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伕一身黑衣,腰間掛着弦月彎刀,兩隻黝黑的大掌,握着繮繩一震,狂煞大喝一聲駕,讓馬車朝着燈火密集的大道衝去。
他正是安凝的貼身護衛統領,黑鷲洽。
今晚設計的行刺,便是他一手佈置。
若只殺嚴陌影一個,輕而易舉,但是,加六位金貴的皇子——尤其,還有與主子暗情難解的六皇子,這行刺,還是取消的好。
他一番思忖,眼角餘光看到路旁的房頂上,有狼人俯臥飛躥而來,忙故意地輕咳兩聲,與主子暗通信號。
然而,車簾內的安凝,卻遲遲沒有迴應。
他抓住繮繩,輕收力道,在十字路口,朝人潮熙攘的夜市東拐,讓車速慢下來。
馬車走了一盞茶的時間,仍是沒有等到主子的提示,他只得硬着頭皮繼續策馬前行。
車廂內,百里遙伸手環住陌影的肩,溫聲打破尷尬的寂靜。
“陌影,老四常去的花樓,早就被查封。那位悠悠姑娘……聽說被人暗殺了,不如,我們去別處。鈐”
衆皇子都不約而同看向陌影,唯獨百里羿斂目垂首,沉靜如冰雕。
陌影暗忖着,遲遲不應。
大半夜遊京城,可不是她的目的,她是要出來給百里玹夜送解藥的。
要找個人多雜亂,且能偷偷溜走的地方纔好。
六皇子百里煒看了眼安凝,柔聲笑着建議,“陌影,我們去粉黛閣吧。”
此話一出,衆皇子眼神都赫然一亮。
陌影一眼環看衆人的神情,玩味挑眉,“粉黛閣?”
“那邊最好玩,我們也都熟悉,那花魁——金牡丹也是我們都想見的。不過,說來慚愧,我們去了多次,卻不管支付多少銀子,那金牡丹愣是不肯出來。”
安凝熟悉黛眉,冷聲問,“你經常去?”
百里煒不理會她,伸手,隔着百里羿和百里蘊,誇張地側身,伸長了手臂,便狀似親暱地握住了陌影的手,雙眸如星地含笑望着她。
“傳說,那花魁溫柔嫺靜,能歌善舞,是任何宮中女子都不能比的,而且,老七隨我們去,也期望能見她一面呢!”
既如此,想必那裡客滿爲患。
陌影不動聲色地揚起脣角,眼角餘光冷掃百里羿,反手握住百里煒的手,也沒有拂掉百里遙擱在肩上的手。
“好,就去粉黛閣。”
九皇子百里璘,視線就隨着她身上那幾隻手,幽幽轉來轉去。
然後,他從車簾處,尷尬地挪呀挪,挪到陌影近前,訕然笑道,“陌影,你一個女子,去粉黛閣不太好吧?不如,我們去夜市逛一逛,買點你愛吃的糕點呀,冰糖葫蘆呀,還有熱鬧地雜耍。”
安凝冷聲道,“九皇子是在逗小孩兒麼?”
“是呀,我也喜歡吃冰糖葫蘆,太——酸!”陌影說着,故意擺弄百里煒修長的手,無辜地看呀看,“六皇子的手真漂亮,天生多才多藝的男子。”
百里煒被她嬌柔的手揉捏着,已然有些繃不住,心慌地想抽回手,卻抽不回。
安凝早已臉色鐵青。
她盯着那隻被陌影擺弄的手,滿心醋酸倒了一缸又一缸,終是忍不住拿尖利的指甲,狠狠地掐百里煒的側腰。
陌影見百里煒已然疼得手臂哆嗦,才放過他。
百里璘還是忍不住勸道,“陌影,我們還是去看雜耍吧!”
陌影鳳眸幽冷流轉,看了眼沉默的百里羿。
“九皇子有所不知,因我解了四皇子一身毒,四皇子要以身相許,還說要娶我。但是,他之前又不滿意我的魅力,而傾慕花樓女子悠悠與我的好姐妹清芝,所以,出嫁之前,我必須惡補一番。所以,我們還是去粉黛閣爲好。”
“哦,原來……如此!”百里璘說着,再不知該說什麼好,悻悻後退到車廂門口處。
百里羿俊顏隱在寬大的披風帽下,陰沉地完全融進那團黑影裡,感覺到百里遙和百里蘊陰沉的視線,他只有一雙血紅的眼眸在閃爍。
八皇子百里祺突兀地堆上笑,“既然陌影想去,我們就去粉黛閣,大哥二哥,你們意下如何?”
