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滔天大禍
九公主脣間滿滿都是酒氣,臉龐亦泛着酒後的潮紅,一雙眼中水光突涌,像是馬上就要失態。
李未央聽清她的話,回神的片刻不由蹙眉,轉頭吩咐旁邊的丫頭,“去向你家公主說,就說九公主不勝酒力,需要地方休息。”
那丫頭一瞧情況,立刻飛奔而去。
九公主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李未央生怕她會在這宴上做出什麼過激之舉來,趕緊站起來扶住她。她卻只是突然臉頰上淌下淚水來,靜靜地不再說一字。
旁邊的一位小姐驚呼道:“九公主怎麼哭了?”
李未央面色平靜地道:“公主聽說災民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還要忍飢挨餓,心中難受,不忍心罷了。”
那些人面面相覷地看着九公主,着實不相信她是因爲這樣的理由流淚,可是看到李未央面上冰冷的模樣,都面面相覷地不敢吭聲。聽說陛下要爲公主賜婚了,對象正是羅國公府張家……
當下便有人小聲議論着:“聽說九公主不願意嫁,獨自在柔妃宮門口跪了許久呢!”
“啊?她不是和那人青梅竹馬嗎?怎麼不願意嫁了?”
“噓——誰知道啊!柔妃娘娘那麼疼愛她,居然把她在宮內關了三天三夜呢!”
耳邊都是閒言碎語,李未央充耳不聞,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哭,心中能體會到她有多難過。傾心愛慕的男子,卻從來不曾爲她動過心,這叫她如何能夠好過?但是李未央卻覺得,不被愛沒什麼,關鍵是要自愛,若是連自己都不愛惜自己,又憑什麼叫人來愛你呢?所以,讓她對九公主有多少同情,她着實沒這種心情。
這時候,永寧公主身邊的陶女官親自來了,笑道:“奴婢帶公主回房。”
九公主卻抓着李未央不放,陶女官爲難地看着她,李未央道:“我也一起送她去吧。”這樣在宴會上拉拉扯扯,實在是不智。
陶女官點點頭,便喚過一個侍宴的丫頭扶着九公主,她自己則親自擎着紅紗燈籠,替她們照着足下的路,小心翼翼道:“兩位腳底下當心。”
永寧公主府的後院夜裡幽靜,李未央一直送九公主到了廂房才站住步子:“我該回到宴會上去了。”
趙月一直遠遠守着,顯而易見是在任何時候都不放心。
陶女官點頭,道:“多謝安平縣主了。”她剛要吩咐人扶着九公主進去,誰知道九公主一下子站了起來,定定地望着李未央不說話,良久才上前兩步,擡手斥退他人:“你們都下去,我有話要對縣主說。”
這麼說,九公主是在裝醉了,李未央肯定了心中的猜測,略一揚脣,問她道:“公主酒醒了嗎?”
九公主的臉上便露出一絲哀求的神情,陶女官見情況不對,便吩咐丫頭們全都退了出去,自己則道:“奴婢在外頭守着,二位有話便說吧。”
陶女官合上門,九公主望李未央一眼,目光極是複雜,開口便道:“未央姐姐,我有事求你。”
李未央揚起眉頭,心想這臺詞怎麼這麼熟悉。難道九公主以爲凡事求一求人就能解決問題嗎?
九公主雙眼一溼,道:“未央姐姐,你且去替我向母妃說,別讓我嫁給那人好不好?我知道母妃現在很相信你,她還說讓我和你多學習——我求求你,求你好不好?”
的確,李未央和柔妃最近走得很近,卻並不像九公主以爲的是感情很要好,不過是互相有幫助罷了。李未央看着她,看着這個年輕的公主,慢慢道:“這不是柔妃的意思,這是陛下的意思,而我,並不能左右陛下。”
九公主一聽她說去求柔妃也沒用,當下又紅了眼,哽咽道:“照此說來,我是真的要嫁給他嗎?可我根本不喜歡他!”說着,又拾袖輕擦眼角,“倘是如此,那我……我還不如死了好!”
