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兒和驚宸卻亦是早就發現了這一點,因此……
他們看向父皇,不同於前一刻爛漫天真,神情超脫年齡的沉靜,澄澈敵視的眼神,如山巔冰雪迸射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慄。
雖然他們不懂朝堂爭鬥,不懂後宮算計,卻清楚地感覺到,前幾日,有那麼一瞬,暴怒的父皇對孃親動了殺氣。
於是,那天晌午他們藏在鄭初心出宮的馬車裡,混出皇宮,入了丞相府,向養父求助。
這幾日,他們一直住在丞相府裡,與鳳純爹爹商討着如何救孃親離開靖周,本想躲開父皇,躲開那煩死人的太傅,豈料,太傅也都住進了丞相府。
百里玹夜強硬地避開兩個孩子的視線。
“陌影需要休息,鳳純,你先帶着孩子們回去吧。”
暖兒不依,摟着孃親的脖頸,小手不肯鬆。
“孃親,咱們回去鳳純爹爹的家吧。”
陌影微低着頭,對女兒溫柔笑着,不着痕跡,以眼角餘光瞥了眼百里玹夜,柔聲問女兒,“鳳純爹爹家比皇宮還好嗎?”
“當然比不得皇宮好,但是……我們會讓那裡變得更好。鳳純爹爹今早僱到四個丫鬟和車伕,前後院子的落花,我們可以一起打掃,而且,鳳純爹爹還會給我們做好吃的菜呢!皇宮裡御廚做的那些,實在太難吃了。”
驚宸完全苟同,“暖兒,你也覺得御廚做的菜難吃呀?”
“不只難吃,每次我們吃到嘴裡,都是冷的!鳳純爹爹做的菜都是熱騰騰的,吃到肚子裡也舒服。”
百里玹夜被女兒一番話氣得七竅噴火,眼見着陌影就要點頭,他沉聲斥道,“暖兒,你少拐着你孃親到處亂跑!現在外面不安全,安分回丞相府去吧。”
小丫頭小手扒着眼皮,伸小舌,朝他做鬼臉。
百里玹夜冷睨小丫頭一眼,抿直的脣角,卻不覺間鬆了三分。
陌影被女兒調皮的樣子逗笑,憐愛摸了摸小丫頭的頭,“孃親下午還要醫治很多病人,不過,孃親可以先陪你們去丞相府玩一會兒,然後晚上去丞相府陪你們吃晚餐。”
“嚴陌影!”百里玹夜勃然大怒,這就要上前搶人……
驚宸小手飛快,唰一下從腰間抽了小彎刀,直指父親的鼻尖。
“你敢傷害孃親,我第一個殺你!”
百里玹夜俯視着兒子靜冷無懼的綠眸,這才發現,自己犯了什麼錯。
他的懷疑,不只是傷害了陌影,還傷害了兩個孩子。
鳳純忙斥道,“宸兒,收起刀,和妹妹一起扶着孃親,去馬車上等我。”
“是。”
母子三人出去,飯菜餘香的房間裡,只剩的兩個男子。
聽到窗外傳來笑聲,百里玹夜走到窗口,正看到一雙兒女乖巧地爬上馬車,給孃親掀開車簾,不忘伸小手扶着孃親的手臂。
那一幕,遙遠地無法觸及,彷彿是在另一個世界發生的美好。
他心頭似被針紮了數百下,卻突然自嘲地凝眉笑出來。
他急火攻心之下,沒有想到嚴懷景和嚴懷岐是孿生兄弟便罷了,爲什麼也沒想到,兒子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如果陌影有了鳳純的孩子,驚宸定然會如剛纔那樣,對鳳純拔刀相向。
可是現在……
鳳純愜意地笑了笑,羊脂玉似地面容,於披風帽下,璨然瑩亮,愈加豔美傾世。
“陛下這回犯了大忌。陛下若覺得臣威脅到陛下的幸福,可以現在就殺了臣。”
“朕沒這麼蠢,殺了你,正宣告了陌影的罪。”
“臣此來,本想守護暖兒和陌影,現在好了,陛下連驚宸都給了臣。多謝陛下厚愛!”