“陌影想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今晚,我是捨命陪美人的。”百里遙笑得溫和寬容,彷彿陌影要天上的星,他也會親自飛上天取下來,放在她的掌心裡。
陌影側首,對他頷首淺笑,“謝二殿下!”
百里遙尚未體會到暖香親近的歡愉,按在陌影肩上的手突然一陣劇痛……
下一刻,美人就被扯離了懷抱。
陌影驚叫一聲,被扯得額頭撞在了陳腐之氣濃重的冰冷懷抱裡。
眼前倏然一片駭人的黑暗,脊背被大掌兇猛按住,她手腳被寒氣冰凍一般,頓時一陣麻痛……
背後一股冷風呼嘯,不知誰的劍出了鞘,咻——一咻——幾聲暗響,然後是利器刺透肌骨的聲音……血腥蔓延,煞然靜止。
安凝突然恐懼地尖叫,“煒——煒——你們殺煒,我和你們拼了!”
陌影驚得轉頭,被眼前的一幕震驚。
百里蘊,百里遙的長劍是要刺向百里羿的……
百里羿卻隨手扯了百里煒當盾牌擋在身前。
長劍貫穿了百里煒的右鍵和腰側,所幸,並沒有傷到要害。
安凝凶煞嘶叫着,撲上去推開百里蘊和百里遙,百里煒身體往下癱,血流不止……
感覺到懷中的身子驚顫,百里羿忙按住陌影的頭,不准她再看百里煒身下淌出的血。
百里遙和百里蘊皆是驚愕地神情蒼冷,不可置信地看自己的手,皆不相信自己殺了最不該殺的兄弟。
百里祺擔心地爬過來,“六哥,你怎麼樣?”
他剛要按住百里煒的傷口,就被安凝推到了車窗邊去。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悲慟,像一隻抓狂的母獅子,小心地抽了百里煒身上的劍,把他護在懷裡,朝着車簾咆哮。
“黑鷲,殺了他們!我要他們所有人,死無葬身之地!”
然後,車廂頂上,砰——一聲爆響!
衆皇子不約而同仰頭看向車頂,就見一隻巨大的狼人足印,突然塌陷下來。
正震驚之際,一隻狼爪,突然從窗外伸進來,抓住了在窗口的百里祺。
百里祺在深宮養尊處優,素來是被訓練有素的狼人護衛保護,何時曾被如此襲擊過?!
他肩胛骨被狼爪指甲刺進,血流如柱,劇痛與恐懼,讓他頓時六神無主,一身武功也不知如何施展了……
側首看着肩膀上毛茸茸的黑爪,一雙星眸,瞪得大如銅鈴,只本能地驚悚大叫。
“皇兄,救我……皇兄救命……”
然而,衆皇子卻皆是袖手旁觀,卻不是因爲絕情,而是被這狀況嚇傻!
一個兄弟被他們刺傷,一個被狼人抓到,父皇若知道……
陌影趁着百里羿不備,迅疾逃出他懷抱,撿起百里遙的長劍。
然而,玄鐵鍍銀的寶劍太沉重,她舉起已然拼了全力,舉到最高處,單薄的身姿反被長劍帶的搖搖欲墜。
一隻大手自後伸來,環住她的腰際,幫她穩住身子,另一隻手握在她抓在劍柄上的手,兇猛一揮,手起劍落……
她側首,正看到前世那張每日朝思暮想的臉,心口一陣暖熱的窒悶,眼前大片狼血噴濺出來,在臉頰上腥臭的一團,看着那斷臂,恐懼地腸胃一陣翻攪……
與此同時,百里蘊則迅速拿劍刺向車頂,一道血柱,沿着劍刃淌下來……
百里羿聽到車簾外的動靜,揮掌打出去。
車簾卻突然呼嘯掀起,一個龐然大物正在車轅上。
狹窄的車廂門,容不下狼人龐大的身軀,黑鷲只能將一雙寬大的狼爪伸進來,似巨狼抓小雞仔……
他是要抓安凝和百里煒的,卻抓住了在車廂門口百里璘,扯了他腿和手臂,便橫拖出去。
安凝氣得大罵他蠢。
黑鷲發現自己抓錯,這就想捏碎了掌中之人。
百里璘嚇得又哭又嚷,已全然顧不得皇子威儀。
百里羿頓時發現事情不對勁兒,忙扯了百里璘到車廂內,又拖了重傷的百里煒塞給陌影。
“照顧好他。”
然後,他猛然一掌打飛了扯住安凝便衝出車簾,順勢一腳將黑鷲踹下馬車……
無人駕馭的四匹馬,橫衝直撞。
路人驚慌尖叫着逃散,四周大片狼人從房頂上衝來,要攻向馬車……
百里羿扯住安凝飛上車頂,鬼爪陰沉扣住她的脖頸,陰冷笑道,“計策不錯呀!”
