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繞了彎,但百里香眼角還掛着淚。
末藥難辨這話是試探,還是由衷感慨。
到底是山野醫者,成爲王妃,與這位尊貴的公主說話,還是需得多長出一個腦子。
“皇后身懷六甲,莫說她不知眼下的境況,就算知曉,也來不了。”
“王妃娘娘,王爺傳您過去,剛在後院的賓客廂房發現一個女孩,傷口中毒,急需救治。”金狐隔着門板在外面通稟。
末藥拍了拍百里香的肩,忙出去,虛掩門板茶。
“兩百人都死了?”
“卑職清點過,死去的有五十多人,還有被抓走的,另有一百多人,都被永恩師太帶到了庵堂下的暗道裡。永恩師太說,那些狼人來的太急,有些沒有來得及躲藏。”
“受傷的那丫頭,血液是甜美的嗎?”
“有點腥,被狼人咬了一口,許是狼人發現她是吸血鬼混血兒,無法變身,便又當胸砍了她一刀。”
“所以,那些狼人殺人,並不挑人?!”
“他們喪心病狂,一邊殺着,一邊擔心王爺回來,怎有機會條件?那山洞裡本就缺吃的,恐怕是能抓走的都抓走。”
末藥顰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百里香的房門。
金狐忙問,“是香公主被抓走了嗎?”
末藥讓他自己看。
這畢竟是尼姑寢居,金狐不方便進,自虛掩的門縫看了眼,不禁驚疑費解。
轉身,見末藥已站在兩丈外,他忙追過去。
“她孩子也沒事?”
末藥點頭,“這正是詭異之處。”
金狐身爲狼人最是知曉,“幼童乃是狼人最滋補且能延年益壽的聖品。若王妃娘娘長久生活在爭搶奪食的境況下,會放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和肉質鮮美的嬰兒嗎?”
末藥一路深思無語。被金狐領着入了金妙詩房內,就見小丫頭滿身血污的躺在棺牀內,狹長的刀口自左肩延伸到右腹,頸側還有被狼人咬的痕跡,她意識殘存,單薄的身體顫抖不止。
嚴懷景正按住那傷口,對末藥說道,“都是皮肉傷,失血過多。”
末藥查驗過小丫頭的所中的毒,忙從袖中取出藥瓶,把藥粉倒在她的兩處傷口。
深可見骨的傷,緩慢滋長血肉,可見鮮紅的血脈拼接,血液迴流至傷口,恢復成白嫩無暇的肌膚。
這血是腥的,略帶苦,與百里香血液的味道不相上下。
嚴懷景走到盆架旁洗手,順便拿了溼毛巾過來,給金妙詩擦臉。
“末藥,百里香那邊如何?”
末藥和金狐相視,說道,“她沒事,孩子也沒有受傷。”
嚴懷景狐疑微怔,永恩剛纔跪地求饒,說沒有來得及讓百里香帶孩子躲進去,恐怕她已死。怎可能完好無損?!
見金狐把金妙詩抱出棺牀,放在地毯上,他低聲道,“金狐,你在庵裡守着,本王再去那山洞瞧瞧。”
末藥忙抓住他的手,“懷景,你先歇會兒,黑山王不達目的定不會殺驚宸的。”
“本王片刻不能等,多等一刻,宸兒和初心就多一分危險。”
金妙詩睜開眼睛,坐起身來,便跪在地上。
“我和皇子殿下見過幾次,而且,我知道那山洞在何處,爲表感激,您讓我陪您一起去找皇子殿下吧,晚上我能看清路。”
“你怎知道那山洞?”
“一次我跑去山裡玩,無意中看到很多人抓女子入了山洞,我記得那地方。”
“好。”
嚴懷景上前抱起她,永恩師太卻拿着尼姑名冊,倉惶闖進來,跪在他面前。
“王爺明鑑,貧尼剛剛查過了,是百里香開了庵堂的前後門,迎了那些狼人進來的。否則,貧尼早就順利帶所有尼姑躲起來了。今晚死的那些,都被百里香提前下了藥,都是曾欺負過百里香母女的。”
“這一招借刀殺人,委實……高超!”末藥說着,看了眼夫君的臉色。
“皇族女子,個個不好惹,也慣用心計。事已至此,她們也是罪有應得,都安葬了吧。”嚴懷景叮囑末藥照看百里香母女,便帶着金妙詩離開。
萬國寺裡燈火通明,日夜有和尚祈福誦經。
驚宸睜開眼睛,便是被那一陣一陣,渾厚凝重的誦經聲擾醒的。
四周是松木濃烈辛辣的氣息,他警惕地略動了一下,發現身上捆了鎖鏈,本能地尋找初心。
綠眸轉了一大圈,才發現,初心正躺在自己身邊,一隻老鼠正小心翼翼聞嗅小丫頭的頭髮。
“滾開,別咬她!”
