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炎熱的夏天,在白河邊緣地帶,河牀有一線淺淺的鵝卵石,白色的河牀沒有侵蝕到此處。這裡水色清澈,水剛剛能到達成年人的腰際,每到傍晚,人們都喜歡在這裡洗澡,水性好的人們就從這鵝卵石的淺水處往深處遊。
和往常一樣,這個黃昏,人們在白河近岸的地方游泳洗澡,岸上傳來炊煙的味道。
一個孩子朝深水處游去,誰也沒有在意他的動作——白河邊長大的孩子,從小就是游水的好手。
幾分鐘後,人們聽到那孩子變形的叫聲,水花在離岸不遠的地方濺起來,孩子驚恐的臉在水花中央掙扎着:“救命!有人在拉我!”
好幾條漢子迅速游過去,沐華衝在最前面。
孩子的臉從河面上消失了,只剩下一縷頭髮漂浮着。
沐華及時抓到了那縷頭髮,他一把揪住,往上拔。
頭髮連根扯了下來,孩子卻繼續下沉,沐華明顯感到,底下有什麼力量在和自己對抗,孩子就是被那股力量帶下去的。
來不及多想,他潛入水下,雙手抓在孩子的腋下。
白河水如此清澈,沒有什麼阻斷他的視線。沐華看到孩子的身體隨着自己的用力在上升,而那股力量仍舊在持續朝下使勁。
是水草纏住了孩子的腳嗎?儘管誰都知道白河裡沒有水草,沐華還是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孩子的腳踝。
那是什麼?
手!
一雙小小的、嬰兒般的手,從白河的河牀裡伸出來,牢牢地抓着孩子的腳踝。
水鬼!
沐華腦海裡閃過這個詞,驚恐迅速覆蓋了他的身體,他瘋狂用力,把孩子從那手中扯了出來,交給其他前來救援的人們。
他回頭看看,白色的河牀裡伸出無數雙小手,5個指頭用力張開,在水中撈着,不知道想撈住些什麼。
他迅速浮上水面,大喊聲:“快走,底下有水鬼!”
人們用盡全力朝岸邊游去,近岸處的人們連滾帶爬地爬上了岸。
在岸上,他們查看那孩子的腳踝,發現一個紫色的手掌印,很小,就像是嬰兒的手掌。
從那天起,再也沒有人敢在白河裡游泳。
“你真的看見一雙嬰兒的手?”沐傑小聲問。
沐華點了點頭。
他們把目光投向華英,那個失去孩子的女人,隱約中似乎聽到“嬰兒”兩個字,臉上的神情驀的緊張而專注起來。
是他們的孩子嗎——那雙手?
沐傑和沐華不敢在家中談論此事,默默地走出家門,沿着被夏天迅速增長的荒草覆蓋的小徑,往前走,不知不覺,又來到了白河邊。
沒有魚,也沒有人,白河變得異常荒涼,流淌的水聲訴說着寂寞。
沐氏兄弟解開栓在河邊的小船,一人一張槳,慢慢朝河中央劃去。
晶瑩的河水在木槳下泛起水花,河水是透明的,空白的,雪白的河牀上什麼也沒有,往常有魚的影子掠過河牀,還有人的影子映在水裡,今天,陽光穿過空蕩蕩的河水直接照射着河牀,沐華在水底看到自己和哥哥的影子,兩個人倒立在水中,顯得很寂寞。午後?書社?
“你說的是真的?”在河中央,沐傑再次問起在家裡沒有討論完的問題。
不等沐華回答,他們聽到一陣嘩啦啦的水響。
順着聲音的方向,他們轉過頭去。兩人都看見了,在透明是水底下,離船不遠,有一團黑影正在水中撲騰,當水花落下,他們看到一張嬰兒的臉,胖乎乎的小手伸出水面,往空中亂抓着,彷彿在呼救。
沐華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沐傑已經跳到水裡去了。
“哥!”沐華緊張地站了起來。
“我去救人!”沐傑從水裡冒出頭,說了一句話,又往前游去。
他離那孩子越來越近。
沐華呆呆地站在船上,望着那在水中沉浮的嬰兒,心中產生了強烈的怪異感覺。
沐傑靠近了那孩子。
沐華終於回過神來,臉色頓時變得煞白——那是一張嬰兒的臉,但那張臉上露出了什麼樣的笑容?那孩子裂開嘴笑着,嘴裡一排鯊魚牙齒般的利齒,它朝沐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小手在陽光下一閃,半透明的指甲投下淡淡的陰影——指甲大約有半寸來長。
不,這不是嬰兒!
“哥,快回來!”沐華汗毛倒豎,聲嘶力竭地吼着,“那是水鬼!”
