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元華夫婦聽說了宋月臨要來,於是提前便候在了府門外,等看到一輛檀木雕花馬車直奔着自家門口而來,他們便知道是自己的兒媳婦來了。
謝夫人有些緊張,不由看了一眼謝元華,卻從他看似淡定的神態中也看出了一絲擔憂。
馬車在府門前停了下來,門簾被侍者掀開,先下來的人是謝蘊。然後,一個髮髻輕綰,模樣清麗的女子從車廂裡出來,把手放到了謝蘊的掌心上,隨之下車站在了他的旁邊。
還不等謝元華夫婦開口行禮,她便已經彎起眉眼喚了聲:“父親,二孃。”又道,“天氣涼了,咱們就別一直站在外面了,快進去吧。”
說完見謝元華夫婦顧慮着沒動,她便又是一笑:“我和流芳是晚輩,您二位先請吧,不然我們也不敢動一步了。”玩笑似的語氣,配上她的笑容,莫名地讓人心生親近。
於是謝元華只好笑笑,應了一聲,然後轉身與自己的夫人先進了門。
謝蘊側眸看了她一眼,眸中閃過一抹笑意,然後說了句“走吧”就徑直邁開了步子。
宋月臨剛剛纔伸出去想牽他的手就這麼被晾在了半途。
只好自己也跟在後面進門的她不由默默嘆了口氣,她家流芳果然還是沒開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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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人聚在一起的氣氛說沒有一絲拘謹和彆扭那是不可能的,但宋月臨早有預料,也知道這氣氛和自己的關係最大,於是她也早早在心裡就作了安排。
“流芳,”她衝謝蘊笑道,“你難得回家一趟,就陪父親一起下盤棋玩玩吧。”
謝蘊看了看她,點點頭,嗯了一聲。
謝夫人見狀便說自己要去親自打點晚飯,宋月臨自然也就不怕她拘謹地跟了過去。
等跟到了廚房那邊才發現,原來這小院裡還專門闢了塊菜地出來。宋月臨看着謝夫人在那兒左看右看東挑西選,心裡不由想着要不等回去也在府里弄這麼一塊地出來好了,反正謝蘊本來就喜歡侍花弄草的,和他一起沒事種種菜也能交流交流感情啊。
一念及此,宋月臨便有些迫不及待了,跟在謝夫人旁邊等她安排完後立刻就拉了她去樹底下坐着喝茶,準備取經。
謝夫人聽了她的意圖,沒有立刻說什麼,而是略有些愕然地含笑看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末了,才柔柔笑道:“我想我有些明白流芳喜歡公主什麼了。”
宋月臨沒料她突然說起這個,一怔之後纔回過神,立刻有點兒期待地問道:“什麼啊?”
謝夫人雙手握着茶杯,微微笑着垂眸沉默了半晌,說道:“親切,溫暖。”
額……宋月臨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自己那些不計臉皮的追求之策,難道是那個親切?她還真沒看出來她家流芳是靠肌膚之親就能拿下的人啊……
“雖然他少時離家,與我和老爺都不親近。”謝夫人說,“但每次看着庭茂,我都能體會到流芳他缺少的是什麼,只是……”後面的話她並沒有說完。
宋月臨卻能想得出後面的話是什麼,無非就是謝蘊沒有給她那個做母親的機會。於是她笑了笑,轉移話題:“說到庭茂,他近來還好麼?”說着又不由調侃道,“等他知道我已經被他哥給收了,估計也就不用害怕了吧,那也能早些回家一家團圓了。”
謝夫人有些訝然地看着她,似乎全然沒想到宋月臨對這個話題居然能表現得如此坦然和大度,於是也忍不住笑了。
“前些天才剛收到他的信,”謝夫人說,“一切安好,多謝公主掛懷了。”
兩個女人的這一番談話之後無形間便也拉進了婆媳距離,這之後謝夫人對宋月臨的好感便一直明顯延續到了晚飯桌上。
原本作爲公主,膳食方面也是有講究的,比如除了她自己之外,也就是服侍她起居的近身侍女才能候在身旁用專門的銀箸給她夾菜。
但今夜宋月臨並沒有講究這個規矩,說來她其實一向對這個規矩也是無所謂的。所以當謝夫人高興之下一時衝動用自己的筷子就給她夾了菜放進碗裡的時候,還比較理智的謝元華立刻就輕輕撞了一下她的手肘,以示提醒。
謝夫人本也不是名門貴女出身,所以對很多宮規都不瞭解,被自己丈夫一提醒,這才猛然想起之前惡補的那些東西,當場也有些愣住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把解圍的目光投向了謝蘊。
於是謝蘊側眸看向正有些爲難臉的宋月臨,又看了一眼她的碗,一句話沒說,從她碗裡把一條藿香鯽魚給夾到了自己碗裡。
宋月臨眸中喜色一閃而過,剛要開始大快朵頤,不多會兒謝蘊又放了塊魚肉到她碗裡。
“別挑食。”他說。
沒有魚刺的純肚皮肉,她的最愛。她每次吃魚唯二吃的地方,除了臉頰肉就是這裡。
宋月臨甜笑着“哦”了一聲,老老實實低頭吃起了飯。
謝元華夫婦對視一眼,不由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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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了晚飯又閒聊了幾句之後,宋月臨自然而然也就跟着謝蘊回到了他原來住的院子。謝家是書香之家,子孫們所住的每個房間都被題了匾額,而謝蘊住的這間就叫做靜喧齋。
宋月臨看着這個名字,不由得想:是不是從小耳濡目染太多,所以謝蘊這個性才靜過頭了?