李未央靜靜地看着她哭,心中卻連最後一點憐憫都沒了。
這世道,無數人都在爲生存而忙碌,爲多吃一口飯而拼命忍受痛苦,可眼前這個公主,不過爲了婚姻的不如意便要尋死覓活,她真是太天真了,叫人無端的心生厭煩。況且皇帝讓她下嫁的本是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俊朗少年,並不是什麼索命閻王,若是不願意,大不了去向皇帝拼死爭取,縱然失敗了也算是爲自己搏了一把,但她剛纔宴會上的失態,現在的哭哭啼啼,都是那樣的不合時宜。
九公主驀然擡眼,“未央姐姐,還有一個辦法!倘是你肯幫我,此事便可化解。”
李未央怔然,眉頭微微蹙起。
九公主的眼睛裡燃起一絲火花,又道:“我知道,三公子最信任的就是你,只要你讓他帶我走!他一定會聽你的!”她看起來鎮定,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話說得有多困難,到了最後,連聲音也似落入地上輕塵中,低得聽也聽不清。因爲她自己也知道,這要求是多麼的無禮!
李未央眼底驚色乍現,她靜了半晌,纔開口:“他不會帶你走。”
九公主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回絕,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一字一句道:“若他心儀你,他自然願意娶你爲妻,不需要我開口。可他不喜歡你,你卻要我強求他,你堂堂公主之尊,竟然已經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嗎?”
九公主一瞬間白了臉,張口似是要說話,可又怔遲住,一張臉紅白交錯,顫聲道:“我……我以爲……我以爲你不會這樣說我……爲什麼你要和母妃說一樣的話!”
李未央輕輕搖頭,“因爲你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公主,是陛下的女兒!這麼多年來,陛下何曾逼迫你做過一件不願意的事情!他爲什麼違揹你的心意也要將你嫁入羅國公府,你明白嗎?羅國公府是什麼樣的人家,他們和七皇子是什麼樣的關係?論情論理,他們與你、七皇子都是私情匪淺,可是隻有聯姻,才能讓這關係更加穩當!才能讓陛下放心將更多的兵權交給羅國公!”
九公主聽得仔細,臉色更加發白,好半天才道:“他們都把我當成工具——”
李未央笑了笑,笑容中卻帶了冷漠:“能作爲工具,說明你有價值,沒有價值的人,是沒有人關心的。包括我現在站在這裡說話,也是因爲你九公主的身份,若是你不自知這一點,大可以放棄這身份,脫了這華服,走去街邊看一看,看看沒了護衛的保護,你這漂亮的小女孩能不能平安地走出三百米遠!看看沒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你會不會像那些災民一樣餓死在街邊!”
九公主默聲不言,長睫微垂,輕細顫動,內心似是在掙扎不定。
“你應該爲你自己是公主而慶幸,否則,光憑你這個性,能夠平安活到今天嗎?哪怕你自己不要性命,卻要連累敏德也跟着你一起流浪嗎?”李未央的聲音,帶了一絲的冷酷無情。表面上是在教訓她,可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反反覆覆、斬釘截鐵地衝自己道——
李未央,你真卑鄙。
你不喜歡九公主靠近李敏德,所以你就這樣嚇唬她。
你明知道敏德身份不一般,九公主縱然跟着他走,也一樣是錦衣玉食、僕人成羣。
你明知道九公主天真爛漫,不過是個小女孩,仗着最後一絲希望來求你,可是你卻這樣把她劈頭蓋臉地罵一頓。
你這些年來的確幫了九公主不少,可她也一直在處處維護你。明明做了那麼多惡毒的事情,可是滿朝上下的貴夫人誰敢瞧不起你,九公主甚至會爲了你去跟人理論、打上門去。
你只知道張楓是真心愛慕九公主,她就算此時不愛他,將來也一定會感到幸福。可她同樣是人,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工具,因爲你自己沒有感情,你就這樣嫉妒她擁有的情懷?