安凝恐懼地喘不上氣,憋悶地喉嚨裡咔咔作響,只得擡手阻止屬下進攻。
一隻只龐大的猛獸落地化爲人形,被疾馳的馬車遠遠甩在了後面。
馬車卻正行到了十字路口,四匹馬朝着三個方向衝,脫了馬鞍與繩索,馬車以慣性前衝而去,直衝向路旁的茶樓。
百里羿忙扯住安凝飛身離開車頂,想到陌影還在車上,他低咒一聲,將安凝丟在路上便忙又縱身去追急行的車廂……
一道銀白的影子,突然快如閃電地襲來,以強大的真氣形成一道結界,馬車撞在強大的光牆上,車轅頓時爆碎。
馬車霎時停下,裡面的人因慣性衝擊,下餃子般滾出車廂。
百里玹夜循着氣息,瞬間掠過,精準扯住了陌影的手臂……
百里遙和百里煒都被摔得頭暈目眩,以爲是狼人突襲,忙抓住陌影的腳腕。
兩人隨着強大的力道,竟懸空起來。
陌影在中間,仰頭向上,那銀白鎧甲的男子豔若神祗般,羽翼平穩揮展,似兩片巨大的雲恢弘潔白,攝人心魂。
她因他的及時出現,而驚喜不已,但是她的手臂……
“痛——手臂要斷了!”
百里玹夜低頭看,才發現自己扯住了一串。
陌影下面掛着百里遙和百里煒,百里遙腳下掛着百里蘊,百里煒下面掛着百里祺……
這一羣慫到姥姥家去的兄弟!
該死的,真想踹碎了他們丟去喂狗。
他身軀一轉,陌影腳下的一大串人,被巧妙而強悍的力道甩脫在茶樓的門廊下,狼狽滾得四散開去。
陌影則被抱進了茶樓內,放在一張乾淨的桌子上。
她滿身血污,臉上染了大片,巴掌大的鵝蛋臉兒幾乎辨不清面目。
百里玹夜緊張地臉色蒼白,每一根血脈都因她滿身的血腥,要爆裂開。
他脖子額角青筋崩凸着,顯得異常猙獰,在她面前來回踱了兩趟,終是忍不住暴吼。
“你是不是真的活膩了?爲什麼不肯聽我的話?說了不準亂跑,你腦子被狗吃了嗎?你當滿皇宮的護衛都死絕了是不是?”
她揪着袍子,泫然欲泣。
看着他完好無損,她開心,一腔相思終有歸宿,心裡甜蜜,無法形容。
然而,他的怒,卻又讓她忍不住難過。
在他眼裡,她就是個腦子被狗吃掉的女人嗎?
見她悶頭不語,只是揪着袍袖,他呼出一口氣,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竟是自己的便服,下襬長過了雙足一大截,越顯得她嬌小可憐。
心裡頓時百感交集,愈加生不如死。
劍眉緊皺着,碧綠的眼眸望着她,灼熱瑩亮,似有怒火,似有擔憂,似有刻骨的痛,眼眶亦是嫣紅,雪蓮般的俊顏,映在一塵不染的銀甲之上,愈加魔魅妖冷,驚豔攝魂。
陌影淚落下去,緊張無措地伸出手,輕輕抓住他的大手。
“我錯了,你不要生氣。”
“剛纔你差點死掉!”
“我沒事,大家都在保護我!”
“你現在渾身是血,怎麼解釋?”
“這些都不是我的血……我……是因爲想你,纔想……”
他的怒火便被活活悶熄在肺腑裡,壯偉俊朗的身軀,山一般靜矗着,被定住了似地,一動不動。
這女子在衆目睽睽之下,大膽地說想他,他此生還有何憾?她無疑是在對天下宣戰了!
“你不喜歡我這一身血,我脫掉這袍子便是。”
說着,她便擡起血淋淋的手,不顧腰帶上的粘溼,拆解開。
見四周桌上喝茶的人都朝這邊看,百里玹夜忍不住暴吼,“滾——都給本皇子滾出去!”
衆人跌跌撞撞地鳥獸般,橫衝逃出門。
陌影把外袍脫下來,卻是輕輕地放在了桌面上,她一身中衣也被染紅,反而愈加狼狽詭異。
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不動聲色地把百里玹夜拉近了些,扣住他的手腕,靜靜給他把脈。
果然,脈搏不對勁兒,所幸,並不嚴重。想必,德妃派在他身邊的人,也是懼怕他看出端倪,不敢做得太明顯。
百里玹夜狐疑看自己的手腕,“怎麼了?”
