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羅江邊, 水弄亭騎着紅色的駿馬在陣前來回巡視。很久沒有像這樣緊張了。只在十三歲初上戰場時有過這樣的感覺。
畢竟那時候年紀還小,又是第一次帶領大軍衝鋒陷陣。可是一役下來,發現金人根本不堪一擊, 也就沒了當初那份連騎在馬上, 小腿都在抖的感覺了。
現在, 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因爲袁應軒絕非池中物, 他並不執念於天下, 他只是想藉由奪取天下而證明自己,這種人,要麼真有實力, 要麼就是和他一樣是瘋子。
而不管是哪種,都很危險。
馬上就要過年了, 兩方都想速戰速決, 好讓軍士能過個好年。只是兩個人都太過小心翼翼, 按兵不動地在這裡對峙了三天。
“侯爺,水弄亭在對岸不知道到處找什麼呢。”步四面對這傳奇的男子時, 有說不出的畏懼,所以不免有些小題大做。
袁應軒和水弄亭對陣過幾次,也知道他行軍打仗時的方法,倒沒有很在意。
“傳令下去,今晚有雪, 拔寨後退三十里。”袁應軒只看了眼黑壓壓的天空, 就調轉馬頭離開了。
步三和步四在他身後疑惑地對視了一眼, 他家侯爺什麼時候變得會看天象了?
不過雖是疑惑, 卻還是照辦了, 他家侯爺本來就行事狠戾,自從離左使走了以後, 就更爲變本加厲,經常以軍法要求他們,或者處置他們。不過正因爲這樣才能讓他們所向披靡,短短一個月時間接連拿下蜀地楚地。
由於要求嚴格,中午下得後退命令,傍晚的時候軍士已經在河邊三十里外安好營紮好寨,準備生火做飯了。
“步四,吃過飯帶一對人馬回去河邊,沿岸點火,火若是在夜裡滅了,你們就都不要回來了。”袁應軒坐在帳內的大火爐旁,沉聲吩咐道,步四卻聽的心頭一跳一跳。天啊,主子,夜裡有雪是您說的,這讓我們在外面凍一夜,還要冒雪點火,不是要人命麼。
步三以爲步四犯了什麼錯誤被袁應軒懲罰,連忙拉他回身後,向袁應軒求情。
“侯爺,這……”
知道步三要說什麼,袁應軒看了他一眼,步三立刻噤聲。那一眼太過陰戾,着實讓二人害怕。
“是……”步四拉拉身前護着他的步三,讓他不要多嘴,急忙應承下來。
“步三你要心疼半夜裡換他們回來也可以,不過,火要是滅了,你們就都不要回來了。”看他們情深意重,袁應軒表情也緩和了些許,給了回還餘地。
“是!”步三得令高興,握握步四冰涼的小手。
是夜,天空果然陰霾起來,後半夜緩緩飄落的雪花把大地染得雪白。只有汨羅江東岸一線火光沖天,還有有一對人馬來回來去地繞着火堆奔跑取暖。
第二日清晨,步三回來交差,疲憊的他一見到步四,就大嘆侯爺英明,一夜過後,不僅岸上銀裝素裹,連河面也接了厚厚一層冰,若不是他們在岸邊點的這把火,恐怕冰會連接了河岸兩邊,搞不好這回已經被水弄亭帶着人踏冰而來掃蕩他們了。
“不是我英明,是你們太笨,你們沒有看到昨天上午水弄亭在江邊巡視之時,吩咐在岸邊灑水麼?那時他恐怕就已經知道會下雪結冰了,爲了加固岸邊冰面脆弱的地方,所以提前灑水結霜。”
天啊,這兩個對陣的人究竟高深到何等地步?一個未卜先知通天入地,一個觀察入微心思縝密。
不過這一步顯然是袁應軒勝了,水弄亭昨晚也看清了袁應軒的計謀,卻無奈不能阻止他們隔岸燒火,冒雪入江實在破壞水面成冰,二也是怕袁應軒點火爲虛,埋伏爲實,平白損失兵將。
所以,現在冰面只到河中央。河以東的冰面脆弱不堪。
看來戰事要因爲這場雪而拖後了。
而袁應軒的臉色並沒有緩和。探子來報,佐幽失蹤了。
本來佐幽說要去洛陽一趟,卻突然在半月前,也就是從邊塞兩人分手的半個月後,突然消失了蹤跡。本來袁應軒以爲佐幽是爲了甩開水弄亭的跟蹤所以也沒太在意,畢竟二人已有了共識,並答應保持聯繫。結果現在本應在洛陽洛神府的人,卻並沒有出現,而且音訊全無。連同白皛阮玉也都不見了。
一羣廢物。連個人都跟不住。
萬一他被睚眥必報的水弄亭捉了回去,可就壞了。
***
這邊水弄亭打着“先皇遺子勤王除孽”的旗號,平了金人,又把昔流年的反心扼殺在了搖籃中,現在正名正言順地和隱日山莊開戰,並暗度陳倉地想再上演一次奪嫡。不過水弄亭的真是目的老百姓不知道啊,所以水弄亭所到之處都受到百姓的熱烈歡迎,水弄亭本就長得書卷氣濃,名聲又好的很,更加惹人喜愛。
相比袁應軒要應付他和袁遠,這種腹背受敵的艱辛,水弄亭倒是如魚得水。袁遠雖清楚他的目的,卻不好明說,畢竟人家“主子”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弟弟,又是打着幫助他的旗號,先收拾了金人又和叛王袁應軒開戰,只能任憑他接連拿下好幾個城池,派去名義上增援水弄亭,實則監視壓制的御林軍哪是水弄亭的對手,都被他暗地裡收拾了。騎虎難下。