李未央看着九公主,最終卻只是輕聲道:“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究竟該怎麼做。”
路已走過半道,豈能中途退縮?
她不想爲自己找任何藉口,做了就是做了,目的亦是坦坦蕩蕩,她是卑鄙,因爲她本來就不是高尚的人。不喜歡的事情,就要去阻止,哪怕會傷害別人的心,哪怕要踐踏別人的感情。如果事事都要讓別人好過,那她李未央就不好過了!敏德並不喜歡公主,與其給她無所謂的希望,不如說得過分一些,讓她徹底死心!自己這樣做,也是沒有錯的!
不爲難對方,就是爲難自己!
李未央轉身正要離去,九公主突然開了口:“未央姐姐,對不起。我太失態了……”
李未央沒有回頭,九公主一雙眸子水亮,抿抿脣,像是下了十足的決心,纔開口道:“我肯嫁他。”她的話語頓住,聲音低下去,“謝謝你。”
李未央沒有開口,徑直走了出去。沒有什麼好謝的,我根本就不是爲了你。
她心裡這麼想着,以一種極爲淡漠的神情走了出去,對着外面的陶女官道:“九公主需要休息一會兒,請別進去打擾她。”
陶女官點了點頭,道:“奴婢帶縣主回去宴會吧。”
李未央點了點頭,跟着陶女官重新回到宴會上,此刻正是觥籌交錯的時候,永寧公主已經募集了不少的財物,一向嚴肅的臉上也難得露出笑容。看見李未央便遠遠向她點了點頭,李未央對陶女官道:“我家祖母身體不適,已經託我帶來了要捐的寶物,我也不能在此停留太久,這就告辭了。”
陶女官點點頭,道:“縣主放心,奴婢自會稟報公主的。還請縣主稍候,奴婢爲您準備馬車。”
來的時候,李未央是坐九公主的馬車過來的,所以現在回去,需要安排新的馬車,李未央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不過淡淡一笑,道:“多謝您了。”
她若有似無地,向身後鬧得最熱烈的地方看了一眼,目光恰好與和暢公主撞在了一起。和暢是一個看起來個性爽朗的人,她在一羣貴夫人之中,完美地扮演了一個性情活潑開朗加上天真善良,對一切充滿好奇心的異國公主的角色。再加上捐款的時候出手又無比的闊綽,顯得仗義疏財。既讓人覺得她很平易近人,卻又展現出一種只有皇族纔有的驕傲。
那一眼,李未央敢肯定,對方很清晰地與她對視。
她並沒有等待多久,陶女官很快安排了馬車。李未央上了馬車,一路趙楠兄妹護送着她。馬車搖搖晃晃地出了永寧公主府,行駛在街道之上。往常的這時候應該正是夜市開的時候,然而現在,卻是一派寂靜,夜風夾雜着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清冷香氣,令她有些恍惚起來。
馬車從橋上行過,下面河水靜淌無聲,李未央掀起了車簾,便看到橋下的水波中倒映着月亮的影子。
這麼久了,每一次參加宴會,她都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人人都在笑,都在觀賞歌舞,都在觥籌交錯,都在交談着不知從何處得來的街頭巷聞。她習慣了一個人,每次到了人多的場合,雖然總是在笑,卻覺得更加寂寞。這樣的熱鬧,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心裡想着,不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風吹車簾,馬車軲轆咯吱一聲,竟是停了下來。
趙楠在車簾之外道:“小姐,有人請馬車停下。”
趙月掀開了車簾,李未央看清了馬車外面正騎着一匹駿馬的美貌少女,此刻手持長鞭,微笑着望向她。
果然來了——和暢公主!聽說她之前肋骨斷了一根,可現在看來,卻是恢復力驚人,又或者,忍耐力驚人——李未央默默地打量着她,和暢身後竟然連一個隨從都沒有帶,形單影隻地就騎着馬過來,此刻她動作利落地下了馬,滿面笑容道:“縣主,可否借旁一步說話?”
