所作所爲,給她造成了很大的影響,讓她變得愈發的心狠手辣,以至於自打百里聿出生之後,後宮之中,再也難聞兒啼之聲。
也不知延德帝是否看出了一些端倪出來,其後的幾年,他與她的關係,便也一日淡似一日,而延德帝的後宮,便也一日充實過一日。只是這些妃嬪,便再有寵,也總難得懷孕。一度,她也曾想自己是不是做的太過了些,但當她收了手後,她卻忽然發現,後宮之中,仍少有嬰孩誕生。於是她忍不住的失笑了,原來……她們也都與自己抱着一樣的念頭啊。
既知此點,她便也樂得放手,畢竟她如今也已有了兒子,總得爲兒子積些陰德的。
百里聿一天天的長大,不知不覺中,他已取代了延德帝,成了她生命的重心。那個孩子,她的親生孩兒,縱便是將天下所有的一切美好東西,全都給了他,她也仍嫌不足的啊。
午夜夢迴之時,她甚至會忽然想,其實董後的用心,她都懂,事實上,當日若將她與董後異位處之,只怕她也會這麼做吧。只是她雖是這麼想,卻也絕不會原諒董後的所作所爲。
百里聿與百里肇自幼便是極親密的,她一度曾想過要提點愛子些什麼,然轉念之間,卻又覺得,孩童心地最無城府,自己若說的多了,難免他不漏了出去,徒然招致延德帝的不悅與百里肇的疑忌。懷着這個念頭的她,對百里聿與百里肇之間的情誼,便也沒有插手。何況百里肇本極聰敏,又是文武全才,百里聿與他接近,其實對他自身有益無害。
然而她提防着、小心着、甚至謀劃着,卻終於還是比不上北疆一戰中百里肇的大放異彩。一夜之間,整個大周都將目光凝聚在了百里肇的身上。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們的太子,有足夠的能力一舉掃平北狄,從此熄了北疆之亂,乃至一統天下。
如日中天的百里肇,讓其他皇子黯然失色。寧親王百里肅身爲皇長子,又有李淑妃竭力爲謀,也在這樣的情勢下徹底死心。這卻讓她大感失策。
她原本想的是,諸皇子中,百里聿最幼,若能讓年長的幾人先就爭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到了最後,她只需輕輕伸手,便能將那隻早已熟透的桃子給摘了下來。如此既省事又省心,又何樂而不爲。只是她卻萬萬沒有料到,她等到的,竟會是這個結果。
就在她以爲此事已全無希望,甚至爲百里聿一直與百里肇交好,而自己也未從中作梗而感到欣慰的時候,她卻突然發現了延德帝的變化。
對百里肇,延德帝無疑是疼愛的,畢竟百里肇乃是他的結髮妻子董後留下的根苗。從百里肇極幼之時,延德帝便不止一次的表示,此子足堪承祧,甚至在他年紀尚幼之時,便立了他做太子。照說,百里肇立下此等大功,他該欣慰有此佳兒,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她與延德帝做了一世的夫妻,對他,又怎會不瞭解。細忖之下,便也明白過來。有些時候,功勞太重,光芒太盛,其實也是會灼痛人的。至少,延德帝從前,就從未有過這等光彩。
功高震主,又怎能不爲所嫉。若然延德帝此時,已然年老力衰也就罷了,然而其時的延德帝又正當年富力強,如此一來,父子之間的關係便變得有些莫測起來。
察覺了此點的她,自然不會放過。
於是她一面暗下安排,一面卻又私下送了信給兄長蕭燦,問他與當年的那位大夫可還有所聯繫。當其時,百里肇正與蕭家議親,有意聘定蕭氏長女蕭呈嫺爲正妃,對她的要求,蕭燦雖也暗覺詫異,卻也不疑有他,當即便依她要求,將那人的聯繫方式與了她……
默思往事,她忽然只覺得可笑。自己窮盡了那許多心思,結果,卻又給百里肇送去了一個幫他治癒雙腿的妻子。天意這兩個字,果真是莫測呀!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停下了腳步,靜靜的站在一株臘梅花下。臘梅開的正好,清淺的暗香盈溢開來,被暖暖的冬陽一蒸,竟有一種燻人之感。她身後跟着的一應宮人,雖對她忽然停下腳步,多有不解,但見她面色變幻難定,卻也不敢上前相擾,便悄無聲息的立在她的身後。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蕭後忽又恍惚的想起如今正自纏綿病榻的延德帝:我費了那許多的心思,最終落得一場空;而你呢,你默許了我的行事,甚至有意無意的幫了我一把,卻絕不會想到,才只是四年而已,你的身體卻已虧負如此。
一念及此,蕭後也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嘆,恰在此時,一陣散亂而急促的步伐驟然的傳入她的耳中,卻讓她不由的皺了眉頭,心中大感不快。延德帝病重之後,她明明已三令五申,命舉動小心,不得驚擾,卻不料仍有人在寢宮左近地方這般匆忙奔跑。纔要發作之時,卻聽得身後的心腹女官秀娟上前一步,輕聲稟道:“娘娘,是秋雯來了!”
忽聞此語,蕭後不覺一愣。秋雯在她身邊也頗有些年頭了,素來行事甚是穩重,怎麼今兒……蹙眉應聲看了過去時,她看到秋雯正急匆匆的奔了過來,因蕭後並未發話,身後的那些宮女自也不敢攔住,便讓她疾步的走上前來:“娘娘……娘娘,安親王,他……回來了……”
秋雯那猶帶喘息的聲音乍一傳入耳中,卻讓蕭後猛然一驚:“聿兒……”她失聲叫着,面上滿是驚喜之色。百里聿離京之時,並未稟知於她,這些日子,也不知讓她擔了多少心。
一面是丈夫,一面兒子,兩面煎迫之下,讓她這陣子對鏡之時,都覺自己老了十餘歲。
“他……他人呢?”纔剛的不悅早已一掃而空,蕭後疾聲的問道,卻是聲音都顫了。
秋雯這會兒喘息已稍稍平定,聞聲之後,趕忙答道:“纔剛是安親王府來人,道是王爺已平安回來了!這會子正沐浴更衣,略等片刻,便即進宮來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