但沐傑沒有聽見,他的頭埋進水裡,什麼也聽不見。
他的手已經抓到了嬰兒。
嬰兒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沐華一個猛子扎進水裡,飛速朝沐傑游過去。
他看見沐傑被那嬰兒纏住,朝下拖去,沐傑用力想掙脫嬰兒的掌握,嬰兒張開森森白牙,朝沐傑手上咬去。
一縷紅色從沐傑手腕上冒了出來。
白色的河牀冒出咕嘟咕嘟的氣泡,好幾個圓乎乎的嬰兒頭顱冒了出來,它們伸出帶爪子的手,抓着沐傑往下拖去。
沐傑掙扎着,被它們帶進了河牀。
他的身體沉沒在河牀之中,一半在河水裡,一半在河牀中,一半存在,一半消失,氣泡不斷從他張大的嘴裡冒出來,沐華從未見過哥哥如此驚恐絕望的神情。
他用盡全力游過去。
但還是晚了,沐傑被徹底地拖入河牀下,河水變成渾濁的乳白色,分不清河牀和河水的界線。
沐華不顧一切地繼續朝下游去,伸出手想抓住哥哥。
接近河牀的時候,他指尖的感覺忽然變了。
似乎觸到了更加粘稠的物質。
接着,他發現自己的手沒入了河牀中。
不等他反應過來,他的上半身已經進入了河牀之內。
啊?
這不是河牀!
這仍舊是河水,只是更粘稠。四周是濃霧般的白色,什麼也看不見,陽光無法穿透這層白色——清澈的河水底下隱藏着雪白的河水,沐華第一次知道這個秘密。他想逃出這第二條河,卻失去了方向。
四周傳來嘩啦啦的水響,他感覺到有些生物在逼近自己。
他被恐懼奪走了氧氣,手舞足蹈。
無數利爪和利齒在他身上划動。
柔嫩而鋒利的小手抓住了他。
他繼續手舞足蹈。
但越來越多的小手,越來越多的利齒。
要死了嗎?他絕望地睜大的眼睛——白色,只看到白色,其他什麼也看不到。
驀地,身子一緊,全身都被包裹住了,下一秒鐘,他被一股力量提出了水面,陽光晃得眼睛劇痛,他被扔在了船艙裡。他猛然睜開眼睛,看到幾個模糊的人影,有人驚呼:“這不是沐華嗎?”
“是我!”他眯起眼睛大喊,“我哥呢?我哥呢?”
“你哥怎麼?”那人問道。
“我哥還在下面,快!”沐華一翻身坐起來,全身一陣劇痛,這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是傷口,血流了滿船。他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救自己的人——原來是村裡的陳皮和王小山。他顧不上多說,忍着痛,操起漁網,轉身靠向船舷,打算把哥哥撈上來。
兩雙手同時搭上他的肩膀,把他拉住了。
在船舷邊,白河水不復清澈,渾濁的乳白色翻滾着,一股一股的血水冒上來,氣泡翻涌,偶爾能看到一些零碎的肉片浮上來。
沐華揪心地疼痛,撲到船舷邊大聲喊着哥哥,陳皮和王小山拽着他死不鬆手。
“晚了,”陳皮大聲說,“我們來的時候,就看到這下面冒血,還看到一個人的影子,估摸着是有怪魚咬人,就拿網把你撈起來了……”他喘了口氣,心有餘悸地道,“跟你一起撈起來的,還有一個孩子,但在半空中他就咬破漁網掉下去了,現在估計也被怪魚吃了——這是什麼怪魚?我在白河邊長了這麼多年,沒聽說過這裡頭有什麼吃人的東西!”
“不是怪魚。”沐華凝視着河水喃喃道。河水慢慢恢復了平靜,氣泡消失了,急速旋轉的漩渦消失了,血水和乳白色的河水慢慢沉澱。
“那個孩子,就是吃人的怪物。”沐華說。
“什麼?”陳皮他們瞪大了眼睛。
河水完全恢復了清澈透明的模樣,陽光金燦燦地灑在水面上,雪白的河牀依舊那麼安靜,看上去和其他河牀沒什麼區別。誰能想到這河牀竟然是水下的另一條河流?誰能想到白色的河流裡隱藏着吃人的嬰兒?現在,沐華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了,他愣了一陣,拿起穿上的竹篙,筆直地插進水裡。王小山和陳皮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在一邊呆呆地看着。
竹篙有兩米多長,插進水裡沒有遇到什麼阻力。沐華邊插竹篙邊輕微地攪動着。起初,什麼變化也沒有,當竹篙還剩下兩寸來長時,竹篙攪起了乳白色,靠近“河牀”的液體變得渾濁了。
“到底了?”王小山疑惑地道,“白河不至於這麼淺啊……”
“沒有到底。”沐華苦笑一聲,“白河的清水只有兩米深,再往下,都是雪白的河水。”
這消息讓那兩人驚呆了,他們還想再問,沐華看到竹篙插入白色河水的部分冒出了一雙小手,一個圓乎乎的頭顱隨之冒了出來。
王小山和陳皮也看到了!
那孩子仰頭朝上望着,漆黑的眼珠一錯不錯地凝視着三人,沐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彷彿看到這孩子沿着竹篙爬上來,張開牙齒咬在自己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