李未央笑了笑,主動下了馬車。
兩人走到橋上,夜風蕩過湖面,湖中漣漪無數。和暢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遞到李未央的面前。
李未央伸手接過,掀開蓋子,看清了匣子裡面的東西,不由吃了一驚。匣子裡竟然是一塊瑩白的鳳凰玉佩,在月光之下發着幽幽的光芒,十分奪目。
“這是鳳玉。”和暢公主解釋道,“父皇交給四哥,讓他送給將來的四皇子妃,不,應該說,是將來的漠北皇后。”
原來李元衡已經是內定的下一任漠北皇帝了,李未央笑了笑,自己果然沒有猜錯。那麼這人此來,實在是太過大膽了!
“這鳳玉天底下只有一塊,不知多少人爲了它搶的頭破血流,而且千百年來,只傳給漠北的皇后。我四哥以鳳玉相贈是什麼意思,縣主明白嗎?”和暢公主這樣問道。
李未央只是靜靜地望着她,似乎有些疑惑。
和暢公主笑道:“四哥有四個側妃,但是還沒有娶正妻,這是因爲他尋覓了很久,卻沒有找到讓他覺得夠資格的女子。可是他觀察了你很久,他覺得你不光聰明、能幹,而且冷靜理智,再加上行事頗符合他的心意,所以他覺得,這鳳玉給你才最合適。”
“陛下已經給漠北四皇子一個新娘了。”李未央這樣回答,口氣也不怎麼高興,絲毫沒有興奮的意思,因此和暢公主的眼底出現一絲驚訝,卻很快笑道:“那是你們大曆的皇帝,我們是不承認的,那個所謂的新娘子我們已經瞭解過了,不過是個性格軟弱的閨閣小姐,我敢說她到了漠北的皇宮,絕對活不過半年。這種花瓶娶回去,四哥是不會滿意的,他要的人是你。”
李未央的面上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很快隱去,笑道:“公主,這鳳凰玉佩這般意義重大,恕我不能接受。”
和暢笑了笑,道:“李未央,如果留在大曆,你會做什麼呢?你只是和剛纔宴會上的那些無能的女人一樣埋沒了自己的聰明和才智,可是你到了漠北,可以做一切你想要做的事情,將來你會成爲漠北地位最高貴的女人。”當說最高貴三個字的時候,和暢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貪婪,但她將這種情緒隱藏的很好,臉上依舊是笑容。
成爲漠北地位最高貴的女人?李未央心中冷笑——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我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李未央的面上,只是微笑。
果然是個聰明的女人,和暢公主嫣然道:“代價麼——你知道,我四哥還有很多的敵人,他們都會想方設法來找麻煩,你可能需要替四哥好好籌謀一下。”
李未央知道不是這樣簡單,至少,李元衡必定是和蔣華達成了什麼協議才非要她不可!“就這麼簡單?”她很慢的重複了一遍,“只是替四皇子籌謀嗎?”
和暢笑容不變,但目光卻幽深了起來,緩緩道:“當然不光如此,但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決定這個賭注,你賭,或者不賭!”
