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方和那叫做碧雲的女孩之間,是一個很常見的青梅竹馬的故事,和所有這類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樣,碧雲是個眉目如畫的女孩,趙方用在她容貌上的形容就足以形成一篇3000字的文章。我想他這樣投入地回味這個女孩以及他們在這裡生活的一切,不僅僅是因爲青梅竹馬,還因爲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帶給他的驚嚇,與眼前這座熟悉山村的安寧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種反差讓他越加感覺到眼前一切的珍貴。
總而言之,這一天雖然有如此多波折,但總算有一個極其美好的結束。我們聊到12點多鐘的時候,打着呵欠上了二樓。趙方的房間裡靠窗擺着一張牀,牀上的褥子是他嫂子剛換過的新的。他嫂子還爲我們在牆角支了張鋼絲牀,牀上也是全套新被褥。見我們上樓,他嫂子從自己房間裡探出頭來:“熱水瓶裡有熱水。”我們點了點頭,一人喝了一杯開水,對着敞開的窗戶深呼吸了幾口,便倒下睡了。
後來我常常想,一個人的習慣,有時候可以改變命運,這話的確是沒錯的。假如我沒有早起的習慣,那麼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或者說都不會被發現。
遺憾的是我有這麼個習慣,就算是假期,我也會在七點鐘準時醒來,其後無論如何都睡不着,只能起牀,否則便會感到骨骼痠疼。
起牀後,我趴在窗口朝外望了一陣子。清晨的田野看上去鮮嫩異常,一層似有若無的薄霧飄蕩在半空中,四面的農居浸在霧氣中,靜悄悄一點聲音也不出,田野間有些人影矗立在那兒。
看上去和一般農村的早晨沒什麼兩樣。
首先讓我感覺異常的,是這裡迥異他處的安靜。
此時雖然說不上天色大亮,但也亮得差不多了。尋常的農村,在這個時候總能聽到些聲音,就算全村的人都沒起牀,公雞和狗也必然會發出一兩聲鳴叫,加上早起的鳥兒和草叢裡的各色蟲子,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所發出的聲音,不會讓人覺得吵鬧,反而感到心中更加寧靜。
然而,在早晨7點的趙家村,我沒有聽到半點聲音,這種安靜的程度,甚至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一想到這個,我連忙用手指敲了敲眼前的窗櫺——窗櫺發出清脆的“叩叩”聲,看來我的耳朵沒有問題。這讓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感到有些疑惑。
這種疑惑尚未從心頭消除,另外一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些矗立在田野間的人影,在我打量窗外的這幾分鐘裡,始終一動不動。倘若他們是普通的姿勢站着或者坐着,那麼一動不動便很好解釋——我和他們距離這麼遠,也許他們有些微小的動作是我看不到的。
然而,其中有幾個人的姿勢,卻很不一般。
有一個人,手裡拿着鋤頭,雙手高舉過頭,將鋤頭舉起來,腰往前傾。看來是正在挖地。
另一個人,膝蓋半曲,腰往下彎去,手伸向一株小樹,似乎是在摘樹上的什麼東西。
還有一個人,腰向後彎,雙手朝頭上舉起,似乎是在伸懶腰。
所有這些動作,都是一種動態的姿勢,除了在舞臺上,一般人們不會將這樣的姿勢保持超過30秒——這注定是一種運動的過程,而不是一種靜態的造型——即使在舞臺上,也沒有人能將這種姿勢保持5分鐘以上,因爲這任一種姿勢,都不是一種穩定的平衡,人體有自身的限制,無法在這種平衡狀態下靜止太久。
但這幾個人,和其他那些以普通方式站立或者坐着的人們一樣,從我開始望見他們,到5分鐘後的現在,始終一動不動,維持着這個姿勢。遠遠看來,就好像那是一盤立體的電影膠片,在某個動態的瞬間,膠片停止了運轉,於是這個動態的瞬間便凝固下來了。
但那並不是電影膠片,那是活生生的現實。
我又凝視了幾分鐘,情況還是沒有改變。
我想起趙方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心頭涌上一股冰涼的東西:難道我和趙方一樣出現了幻覺?
想到這裡,我連忙推了推趙方:“快醒醒!”