那老鼠受驚,吱吱叫着鑽進了木柴堆下,再無蹤影。
驚宸挪進了初心,確定她心跳脈搏正常,才呼出一口氣。
四周都是木柴,牆壁上無窗,房頂是石板,門板是玄鐵黑門,要逃出去,倒是不難,關鍵是解開這鎖鏈。
“初心,快醒醒,初心……”
千年古剎在半山腰,晨時的鐘聲一響,在山間迴響,餘音層疊,整個寺院裡傳來僧衆晨起練功的聲音。
驚宸見初心不動,一躍起身,因雙手雙腳被捆,他只能兔子似地一蹦一跳,到了門口。
“有人嗎?來人吶——救命呀——”小傢伙扯開嗓子大喊。
有三重心跳聲,突然襲入耳畔,他感覺得到,孃親就在附近。
她懷着那對兒孿生小娃兒,心跳便是如此。
驚宸猶豫,不敢再以牽引刺痛。
前兒那一擊爲了告知孃親具體位置,他動得太狠,只怕兩個弟弟因爲刺痛,在孃胎裡也受不得那罪。
他不明白黑山王爲何把自己弄來這裡,聽到門外有人經過,他忙大叫,“救命,救命……”
“誰在裡面?”
門外的男子,聲音溫和醇厚,似有關切。
隨即,一抹奢華的金邊藍綠絲繡錦袍,出現在縫隙裡。
驚宸甚至可以看到他肩上披着的銀灰貂皮披風,然後,一抹幽香飄進鼻息。
只有擁有皇族精純之血的吸血鬼男子,纔有如此天生魅惑的奇香,這奇香,會讓所有人類女子爲之癡迷。
他驚喜地說道,“我是百里驚宸,靖周皇子,我被黑山王帶來這裡的……”
門外的男子,微揚脣角,眼底卻無絲毫驚訝。
隔着兩重院落,陌影始終未休息。
落腳此處,怕打草驚蛇,她便換了素袍,在發上裹了絲巾,僞裝成尋常路過的孕婦,與主持方丈要了一間客房歇息。
可她沒想到,入相仿時,竟被一個調皮奔跑的小沙彌撞了一下,所幸她及時護住了腹部,包袱卻散在了地上,包袱裡的瓶瓶罐罐碎的碎,爛得爛,吃的喝的用的,也散了一地……
若非那小子跑得快,她真真懷疑,那是黑山王專門派來毀她毒藥的。
知曉太皇太后在此,她刻意避開那老夫人,以及她手下的宮人們,謹慎靜候黑山王給消息去救兒子。
一整晚她和衣躺着,絲毫未敢放鬆,腹中一雙小傢伙也乖順聽話,不敢稍動。
她雙耳關注着四面八方的動靜,一聽到兒子求救,便從後窗躍出,踏過了廟堂的琉璃金瓦,落在後院柴房的前廊下,卻見走廊上立着一位面容白膩如羊脂玉的吸血鬼男子。
他正朝着門縫裡說,“你退後點,我這就開鎖……”
鳳明池?這三個字繞在舌尖,陌影差點脫口而出,暗覺突兀,忙道,“北寒王世子安好!”
正要揮掌劈向大鎖的男子,手停在半空,那俊顏側轉,寒星似地眼眸,在暗白的天光下冷銳,卻又複雜地淺含一絲笑。
陌影鵝蛋臉掩藏在淡藍的頭巾下,一身無繡的藍袍也似不起眼的,大肚子鼓鼓的,孕味十足,似月隱淡雲,細看之下仍是國色天香。
“陌影,你……”他恍然大悟地微笑,深刻的五官,越顯得深邃,“你是來救兒子的?”
陌影看了眼門板,氣息頓時有點亂,手腳也莫名地顫抖——她怕看到兒子手腳殘缺的樣子,一顆心陣陣發痛。
“我……我不方便動真氣,既然你在這裡,就勞煩你幫我打開鎖吧。”
鳳明池欣然應下,揮手一掌,一縷真氣如刀,迅疾揮下去,沉重的鎖鏈墜地。
陌影扶着牆一步一步捱過來,看到兒子手腳完好,只是捆着鎖鏈,鼻子一酸,淚奪眶而出。
“宸兒,你嚇死孃親了!”
緊繃多時的心,徹底崩開,身體疲憊地再也支撐不住,她伸手摸兒子的小臉,指尖真氣彈斷了捆住兒子的鎖鏈,身軀卻因疲累過度癱下去。
驚宸驚得小臉頓時慘白,忙擺脫鎖鏈,上前扶住孃親的手臂。
“孃親,孃親……您這是怎麼了?孃親……”
鳳明池忙自後托住陌影的後腰,“別怕,聽她的脈搏,恐怕是太累,動了胎氣,休息兩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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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宸這纔想起他是誰,“對了,你當時要和孃親成婚的,後來卻被鳳荷睡了,是吧?!”
“沒錯。”
“我記得,皇外婆給你和鳳荷賜婚了。”
“我逃婚了。”
小傢伙疑惑地抓頭髮,“婚是可以逃的嗎?那就等於抗旨不遵呀?”