和暢顯然是覺得,這對任何女人來說都是不可抗拒的。儘管嫁給漠北未來的皇帝意味着無數的危險和爭鬥,可那也意味着數不清的財富和權勢,這是她一生的追求,便以爲李未央也無法拒絕。
李未央抿着嘴脣,自嘲地笑笑:“你們還真是高看我了。”
“一個能夠逼得蔣家走投無路的女孩子,實在是讓我們不得不高看一眼。”事實上,若非李未央做的事情很多都被蔣華透露了出來,他們也不會浪費這麼多時間在她的身上。這麼伶俐和毒辣的女子,正是李元衡所需要的。和暢公主挽挽頭髮,風情萬種的一笑:“坦白說,你一個女孩子竟然敢和整個蔣家爲敵,的確是令人驚駭,卻也無比厲害,我很佩服你,也很喜歡你,所以,我很希望你能做我的嫂子。”
李未央靜靜地看着她,沒有一絲反應。
和暢向她露出十分友好的微笑。
李未央看着她,然後,把裝着鳳凰玉佩的盒子還給了她。
看着和暢震驚的表情,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請轉告四殿下,我需要考慮一下。”
和暢眯起眼睛,這是女子的矜持,還是委婉的拒絕呢?她一時之間摸不清李未央的心思,之前李未央對李元衡的態度好像是有意的,卻又若即若離,連李元衡都被她一會兒捧上天一會兒摔下地,原本只有三分上心很快變得一門心思想要得到她,這麼看來,李未央很懂得男人的心思,風箏放的很高很遠,線卻一直抓在她手心裡。
原本和暢公主覺得,李未央和她是同一種人,拼了命地要往上爬,她是不會拒絕這個誘人的提議的。之前所以不肯下嫁,甚至還鬧出吉祥殿的事情,不過是她不能肯定漠北四皇子的價值,現在知道了他是未來的漠北皇帝,就一定會同意,可是現在,她有點糊塗了。
和暢故意沉下臉,道:“李未央,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四哥是敬重你,若是你再這麼……”
李未央突然轉頭,盯着她,沉聲道:“公主這麼快惱羞成怒了?”
和暢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李未央道:“我只是需要時間考慮,如果四皇子這點耐心和堅持都沒有,還請他早點回去吧。”
李元衡是一個異常堅持的人,光是從他每日送來的珠寶就知道。那都是價值連城,這麼捨得下血本,說明他對她是勢在必得!
“李未央!三天後申時我們就會離開京都。”和暢突然在她身後這樣說道。
李未央的腳步沒有停頓,只是淡淡道:“三天之後我要上山爲災民祈福,抱歉不能相送。”
和暢皺緊了眉頭盯着李未央的馬車離去,她第一次陷入了疑惑,可是很快,她就笑了起來,李未央啊李未央,做人做到你這個份上,真是絕了!若是你真的對漠北皇后的位置沒意思,爲何還要告訴我你到時候去哪裡呢?!
馬車一路回到李家,李未央下了馬車,回身吩咐趙月給了那永寧公主府的車伕打賞,隨後便要進門。卻在這時候,突然聽見一陣馬蹄聲。
趙月興奮地叫:“是三少爺!”
李未央眼不眨地盯着不遠處,就見到李敏德飛馬從北面疾馳而來。
今天他沒有參加宴會,可是在宴會上,李未央卻一直在聽着各家小姐議論着他的名字。他的俊美出衆人人皆知,卻是無論如何不肯入仕,只是不知將來哪個女子能收得住他的心、嫁得進那李府大門。李未央當然知道他不肯入仕的原因,當下只是靜靜望着他騎馬走近,那一身錦衣在夜色下熠熠生輝,可這都比不過那一雙眼明亮湛澈,那一張臉——
李敏德望見她,臉上笑容變得極是燦爛,晃得這邊衆人眼睛都花了。
他勒着馬繮停了停,飛快地下馬,才又笑起來:“今天的宴會順利嗎?”
李未央笑了笑,道:“自然是順利的,順利的不能再順利了。”她突然想起九公主哭泣的臉,猶豫不過瞬間,她笑道:“九公主與張楓的婚事定下了。”
李敏德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驚訝,隨後道:“這個——跟你的計劃有關係嗎?”
李未央的腳步停滯了一瞬,隨後若無其事道:“沒關係。”她原本應該把九公主的心思告訴他的,不過,現在她覺得沒有必要,“那邊都準備好了嗎?”