現下,袁應軒可算是焦頭爛額,本以爲水弄亭會等一段時間纔出兵,結果當日正午,水弄亭那邊就戰鼓喧天,軍隊整裝待發,站在河岸。不知道是什麼名堂。
袁應軒也召集兵衆,集結在岸邊,遠遠望着對岸。
水弄亭臨陣仍舊一襲青衣,不穿鎧甲,據說就是他這抹青色的影子,在陣中那麼一穿,就能輕取金人將領頭顱。導致金人不僅聽到他的名字會膽顫,連看到穿青衣的人,也會退避三舍。真是妖孽。
騎着棗紅色的駿馬,青衣男子鎮定自若地指揮部下準備渡江,很是詭異,水已結冰,不能行船,可是如果真走到江中,又要靠船渡過這邊,不知道他到底要怎麼辦。
雪溫還是白衣,揹着弓箭,從袁應軒這裡看過去,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從他在陣前的跑動和揮舞的右手,能看出他似乎在振奮軍心。果然他所到之處,聽水弟子無不吶喊一片。這人倒是和聽水閣走的近乎,這麼快就超越了佐幽佑冥的聲望。
袁應軒騎在馬上,立在雪上,身上披着的還是那件和佐幽一模一樣的白裘。他想看看水弄亭在那裡虛張聲勢到底想做什麼。
袁應軒胯下的駿馬通體烏黑,沒有一絲雜毛,乃是當年回鶻進貢的汗血名駒後代。戰馬很通靈性,跟了袁應軒有幾年了,袁應軒很是喜歡它,派專人伺候,吃最好的草料,照顧得很細心。連馬掌都是黃金打造。此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實屬罕見,甚至比水弄亭那匹袁遠送他的棗紅馬還要珍惜。
突然,袁應軒發現鄧雪溫的白衣策馬向他這邊騎來,跟着的還有四個黑衣黑斗篷的弓箭手。
很奇怪,不過他還是做好了接箭的準備,黑衣人在進入射程範圍後,舉弓便射,目標都是袁應軒,袁應軒揮槍掃落,並不費力,因爲本來隔得就遠,就算臂力再大,準頭再高,箭勢到達袁應軒跟前時也沒剩幾分了。袁應軒“嗤”地冷笑一聲,這鄧雪溫果然不濟,這麼冒失前來,又射不到他,簡直是白白送死。
袁應軒一擡手,步三和步四立刻分別從左右遞上弓和箭。袁應軒振臂,橫着拉滿大弓,搭上四把箭,“嗡”地一聲,弓弦的震動震得步三和步四耳朵一陣難受。四隻羽箭齊齊射出,再看那邊跟隨雪溫的黑衣人,紛紛落馬,一箭穿心,被死死釘在冰上,已經沒有了生氣。
雪溫見狀也立刻勒馬,馬匹受了驚嚇,一個勁地想要向回跑。雪溫費了好大的勁才讓馬乖乖站在冰上。雖然狼狽,但雪溫卻一直盯着袁應軒。
袁應軒此時又搭上弓,準備殺掉這個冒失的小孩,殺了他,就真真與朝廷爲敵了,畢竟他也是先皇的遺子,雖然將來可能會和袁遠搶帝位,不過現在在百姓心裡,他還是勤王的,所以殺了他,從姿態上就確定了他叛臣賊子的事實。多少會受些唾罵。
就是這麼一閃瞬的時間,鄧雪溫也拉滿弓,一尾紅毛羽箭就射了出來,袁應軒回過神來卻大驚,那力氣,那勁道,完全不是一個剛練武功,身子虛弱的孩子能達到的,而那紅尾羽箭也是水弄亭的專用,和水弄亭的名字、水弄亭的青衣、水弄亭的殺人槍一樣,是一個神話。霎時,袁應軒知道自己上當了,那人根本不是鄧雪溫,而是和鄧雪溫換了衣服,喬裝而來的水弄亭!可是現在明白已經太晚了。
水弄亭的箭帶着排山倒海的力道破空而來,根本不容阻擋,步三和步四瞄準了想射下它,卻都是徒勞,射到紅尾箭上的普通箭矢瞬間被紅尾箭上灌注的內力震成粉末。袁應軒雖然隔得遠,卻好像看到了此時馬上的水弄亭的嘴角已經帶了勝利甚至鄙夷的微笑,而自己已經無力迴天了。
本以爲就算真的會戰死沙場,最後一刻自己會想到佐幽,可是真到了這一刻,自己腦子裡卻什麼都想不到,一片空白,連步三和步四的驚叫,都好像是另一個空間的,很空洞,不真實。
帶着這分空白,袁應軒看到那尾羽箭離自己越來越近,嗡嗡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正要閉上眼睛之時,一個白影突然出現在他的眼縫中。
白影?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那白影已經被紅色覆蓋,沉沉落在自己懷裡。麻木地伸手接住他,看清那人的臉,竟然是消失半個月沒有蹤跡的,自己心心念念又愛又恨的佐幽!
佐幽?霎那間,所有感覺都回來了,徹骨的寒風颳得他臉生疼,被內力帶到他懷裡的佐幽砸得他胸口生疼,甚至那箭沒入佐幽的胸膛又穿出來扎得他胸膛生疼,卻都沒有他看到那張堪比白衣還蒼白的臉時,心快要蹦出來的感覺強烈。
那胸口的紅也不知怎地滴進他的眼睛,一點一點,眼睛開始模糊,意識也開始模糊,眼前一片血紅。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袁應軒抱着佐幽,狠狠一拍胯下這匹千金難換舉世無雙的寶馬,騰身而起,瞬間就到了水弄亭眼前。
一槍就狠狠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