抗旨不遵四個字,讓鳳明池絕美的俊顏,煞然紅了眼睛,脣角的獠牙也猙獰刺出。
“所以……我父王被革職,我一家,被抄家滅門,只有我這逃婚的活了下來。”
鳳明池說着,打橫抱起陌影,血眸嫣紅地俯視着小傢伙。
驚宸驚得踉蹌後退,小手向下,一縷真氣吸納了靴筒裡的彎刀,迅疾握在掌心。
“你就是黑山王?”
鳳明池看了眼他手上的彎刀,視線掃向陌影因失去知覺而揚垂的容顏,“你孃親和你兩個弟弟在我手中,你敢和我打?!”
“你到底想怎麼樣?”
“想法子通傳你的女王外婆,她以多重罪名殺我父王,這仇我必報!三天之內,讓她把自己的人頭切下來,送來萬國寺,否則,她的夫君,女兒,將得到北寒王同樣的下場。”
鳳明池說完,抱着陌影轉身就走,不忘回答驚宸前兒問的問題。
“金妙詩乃是譽平王的女兒,依照輩分,她倒的確是我妹妹,是堂妹,你該叫她一聲表姨。”
“表姨?”那小丫頭,不過四五歲大,竟然是他的表姨?!
“如此震驚,難不成你喜歡上她了?”
驚宸沒有回答這種愚蠢的問題。但他憐憫金妙詩,也夠笨的。
“這會兒,她大概已經憑着兩個傷口,釣了你外公上鉤。”
“所以,你的目的,壓根兒不只殺我孃親這麼簡單?!”
“是。”
“爲什麼你不殺我?”
“鳳迤邐壓根兒不在乎百里玹夜的孽種,她在乎的,是自己的親骨肉!”
驚宸眼見着他抱着孃親飛走,氣惱地咒了一聲,忙奔回柴房裡,拿彎刀挑開了鄭初心的繩索,將她拉到背上,循着氣息,闖進了太皇太后的房裡……
“你先幫我照顧初心,我去血魔京城一趟,回來我定向父皇說情……”
小傢伙急切地說着,進門就被嚇得縮了腳步。
“曾祖母,你怎麼了?曾祖母……”
那身着鳳袍的雍容圓潤的身軀,全無氣息的趴着,戴滿珠玉戒指和護甲套的手,扣在地上,頭歪到了一側,後心處刺了一把紫檀木彎刀,那是——孃親隨身的東西,專門用來殺萬年吸血鬼和狼人用的。
一旁的桌案上,擺了兩盅茶,顯然,剛喝過。
驚宸忙把初心放在窗前的羅漢榻上,伸手摸了下茶盅,微溫,喝茶人剛離開……
他小臉慘白地走向地上的屍體,恐懼地看了眼太皇太后圓睜的眼睛,正想拔出紫檀木彎刀,門外偏巧就走進一個人。
“驚宸,這是怎麼回事?”
聽到父皇威嚴震怒的聲音,小傢伙恐慌地忙往後退。
百里玹夜怒顏陰沉地站在門外,背後是欒毅,鄭烽,呼延祈佑,繡衿,璇璣,以及一羣護衛。
“父皇……您怎麼來了?”
“當然是來救你!”
百里玹夜視線在兒子和地上的屍體之間流轉,認出那是自己的皇祖母,他綠眸裡頓時爆發難以言喻的悲慟,眼眶陡然灼紅。
高大的身影呼嘯,瞬間停駐屍體旁,他單膝跪下,聽不到太皇太后的心跳,也聽不到呼吸,叩首貼地。
“皇祖母恕罪!孫兒該死,孫兒來晚了……”
頭髮花白的老夫人,再也無法迴應他,斥責他,教訓他,惱恨他迎娶她不滿意的孫媳,再也無法籌謀風雲,妄想顛覆他的朝堂,當然,再也不能矛盾地愛恨交織地……疼惜他。
他伸手,闔上了太皇太后的眼睛,伸手拔出了她後心的紫檀木彎刀細看了看,“宸兒,你孃親呢?”
“孃親她……”
驚宸不敢說,怕說不明白,孃親就成了兇手,又怕說明白,父皇懷疑孃親。
他在柴房裡,其實……也不知孃親在去後院之前做了什麼。
“父皇,孃親她一定不是兇手……她不是!孃親懷孕之後,總說要爲弟弟們積福行善,她……”
百里玹夜凝眉,任由兒子恐懼地辯解着,抱起屍體,放在牀榻上。
俯視着這天生爲鳳椅而生的女子,心頭之痛,厲如刀絞。
這曾在深宮裡爭鬥六十多年的女子,天生便有嚴氏最引以爲傲的血統,一生在後宮明爭暗鬥,從未遇到過敵手,不想在這佛光寧靜之地,竟死於非命。
陌影深知他對這老夫人的心思,自不會暗殺她,而且,這房裡並沒有陌影身上的甜膩芬芳之氣。
他轉身端起桌上的兩杯茶盅嗅了嗅,氣息已經散了,分辨不出兇手的味道。
“驚宸,爲父沒說你孃親是兇手。毫無疑問,這紫檀彎刀定是別人偷了她的。”
“孃親剛纔去後院的柴房救我,後來暈倒,被……一個人抱走了。”
“什麼人?”
“這人父皇認識,是差點和孃親成婚的鳳明池,他就是黑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