李敏德揚起笑意:“等着看三日後的好戲吧。”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希望他們都能喜歡這份厚禮纔是。”
三天後,正是三月初十,宜出行,半夜裡李未央就已經梳洗準備,天拂曉就進了宮。今天是太后招她說話,到了太后宮裡,九公主已經在那兒了,見她來了,只是向她微微頷首一笑,便轉頭對太后道:“太后,您瞧,未央姐姐來了。”
太后笑着招手道:“來,快過來。”她一貫是很欣賞李未央的,再加上九公主也很喜歡她,今天要爲九公主挑選一些妝奩之物,柔妃不巧卻病了,皇后也忙得很,九公主主動提起要請李未央來做參謀。這個雖然不合規矩,但只要太后高興,一切都沒有關係。
太后點點頭,一旁的司禮太監便繼續往下讀:“貂皮被褥一牀,狐皮被褥一牀,妝蟒緞、閃緞被褥八牀,枕頭十二個,幔子一架,帳子一架,蓋帳一頂,三等赤金五十兩,淡金五十兩,銀一萬兩,緞綢紗一千匹,毛青梭布二千匹——”
九公主一大清早就被提溜起來了,若說她的妝奩本該柔妃參詳,偏偏太后要讓她自己選一些心愛之物,這樣的恩典可是從未有過的,所以她哪怕再困再不耐煩,都得滿面笑容地聽着。
足足讀了半個時辰,纔不過四分之一,太后方嘆了口氣,揉着太陽穴道:“聽了真是頭疼,未央,你瞧着哪樣不妥當?”
李未央笑了笑,道:“太后娘娘精心準備的,哪兒有不妥當的,不過是九公主素來有自己的主意,怕是所有的布料都得她自己看過纔好,省得宮中舊例她不喜歡。”
太后點了點頭,這次確實從倉庫裡頭拿出了不少老料子,有的顏色的確不適合自己穿,打賞給人又過於貴重,還不如另尋內務府換一批,她點了點頭,道:“是這個話。”說着,便覺得頭痛地按了按自己的額角,李未央小心道:“太后的頭痛症還未痊癒嗎?”
一旁的九公主便趕緊關切道:“太后,都是孫女不是,爲了我的婚事累壞了您,實在是讓我過意不去。”
都是柔妃身體不好,皇后又不是九公主的親生母親,在這件事情上實在是過於敷衍,太后看不下去,反倒親自抓在手裡,這幾天光是過妝奩就要頭痛欲裂了,她搖了搖頭,道:“老毛病了。”
李未央輕聲道:“未央斗膽爲您獻一種薄荷膏,或許有用。”太后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透露出一點點的暖意:“難爲你有心,不過這是老毛病了,宮中太醫也用了不少法子都不見效。”
九公主嬌俏的臉孔上此刻已經看不出一絲悲傷的痕跡,她看了太后一眼,撒嬌道:“太后,就試一試嘛!”然後她主動走到李未央面前,接過她手中那個牡丹花紋小瓷瓶,打開一聞,便有沖鼻清涼的薄荷氣味,她用無名指蘸了一點,上去替太后輕輕揉着,低聲道:“總要試一試……”
良久,太后輕輕吁了口氣:“的確是很舒坦。”
李未央笑了笑,這薄荷膏可和一般太醫治療頭痛的方子不同,當年她爲了討好太后,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纔得到這個秘方,現在拿出來,當然有奇效了。“臣女是聽家中祖母偶然說起這個治頭痛的秘方,想到太后娘娘也有頭痛症,冒險一試,有效就好,即便無效,也不至於對人身體有害。”
太后果然很高興,看着李未央的神情越發溫和:“難爲你的一片苦心。”
殿內的氣氛越發顯得融洽,九公主笑着親自剝了紅皮橘子,一瓣兒一瓣兒遞給太后。到了用膳的時候,太后還特別道:“未央也留下一起用膳吧。”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榮寵,李未央笑着道:“多謝太后娘娘。”