進了院子,宋月臨突然想起個問題。這裡不是在少卿府,她回來也是以謝家兒媳婦的身份,那麼規矩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流芳,今晚我們一起睡麼?”她回頭問正在俯身撥弄一棵盆栽的謝蘊。
“咔”一聲,謝蘊折斷了一截枝梢。
他看着指間這一截斷枝,頓了頓,說道:“你先歇息吧,我還要待會。”
她沒聽出來他的答案是“是”還是“否”,於是又問:“那要給你留着燈麼?”她還沒有等過別人一起就寢的經歷,覺得還是問問清楚好。
“不用了,”他說,“你先睡吧。”
宋月臨覺得謝蘊的聲音似乎有些哪裡不大對勁,好像……有點僵硬?她眼珠子一轉,朝他走了過來:“你要去做什麼?”
謝蘊轉開視線:“想去我娘開的那片花圃裡看看。”
夜幕中也看不大清楚他細微神色的宋月臨聞言恍然:“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我也不困。”
說實話,要不是謝元華夫婦催着他們來休息,她也是希望再找找樂子玩玩的。
謝蘊看了她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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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蘊的親生母親是一位真正的名門淑女,無論是言行還是愛好,都無時無刻不離優雅二字。和現在這位在愛好上頗有些接地氣的謝夫人不一樣,謝蘊的母親在生時簡直就是個十分典型的大學士夫人。
宋月臨看着謝蘊,想也大概知道他的氣質是從誰的身上繼承下來的了。
花圃裡的秋菊早就開了,許多種類都有,什麼雪青、紫菊,而夜晚最打眼的就要屬白色的瑤臺玉鳳了。
“看來父親也把這花圃打理得很好。”宋月臨望着謝蘊的側臉,說道。
“嗯。”他只淡淡應了這麼一聲,不知在想些什麼。
夜幕下昏黃的燈暈中,宋月臨凝眸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伸手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流芳,”她說,“我有點兒怕安靜,你和我說說話吧。”
謝蘊垂眸看着她,良久,緩緩一笑:“我父親和二孃以前曾是師生關係,你知道麼?”
作爲一個當初差點和你弟湊成一對,後來又立志追求你的人,這個事實說不知道肯定是騙你的。於是宋月臨也不掩飾,直接就點了頭:“聽說過,好像說那時你爹去蘄州的官學山長那裡做客,在那裡授了一陣課。”後面的話也不用說完,誰都知道後來的發展,謝蘊的二孃就是那山長的女兒,當時憑着自己父親這個關係見到了年輕有爲的謝元華,自然也就蹭了個學生之名。
“後來他們日久生情,彼此有意。”謝蘊轉身走到石階前坐了下來,望着前方的那片花圃,目光有些悠遠。
宋月臨在他身邊挨着坐了下來,問道:“那後來爲什麼又與你母親成婚了?”
“因爲他不敢。”謝蘊幽幽道,“堂堂大學士,卻與自己的學生有了男女之情,而且那學生還早已有了父母之命的婚約。所以那時他們還未來得及正式定情,他便已經被偶然入耳的流言打敗。”
宋月臨聽着這個故事,不知爲什麼覺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裡聽到過一個差不多的。
“他提前回了楚都,”謝蘊說,“然後經由媒妁之言,與我母親成了婚。”
後來的發展宋月臨大概也知道了,這兩人各自婚嫁,就這麼相安無事地過了數年,直到謝蘊的母親因病去世。
“一年之後,他便娶了早已和離獨居的她。”
“爲此,他還辭了官。”
宋月臨沉默了良久。
“那你覺得,你爹不應該和她在一起,是麼?”她輕聲問道。
謝蘊擡起頭看了會兒綴着點點星子的夜空:“曾經這麼想過。”
宋月臨垂眸沉吟了片刻,說道:“流芳,萬一,我是說萬一,以後我也早早就離開你了,你會不會再娶?”
謝蘊轉頭看向她,皺了皺眉:“不要胡說。”
“不是胡說啊,”她笑了笑,“生死有命嘛,誰也不知道明天誰比誰先走一步,我就是好奇問問。”
謝蘊撇開了視線:“我本來也沒想過要成親。”
宋月臨自動把這句話理解爲他本來是清心寡慾不打算成家的,但偏偏被她搞得發了善心才勉爲其難答應了。若她先死了,他自然也就沒必要再去找個老婆束縛自己。
“那還好,”她彷彿有些釋然地笑道,“只要你不是因爲太傷心或者太思念我決定守節就好。再不再娶就隨你心意吧!你眼光這麼好,我也不擔心你找個我看不慣的女人。”
謝蘊沒理她最後一句頗有自戀意味的調侃,只是眸光微深地看着她:“公主覺得被人思念是一種負擔?”
她笑了笑:“也不是負擔,我只是不想束縛你。”
良久,謝蘊淡淡揚了揚脣角:“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