鳳純說着,鄭重其事,給百里玹夜跪下去。
這一跪,跪得百里玹夜頓時暴怒,冰雪蓮花似地俊顏,肌理緊繃猙獰,殺氣爆發。
鳳純磕了頭,又優雅地兀自起身,無懼地迎視着面前隨時會將他撕成碎片的狼王陛下。
“影兒這三年驕縱了許多,都是被女王陛下和攝政王,以及我,寵壞了。相較於她親手撕下莎車國君的腦袋,對太皇太后,她做得已經很仁慈。”
“不要以爲你很瞭解她。”
“百里玹夜,你和她在一起兩年,我和她在一起三年半,還是我更瞭解她。”
“朕是和她一起長大的。”
鳳純不敢恭維地點頭諷笑,“是呀,你和她一起長大的。你拋在許願樹上的牌子上寫着安凝,陌影拋在許願樹上的牌子,寫着百里羿,當年你們近在咫尺,你也不屑多看她一眼。她被嚴家的人毒打時,你在和你的鳳荷,呼延素嫺,安凝在一起,她和百里羿訂婚時,你和安凝訂了婚……”
“就算她離開朕,也不會接納你!”
鳳純卻瞧着他,愉悅莞爾。“不管她會不會接納,臣有耐心等她一生一世。”
“別在朕面前展現你的癡情,自從你和薩爾奪她的儲君之位,她就不可能再爲你回頭。”
“可我有很多幫手,譬如暖兒宸兒,對了,還有你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似乎把陌影,當成了你父皇那些逆來順受的妃子,可陌影不是。她是一隻吸血鬼,天生的皇族之血,註定了,她桀驁不馴,不甘退讓。百里玹夜,你如果愛她,最好接納她這一點,而不要把她當成壞人。”
“朕沒有把她當成壞人。”
鳳純再難隱忍怒火,擡手直戳他的心頭,“既然如此,你就不該憑那幾束梅花枝,判定她的罪!如果你沒有把握給她幸福,請你馬上放我們走!”
百里玹夜恍惚冷笑,這才明白,他是帶着一雙兒女來帶着陌影逃離靖周的。
一想到那女子將永遠的離開自己,他的怒,轟然爆發,一把揪住鳳純的胸襟,咬牙切齒地說道,“朕不會放她走。朕已經把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太妃送到舊都皇宮。”
鳳純俯首,看了眼他抓在胸前的手,擡手握住他的手腕。
“可惜,你是派人大半夜的偷偷把他們送走的。世人定會認定,是陌影心狠手毒。尋常家裡,婆媳相處,都會責怪當媳婦的不孝順婆婆,太皇太后又那麼大年紀,且扶養你有功,在百官、在皇親國戚們眼裡,是最可憐的,陌影……纔是個壞人。”
說完,他披風一揮,出了窗子,落在馬車上,駕車疾馳穿過巷子。
百里玹夜看着馬車走遠,不放心地緊跟過去。
陌影入了丞相府,才知靖周新帝陛下,對自己的臣子有多麼慷慨。
這座宅邸足以堪比親王府邸,曾經的左丞相貪財成狂,把銀子都花在佈置宅邸,暗養妻妾,生活之驕奢,足以堪比帝王皇親。
正堂的樓閣雅緻如宮殿,府邸內的每一座別院亦是美若仙境。
滿院的花,許久沒有修剪,暖春時節裡,肆無忌憚的生長。
大片的薔薇的藤蔓爬滿了花架,垂到了廊檐上,遮擋了寢居的紗窗。
陌影從院子裡穿過,放眼望去,奼紫嫣紅,直往眼睛裡扎。
幾個丫鬟在清掃庭院裡的落花,卻是人比花嬌,大片大片的花瓣和花葉收集起來,要清理到別處。
鳳純忙道,“不必麻煩,把花葉直接埋在花間當花肥即可。”
幾個丫鬟心花怒放,忙朝絕美的主子行禮,見主子帶了位傾世絕豔的女子回來,皆是忍不住多看幾眼,又看被她牽着的一對兒小娃兒。
陌影被她們看得不舒服,點漆似地鳳眸微黯,忍不住布了結界防護四周,壓低聲音問鳳純,“你從哪兒找來的丫鬟?”
“她們自己送上門的。”
“自己送上門,卻是一個個內力深厚的狼人?不是百里玹夜的人吧?”
“不是。我確定不是。”
“你查過她們的底細?”
“孩子們住進來,院子裡需要人打掃,我便讓她們留下了。”
“既然孩子們住在這裡,還是謹慎些的好。”
“我們今晚離開,還在意這些做什麼?”
“今晚?”陌影這才明白,他另有目的。
“是呀,你就別回那座醫苑了,我們也不必帶什麼行裝。直接把一雙兒女帶着,不回血魔,我們朝南飛,去南海,去地角天涯,去一個百里玹夜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鳳純聽到大門外有羽翼呼嘯的動靜,忙大聲地笑道,“陌影,記得你從前說過,最喜歡看花藤爬滿牆,風一過,滿牆的葉子如綠波盪漾,你看那些薔薇花藤,像不像你想象的那個樣子?”