於是,十來個太監在大殿中間擺了兩張餐桌,又拼上了一個方桌,然後把蓋有銀蓋兒的碗、盤一個個擺放在桌子上。餐桌東邊的雕花太師椅自然是給太后的,餐桌旁邊的位置各放了兩把小一點的椅子,是給她和九公主的。
一羣訓練有素的太監開始擺膳,各種美味佳餚的味道在空氣之中開始飄散,這裡的飲食,遠遠超過李府過年時候的排場,就這樣還是特殊時期簡單安排的,。太監跪在地上道:“膳食擺齊了,請用膳。”
九公主便想要向李未央提醒就餐的禮儀,生怕她在餐桌上出了醜,或者犯點錯讓太后不開心,可是卻沒想到李未央很準確地走到了那一把應當是她坐的椅子跟前,先向太后叩了頭,謝了座,才站在一邊,等太后和九公主入座後才坐下。吃飯的時候,九公主便用驚詫的眼神盯着李未央。她簡直是太驚奇了,不知道爲什麼李未央會表現的這樣熟練,而且優雅,那用餐的儀態,簡直比她還要端莊。
這樣的儀態,絕非一朝一夕可以訓練出來的,不只是九公主,連太后都多看了李未央兩眼,心裡也有些奇怪。只是誰都沒有開口問,太后甚至覺得,這是李未央天生便有的儀態。
午膳的過程之中,大殿內都是靜悄悄的,連一向活潑的九公主都不敢隨便開口。用完午膳,李未央便隨着九公主一起退到殿內兩端的屏風之後,太監端來漱口水和熱手巾,讓她們漱口、擦手,隨後又捧上來一個小銀盒子,裡面裝着豆蔻和素沙,讓她們含在嘴巴里,一方面有助於消化,另一方面可以讓說話的時候帶上芬芳。
九公主悄悄觀察李未央,見她的動作嫺雅高貴,儀態端莊大方,不由想到自己從小生長在宮廷之中,對這些動作是早已瞭然於心的,可是動作儀態卻絕對只是按部就班,連柔妃都曾經批評過,說她學規矩不上心,她還覺得這都是日常習慣,有什麼好學的,可是今天看李未央動作行雲流水,竟然顯得比母妃日常舉止還要端莊漂亮許多,便是在宮裡頭呆了很多年的老嬤嬤們也未必能夠比得上……不由心中的疑惑卻越發深了,只是當着太后的面兒,她連問都不敢問。
就在這時候,有太監突然面色驚惶地進來,跪地道:“太后娘娘,劉太妃今兒去普濟寺上香,誰知半途給人劫走了!現在那些女官們哭哭啼啼地回來,在宮門口都鬧翻了天兒了!”
劉太妃是先帝晚年娶進宮的妃子,因爲入宮的時候年紀小的很,不懂事也不會邀寵,並不受先帝寵愛,所以沒有子嗣,反倒與太后關係一向很好。至於如今,她到底年紀不大,不能像太后一樣一直在宮裡頭坐着,所以每個月定期去普濟寺上香祈福,也算是散散心了。可是沒想到,堂堂的太妃娘娘,居然也有人敢在半路上劫走了!
太后大驚失色:“青天白日的到底誰敢這麼幹!”她越想越不對,恨聲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一邊說,一邊覺得剛剛纔好轉的頭痛變得更加劇烈,幾乎連坐都坐不穩,九公主連忙用手指蘸了點薄荷膏在太后鼻下,讓她輕嗅片刻,太后才覺得緩過一口氣來。
九公主連忙斥責那太監:“話怎麼不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太監連忙道:“太妃娘娘從宮中出去,一切都好好兒的,剛剛上山莫名其妙一夥歹人衝出來,不由分說打了人,就把那轎子搶走了!”
太后倒吸一口涼氣,詫異道:“這可是皇宮裡頭的儀仗,誰知竟然出了這種事,叫我可怎麼好……”
九公主看了李未央一眼,掩住眼底的笑意,臉上露出無限愧疚的神情,道:“太后,都怪我不好,其實今兒個太妃娘娘出宮的時候我正巧碰上了,見她帶了那麼多人,儀仗又是十分的奢華,便說如今是多事之秋,實在不該這樣張揚,太妃娘娘深以爲然,便命人輕車簡從,不要大肆宣揚,若是按照原本的情況,歹人萬萬不敢做出這種事情來——”
太后一愣,隨即搖頭道:“這怎麼能怪你!本來發生災難之後,所有的事情都要從簡,更何況是去拜佛,還是在官道上,誰能想到這種事!”她語氣一凜,旋即沉聲道,“陛下知道了嗎?”