“沒事兒,肝火旺盛,心緒不穩,飲食錯亂不當所致。”
她忙從染血的黑袍中,找出幾瓶藥擱在桌子上,瑪瑙的,翡翠的,白玉的,花花綠綠,輕拿輕放,小心翼翼。
他頓時大開眼界,不禁懷疑這袍袖是個無底洞。
纖細的手兒在一堆瓶子裡尋找一番,他也挨個瞧,儘量幫忙尋找,上面都沒有藥名,他卻還是看出,這麼多藥……沒有她想要的。
見她驚慌地又抖動黑袍子,卻抖落了滿地的血點子。
他不禁懷疑,她出宮,就是爲給自己送藥。
“陌影,你平時都帶這麼多東西在身上嗎?”
“呃……也不總是。”
袍子裡什麼都沒有,她抱住頭,強迫自己冷靜,細細的理順出宮的路線,不禁懷疑自己把藥弄丟。
見百里羿從門外進來,她腦海卻頓時又一片空白。
她繞着桌子踱了兩步,深呼吸,又深呼吸……焦急地眼淚就滾出來。
近來太忙,又要與妃嬪們應酬,還要上御學,壓根兒沒有時間煉製丹藥。
那能解百毒的百毒丹,也是在雨花閣裡研製的——就剩了唯一的一顆,若要再煉製,再需要七天才能完成。
“怎麼能丟了呢?”
她捂住口鼻,懊惱地自責不已。
“我記得,我明明帶了的。我記得清清楚楚……百毒丸就是在這裡面的。”
百里玹夜見她繞着桌子,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擔心地跟着,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不是說,我虛火上衝嗎?需要百毒丸?”
“你不懂,那個效果最好呀!”
他啞然,望着她,心痛難抑。
她從頭到腳,身上的每一寸,都寫着,她是爲救他,才邁進了安凝的陷阱裡。
甚至,她極有可能知道,安凝早就佈下了陷阱等她,卻還是順水推舟的走出那道宮門。
百里煒在廊下聽到他們的話,恍惚微怔,低頭看自己手中的東西,捏到裡面一顆藥丸,忙從外面邁進來。
雖然他傷了兩處,這會兒卻走路平穩,呼吸健康,無絲毫重傷的樣子。
“陌影,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說着,他遞上手中的寶藍色錦囊。
陌影看到他手上的寶藍色錦囊,似如臨大赦一般,突然就笑出來,忙衝過去,緊張地抓過錦囊。
“謝謝,謝謝六殿下……這東西怎麼在你這兒?”
百里煒艱澀堆上笑,看着她狼狽如瘋子似的樣子,頓時明白了,她心裡的人是百里玹夜。
“你剛纔給我拿藥療傷,這東西從你懷裡帶出來的。我看這錦囊很別緻,似乎是蠻重要的,就撿起來了。”
她緊握住錦囊,忙跪下給他磕了個頭。
這一跪,正跪在百里煒的心尖上,他明白這藥丸是用來給百里玹夜救命的。
他不過隨手一動,何德何能換她如此大禮?
“快起來吧,剛纔多虧了你,我和老八才能保住性命。是我該謝你。”
“六殿下不必客氣,您的傷……”
他低頭看了看傷口處,“你的藥很神奇,吃完,片刻就痊癒了。”
“痊癒了就好。”
陌影笑了笑,避開百里羿始終緊隨的目光,忙把錦囊打開,從裡面又取出一個小錦囊,然後小錦囊裡又取出一個小藥瓶……
她把藥瓶遞給百里玹夜,讓他馬上吃掉藥丸,然後,便去給他倒水。
百里玹夜打量着百里煒身上的傷,不悅於他看陌影的眼神,卻還是乖乖把藥丸倒出來,仰頭吃了。
百里煒視線緊隨着陌影的身影忙碌,幾乎無法挪移。
她一身白絲中衣,越顯的身軀纖細嬌美,手腕在袖管裡細細的,那拿着水壺的力道,莫名地有一股讓人心安的力道,一舉一動都優雅絕倫……
這女子,明知他和安凝的關係,也明知道他接近她,並非因爲喜歡她。
在剛纔那種境況下,她完全可以袖手旁觀。
然而,她卻仍拿出最好的藥救他。
在所有兄弟冷觀百里祺被狼人抓住時,亦是她先拿起劍反擊……——題外話——
二更馬上來……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