“還是除掉把。花藤遮擋在窗口,雖然很漂亮,可不是一件好事。”
“好,聽你的。”
暖兒忙不迭地說,“孃親,後院裡有一處蝴蝶園,裡面養了好多蝴蝶,一會兒我們去捉些蝴蝶來玩。”
“好。”
院子裡,四個丫鬟聽着正堂裡傳來的談笑聲,不可置信地相視。
“那女子不會就是主人讓我們殺的嚴陌影吧?這幾天就等着她自動送上門,沒想到,真給等着了。”
“這還能有假?小公主和小皇子都人精兒似地,怎麼可能依賴一個陌生女子?丞相那麼美的男子,要什麼女人沒有?偏就對她的……那女子定是那嚴陌影。”
“聽說這女人和八王爺偷情,還有了丞相的孿生女兒,把太皇太后氣得半死,皇上沒了法子,把太皇太后連夜送到舊都去靜養。”
“這女人真是膽大包天,被逐出皇宮,還好意思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到處亂跑,換做是我,早就一頭撞死了。”
“既然如此,不去死,杵在這裡做什麼?”
低沉清冷的男子聲音傳來,四個丫鬟轉身看去,就見一位豔若妖魔的男子站在花間的石板路上,他一身寶藍金紋龍袍,濃豔靜冷,如廊下剛擺出的藍色妖姬的顏色。
四人忙跪趴在地上,恐懼地一句話說不出。
“來人!”
四人疑惑擡頭,不知他在喊誰。這裡除了她們,哪裡還有人?
幾個黑衣人憑空閃現,落在花間的石板路上,整個院子,頓時瀰漫開一股肅殺之氣。
“把這四個女人拖出去,斬首,頭顱送去給呼延協。另外,若街上誰再如此說皇貴妃半句不是,都照此辦。”
“是。”
四個女子高呼奴婢該死,堂內的談笑聲戛然而止。
兩個小傢伙率先奔出來,警惕地看着來人,殺氣騰騰的眸子,在觸及那抹龍袍時,緩緩沉下去。
鳳純站在門檻內,沒有出來。
陌影早已察覺到他的跟蹤,坐在堂內的桌旁沒有起身。
“丞相,朕還以爲,你本事見長,沒想到,連幾個丫鬟都找不好。朕不放心,還是決定,親自來看着朕的妻兒。”
驚宸憤怒地咆哮,“這裡不歡迎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驚宸,身爲靖周未來的儲君,你要將這句話銘記於心。”百里玹夜說着,上前,雙臂環胸,好整以暇地俯視着女兒,“不是說,要去捉蝴蝶麼?父皇陪你去。”
小丫頭握着小拳頭,擋在門口,一副誓死保衛孃親的樣子。
“不要!從現在開始,我不要和你講話。你滾——”
百里玹夜直接邁進去,對坐在桌旁的陌影說道,“一個時辰後,你不是要回醫苑看診麼?就打算在這裡坐着?”
陌影冷睨他一眼,站起身來走出去,“暖兒,驚宸,走我們去捉蝴蝶。”
暖兒忙拉住鳳純的手,“鳳純爹爹和我們一起去。”
百里玹夜冷聲道,“丞相,明日早朝之時,麻煩你交給朕一份安撫原天狼百姓的奏摺,記住,朕不希望用殺戮來解決問題,至少給朕準備十條計策,每一跳都寫詳細。”
“百里玹夜你不要故意刁難鳳純!”
“哼哼,愛妃這是心疼了?當真朕的面,袒護別的男人,這可不是爲妻之道!”
“我愛袒護誰,就袒護誰,我早已和你恩斷義絕。”
這狼人分明是在故意刁難人,對於自己的嫡親舅父,他都束手無策,那些狼人怎可能聽憑鳳純的擺佈?就算計策再好,呼延協心思暗動,便是毀天滅地。
這幾日,她也一直在想法子除掉呼延協。殺人很簡單,殺呼延協卻難於登天。那種詭異的功夫,找不出破綻。
近身下毒,更是不可能。呼延素嫺那施毒的技巧,都是呼延協親授,這等厲害之人,又怎會輕易被人施毒?
陌影擔心地看鳳純,張口要說話,被他擡手製止。
鳳純優雅頷首,“這是臣應該做的,臣遵旨。”他對兩個孩子安慰地笑了笑,便朝書房走去。
暖兒瞧着那俊美的背影遠去,小臉兒頓時垮下去,氣惱地擡小手直指父皇的鼻尖,“你欺負鳳純爹爹!”
百里玹夜伸手便扣住陌影的手,無視她的掙扎,強硬地對女兒說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丫頭,多爲你鳳純爹爹祈福吧!”
兩個小傢伙異口同聲地罵他,“壞人!”