太監趕緊道:“陛下今兒身體不適,宣了太醫覲見,奴才還不敢去稟報。”
太后皺了眉頭,道:“此事不能大肆張揚,趕緊拿我的懿旨去找京兆尹,限期他在天黑前找到劉太妃,若有不然,提頭來見!”
“是!”太監忙不迭地去了。
九公主看太后臉色越發灰白,忙道:“太后娘娘放心,劉太妃向來爲人仁厚,老天爺保佑,絕不會有什麼大礙的,說不準是個誤會——”
誤會,哪兒有這種誤會發生呢!開朝百來年,可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兒啊!後宮妃嬪被劫持,這妃嬪還是個太妃娘娘——傳出去是要笑掉人家大牙的啊!所以太后聽着這話,臉上卻絲毫都沒有寬心的神情。劉太妃在先皇駕崩的時候不過十四歲……這些年保養得又特別好,看起來風韻猶存的,尚且不知道那些莫名的歹人是求財還是求色,若是真的出了什麼事,只怕真要她以死殉了先帝了。
太后的眼皮開始一個勁兒地跳,着實無法想象誰會沒事兒去劫持這麼一個半老徐娘,況且這是去進香,又沒帶什麼金銀財寶,要她又有什麼用!簡直是——匪夷所思!現在可該怎麼辦呢?不要說人找不到,要是真的找到了,更會是個大麻煩!
李未央看了九公主一眼,眼睛垂下,好不容易纔忍住了笑容。她是知道這位劉太妃的,長得確實漂亮,身材苗條,是個細高個兒,雖然是單眼皮,卻長着一雙丹鳳眼,雖然是太妃,不能穿的太花哨,可是在穿着打扮方面總是在不逾矩的情況下變着法兒地招搖。當年先帝駕崩的時候她十分年輕,後來還一度傳出她和某位王爺過從甚密的謠言,若非太后娘娘護着,這位劉太妃早就被殉葬了,更別提現在還活的好好的。
今天這件事情的真相是,她先讓九公主想法子換了劉太妃的儀仗,儘量安排的樸素尋常一些,看起來就像是普通大戶人家的貴夫人出門,然後特地安排了一副一模一樣的馬車鑾駕,特意在人眼前晃了一圈……至於怎麼讓那人以爲兩駕馬車是一模一樣的,就要看趙月這個隨車的丫頭裝的是否像模像樣了……
就在這時候,聽見太后哎喲一聲,卻是旁邊的女官無意中打翻了茶杯,茶水燙了太后的手,太后怒到極點,竟然揚手給了那女官一個耳光,自然滿殿皆驚,太后娘娘這十數年來,可是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一個宮女!要知道,宮裡頭的主子便是懲罰人,也不需要自己動手,可見她今天是生氣到了何種地步——
九公主悄悄向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李未央眨了眨眼睛,不做聲了。
李未央輕輕鬆了一口氣,現在麼,就要看下一步棋走的是否順利,才能知道整個計劃成功與否了……
太后的煩心事當然沒結束,等她喝茶的時候,太監又慌忙來稟報:“剛纔那漠北四皇子帶了人慌慌忙忙向北邊而去,結果正巧碰到太子狩獵歸來,不小心衝撞了太子的車馬,卻又不肯報上身份,只一個勁兒地往北邊去,天色擦黑了,太子手底下的護衛們看不清對方身份,又突然聽見馬車裡有女子呼救,以爲是歹人,便衝上去打殺一通,搶下了馬車,竟發現裡頭坐着太妃娘娘!”
題外話
編輯:你是想讓漠北四皇子因爲擄走太妃被懲罰嗎?
小秦:你覺得這算罪名嗎——下一章預告是,把李元衡咔嚓掉,把蔣家人全部咔嚓掉,就醬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