趙方伸了個懶腰:“再睡會。”朝內翻了個身,將被子裹緊一點,眼看又要睡着了。
就在此時,四周死一般的安靜被打破了,雞鳴犬吠,鳥叫蟲鳴,還有田野間人們的喧鬧,以及樓下趙方家人走來走去和說話的聲音,彷彿起初都被封閉在某個地方,因爲趙方的甦醒,這些被封閉的聲音同時涌了出來,反而讓我愣住了。
我又朝窗外望去——窗外依舊是靜態的畫面,但人們的喧鬧奔跑聲音卻不時傳來,甚至能聽到鋤頭鋤地的聲音和赤腳把吧嗒吧嗒走在泥土上的聲音——這種情形,就像是放碟片時經常會出的一種錯誤:畫面靜止,而聲音卻繼續。
我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
難道真是幻覺?
我再次推了推趙方,直至把他完全推醒。他睡眼朦朧地坐了起來,眼睛裡還帶着一種愣愣的表情:“怎麼不多睡一會。”
我一言不發,指了指窗外,讓他自己看。
他看了一眼,回頭問我:“看什麼?”
“你看那些人……”話沒說完我就呆住了——那些原本靜止的人影,忽然都動了起來。鋤地的鋤地,摘花的摘花,伸懶腰的人已經伸完懶腰,從地面上拿起一個長把水瓢開始幹活,其他人也都在田野上活動起來。
所有的人都活了。
就好像剛纔只是我做的一個夢。
我的腦子被這變幻莫測的情況弄成了一鍋稀粥,耳朵裡嗡嗡直響,趙方在跟我說着些什麼,我都沒有聽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麼,只覺得腦海裡似乎有一萬隻蜘蛛在爬,蜘蛛絲縱橫交錯,把一切都攪得混亂無比。
趙方拉着我下樓,我便跟着他下去了。
在樓下的堂屋裡,我胡亂吃了些早餐,也不知道吃的是什麼,便跟趙方說要回去。趙方起身送我,爲了表示禮貌,他先跑去打開院子的大門,他大哥和父親跟在他身後,而我因爲腦子亂,反而落在了後頭,當他們跑到大門邊時,我還沒邁出堂屋的大門。
我的腳雖然沒邁出大門,但目光卻已經追隨着趙方他們到了門口。趙方背朝堂屋,正在地頭拔地上的插梢,他父親和大哥就站在他身後,把頭探向插捎的方向。
趙方家的大門插梢看起來很難拔出來,趙方一直在用力,他的頭也低頭望着地下,一直沒擡起來。
我眼前就是這樣一幅畫面。我看着看着,漸漸地感覺冷汗像無數的小蟲子般由上而下爬滿了我的皮膚。
我能聽到趙方的父親和哥哥在旁邊跟他不斷說話,說話的內容都很正常。
但他們的動作卻絲毫沒有變化,兩個就彷彿凝固了一般僵立在那,頭朝前探着,似乎在探出頭的那一瞬間被迅速石化了,此後再也沒有過任何動作。
我忽然想起趙方說過的,在我那座城市裡,只要我視線不及的地方,人們都會死去,而當我再次注視他們的時候,他們又活過來了——眼前的情況,和趙方所說的完全一樣,只不過那個能用目光控制其他人生死的,由我換成了趙方。
這究竟是我們兩個人的幻覺,還是真有其事?
我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這個問題,另一個念頭又蛇一般竄了出來:趙方背朝着堂屋,那麼堂屋裡的人,除了我之外,也應該和其他人一樣僵住了。
想到這裡,我驀然回頭——
在我身後,一直忙碌着的趙方的母親和嫂子,正僵立在原地,手裡還拿着抹布和碗筷。
她們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她們的眼睛裡一點光彩也沒有。
我頭髮根直豎,讓我懷疑自己的頭髮會不會在一瞬間掉光。
我按着胸口,慢慢走到他母親面前。先叫了聲“伯母”,對方沒有任何反應;接着,我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目光和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再接着,我直接探了探她的鼻孔和胸腔——鼻孔冰冷,沒有呼吸之氣;胸腔平靜,沒有心跳之聲。
我怕我自己弄錯了,又在她的太陽穴和頸部按了按,同樣沒摸到任何脈搏跳動的信息。
在觸摸的過程中,我的手底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冰涼,我想這就是所謂死人一般的冰冷吧。
她們是真的死了。
霎那間我全身的皮膚都彷彿被揭去一層,周身嗖嗖直冷,一陣一陣打着寒噤。
我還未從這震驚中恢復過來,眼前的人忽然動了起來。
她們動得如此突然,前一分鐘還是死人,後一分鐘便笑咪咪地望着我,開口說起話來。
他們說了些什麼我完全沒聽清,我只記得自己大叫了一聲,轉身便跑。
剛跑了兩步,趙方便迎過來拉住了我。我聽到他焦急而驚訝的聲音:“怎麼了?你臉色怎麼這麼嚇人?”