“不去捉蝴蝶拉到,朕要把你們的孃親帶走了。”
兩個小傢伙急了,這就上去扯住孃親的袍子,小尾巴似地跟在後面。
陌影回頭對他們笑,轉回臉兒來,便憤然怒瞪拖着自己前行的寶藍色背影。
俊偉寬闊的肩背,沒有絲毫贅肉,棱角分明,能扎疼人的心。
她擰動手腕,要將手自鐵鉗似地大掌中抽出,卻只是擰得自己骨頭咔咔響。
“不想手腕斷掉,就別亂掙扎。”
於是一家四口,拉拉扯扯,到了蝴蝶園的門前。
寬闊的月洞門,兩邊的牆上,造了昂貴的珊瑚窗。
院子裡的花,五顏六色,種類繁多。蝴蝶凌空與花間奔忙,在院子裡,身姿輕盈翩然,迴繞不離。
百里玹夜回頭看了眼女兒,“是這裡嗎?”
小丫頭不願理會他,卻又無法否認,“是。”
“等着,我去給你拿網子和琉璃瓶。”
百里玹夜不羈地說完,就咻一下不見了蹤影。
驚宸忍不住咕噥,“他要去哪裡拿網子和琉璃瓶?這裡壓根兒就沒有那東西。”
“他不放心離開太久,總會拿來的。”陌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牽着兒女的小手進去,頓時看出院子的怪異之處。
院子上空,沒有籠罩網子,而是以透明的結界罩住,所以,蝴蝶都飛不出去。
她擡頭看了看,不像是鳳隱的內力所形成的,反而像是狼人佈下的。
“暖兒,你第一次來這院子,這裡的蝴蝶就是飛不出去的嗎?”
“是呀,鳳純爹爹說,這裡曾經是六王妃金婷出嫁之前所居的院子,六王妃最喜歡蝴蝶,左丞相金滇隆疼寵愛女,所以派人養了好多好多鳳尾彩蝶。”
陌影憂心忡忡地凝眉搖頭。六王妃金婷若看到這院子,恐怕觸景傷情,會激發滿心的仇恨。
“暖兒,鳳純爹爹還對你說過些什麼?”
“沒說別的了。”
驚宸看出孃親顰眉深思,忙道,“孃親,是不是這些蝴蝶有問題?”
是有問題。
蝴蝶是蟲蛹蛻變的,養蝴蝶便是等於養了滿院子的蟲蛹,那可是最不適合當寵物的東西。
一般女子喜歡蝴蝶,只捉幾隻來玩玩便罷,哪有長久養在院子裡的?
這裡這麼多蝴蝶,一定是有什麼其他不可言說的用途。
“你們先在門口等着,孃親查驗之後,你們再過來。”
兩個小傢伙知道左丞相不是好人,便乖順的都退到門外。
百里玹夜去了片刻就返回,見兩個小傢伙擰着眉頭從院子裡出來,疑惑地上前,“怎麼不進去?”
小兄妹倆嘟嘴,誰也不理他。
百里玹夜嗔怒看了他們一眼,到了月洞門前,見陌影站在花間捉了蝴蝶,就從頭上拔下銀簪查驗,不禁搖頭失笑。
在他身邊危機四伏,才養得她這般小心翼翼吧。
“這些蝴蝶沒有毒,當初我和六哥來丞相府,就見六王妃和她的幾個姐妹站在這院子裡嬉鬧跳舞,沒有任何異樣……”
陌影聽得微怔,還是在院子裡不同的位置查驗了十幾只,才走過來,見百里玹夜竟拿了小提琴來,臉色微僵。
“你拿這東西做什麼?”
“蝶舞,琴曲,孩子們一定喜歡。”
百里玹夜把網子給驚宸,琉璃瓶給暖兒,小提琴給她。
“你們玩,朕在門口當護衛,絕不會偷看你們。”
母子三人都疑惑地看了看他,卻也沒盼着他一起玩,於是她們轉身就入了花叢裡。
空氣裡瀰漫着百花參雜的芬芳,香濃地浸透衣襟,母子三人走到花間,都不約而同地笑着伸手接納朝自己飛來的蝴蝶。
“孃親,你看,蝴蝶停在我手上了。”暖兒驚喜地歡笑。
蝴蝶不怕生,繞在四周飛飛停停,有的還往肩上頭上落。
映在滿天的蝴蝶與美麗的百花間,母子三人愈加豔若仙女仙童。
百里玹夜站在珊瑚窗外,望着那美麗如夢的一幕,心陣陣刺痛,卻又忍不住歡喜,眼眶酸楚灼燙,他忙擡手按住眼角。縱然心裡有着強烈蝕骨的願望,卻不忍強迫她們回去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