我拉着趙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顧拖着他的手朝外走。他的父親和哥哥要跟上來,被我一陣擺手攔住了。
一直走到門外,我們停下來休息了好一陣,我纔開口說話。
我的第一句話是:“趙方,你說的都是真的!”
“什麼?”趙方迷惑不解。
我飛快地把我看到的情況說了一遍。趙方越聽眼睛睜得越大,最後甩開了我的手:“你胡說什麼?”
“是真的!”我說。
“不可能,”他連連搖頭,“我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從來沒發現這種情況。”
“如果他們是在你轉身後才死去,你看到他們時他們又復活,這種情況下,你怎麼可能看到?”我大聲說。
趙方呆了呆,立即又搖頭說不可能。
我還想勸他,話到嘴邊又停下了。
我感到渾身無力。
的確,趙方怎麼可能相信這種話呢?我不也是不能相信他所說的話?誰能相信自己日日生活其間的人羣中,竟然連一個活人也沒有呢?
我和他互相望着,他的表情是憤怒的,而我對他露出一個苦笑。
正在此時,手機響了起來。電話是我一個朋友打來的,我們聊了兩句就掛了。我正要把手機收進口袋,卻又停下來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趙方,”我嚥了口唾沫,“我的手機是可以攝像的。”
“那又怎麼樣?”他沒好氣地說了聲,之後眼睛立即睜大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之後所做的事情很簡單,趙方在我面前走,我倒退着拍攝他身後的鏡頭。我們經過了全村,在每一個地方,我都看到那些人在趙方身後像雕像一樣凝固,而當趙方的視線投向他們時,他們又像被人下了咒語般地復活了。
這一切都被手機錄了下來。
由於趙方一直在走動,形成了一種對比,所以,在手機錄下來的片斷裡,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些人的確是凝固不動的。
趙方看到這些錄像,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最後索性變得毫無表情。
“難道所有的人都是這樣?”他的聲音變得異常乾澀。
“我不知道。”我聳了聳肩。
爲了確認這點,我們在全村周遊了幾遍,所有的人都被拍攝了進來,包括那個桃花腮泉水眼的碧雲,也都一一被拍攝到了手機裡。
當然,毫無例外,每個人都是如此。
趙方久久凝視着手機裡凝固的碧雲,又回頭望了望,當他望過去的時候,他並沒有如我一般看到一具凝固的屍體,因爲在那一瞬間碧雲又重新復活了,她含情脈脈地望着他,對他說了些話。
趙方又回過頭來望着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滿頭大汗,輕微顫抖着問。
“我不知道。”我還是隻能說這句話。
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村子裡,唯一正常的活人是趙方;而在我那座城市裡,唯一正常的活人是我,至於世界上其他地方是怎麼樣,我們還不知道。
也許,全世界都只有我們兩個活人?這個想法讓我們兩人都感覺到異常恐懼。
也許我們這種特殊的孤獨感覺,就是來自於此——儘管我們並不知道,但我們能感覺到,這個世界上,真正活着的人並不多。
“爲什麼只有在我看不到他們的時候他們纔會死?”趙方喃喃道。
“也許,這個村莊,原本就是因爲你的存在才存在,那些人,”我指了指其他的村民,“他們的存在,只不過是爲了讓你不感到孤獨。”
“那麼,那座城市就是因爲你的存在而存在?”趙方問。
“看來是這樣。”我苦笑着點了點頭。
我從來沒感覺自己如此重要,一座城市竟然是因爲我才具有生命力,那麼,假如我死了呢?是不是這一切也都會消失?
我常常感覺到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原來這並不是錯覺。
知道了這些,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呢?
尾聲:
我很快離開了趙家村。
由於我們是目前所知的唯一兩個正常的活人,彼此之間倍感親切。趙方希望我留下來,而我希望他到城市裡去,最後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們只有相視苦笑——對方的世界不是爲我而設,我在這裡看到的只是死人,留下來是種折磨;對趙方來說同樣如此,離開也是種折磨。
我們互相留下了電話和網絡聯繫方式後,我便開車回城了。
這依舊是我熟悉的城市,依舊是鮮活而熱鬧的人們,到處都充滿了勃勃生機,我在他們之間穿行而過,皮膚上沾滿恐懼,心頭一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