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臨和謝蘊一後一前回到了席上,衆人見狀,紛紛流露出訝然之色。還有些人看了眼謝蘊,又看了眼跟在他後頭也不急着回去落座的永章公主,訝然中又不由添了一絲古怪。
安陽公主將原本已經碰到脣邊的酒杯重新放回了桌上,看着來人微微一笑,笑意中透着幾許溫和:“謝少卿不是明日纔回城麼?”
謝蘊收了禮,示意身旁隨侍呈上了一個紅色錦盒,然後續道:“祁山神廟諸事已畢,恰逢公主華誕所以特來送上賀禮,這便請辭了。”
“誒——”宋月臨脫口而出,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和安陽公主異口同聲了。
謝蘊朝她看過來,安陽也朝她看過來,其他人都紛紛朝她看了過來。於是她清了清嗓子,自覺姿態還蠻大方地說道:“謝少卿來都來了,何不坐坐再走?你若只是來送個禮,又何必親自跑這一趟。人都到我長姐面前了,轉眼便要請辭,你讓她這個壽星面上如何有光?”說完,衝着他狡黠地挑了挑眉梢。
謝蘊還未說話,宋雲霓便含笑接道:“永章話說的嚴重了些,但也不無道理。我雖知你素來不參加任何私宴,但機緣既已然湊巧,我總不能當真讓來客過門而不留。”言罷,便吩咐了下人道,“去爲謝少卿準備些九環谷泉水來飲。”
安陽公主的話說到了這份上,宋月臨料想謝蘊也不會再推辭。果然,他稍一頓之後便從善如流地領了命,走到了下人爲他增設的席位上入了座。
“謝少卿不喝酒,那吃肉麼?”宋月臨眉眼彎彎地看着他,一臉的興致盎然。
謝蘊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回道:“這個麼,公主要問天御司的廚子了。”
他的語氣依然文雅恭敬,無波無瀾,宋月臨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拒絕她是用這種方式的,竟然能一派溫文爾雅地帶着軟釘子講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話,連了解一般習性的機會都不肯給她。
於是她點點頭:“好啊,改天我去找他關心關心。”說完繼續託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看着他拿着斟了泉水的杯子湊到脣邊時,又隔着這不遠不近的距離揚聲衝着斜對面的他問道,“那你娶老婆麼?”
全場倏然寂靜。
謝蘊手上動作微微一滯,擡眸朝她看過來,目光似詫異,似愣怔,又似在醞釀着什麼。
“永章。”倒是宋雲霓一愣之後出聲對她的口無遮攔加以了制止。
“我就是好奇,”宋月臨笑道,“你說你弟弟都能談婚論嫁,不滿意別人給說的對象還能收拾包袱跑路,你要是連個親事都不能談,那也太不公平了。是吧?”
安陽公主聽她這樣說,忽然反應過來原來自己這個妹妹是在遷怒。
而在場的人凡是知道些關於太后有意撮合謝荀和永章公主之事的,此刻幾乎也都紛紛冒出了這樣的想法:這位永章公主不止如傳言中那般任性,到底是久不在朝,連心性也有些魯莽啊。
奇怪的是,這一次,安陽公主卻沒有再出言打圓場。
於是所有人都在等着聽謝蘊會如何回答。
然而,他們並沒有等到。
“公主,”園外有人突然匆匆跑了進來,“聞道閣文知大人的公子正在門外請求公主召見,他說……他說要爲自家妹妹討個公道,若公主不肯見他,他便以死鳴冤死在公主府內。”
“放肆!”不等宋雲霓說話,已經有人喝到,“別說他父親只是小小一個文知,就算是一品大員,也輪不到他如此對長公主說話!”
一直沉默不言的安陽侯此時卻開了口:“既然他已然抱着以死鳴冤之志,那麼聽他說一句究竟是什麼冤竟讓他敢來冒犯公主又有何妨。”
宋雲霓側眸看了自己丈夫一眼,頓了頓,她淡聲道:“讓他進來。”
於是一個看上去約莫只有十八九歲的少年郎便被府中侍衛帶了進來,他的相貌雖然看上去很普通,但眼中卻透着股倔強和不卑不亢。一見到宋雲霓和謝蘊,他忽地便跪了下來。
“學生是聞道閣文知藺相文之子藺晟,求長公主和謝少卿爲學生胞妹伸冤!”
宋月臨聞言不由彎了彎脣角。好小子,看見謝蘊眼睛都亮了,這告的是關係戶吧?
果然,下一刻藺晟便續道:“學生的妹妹婉兒與雍南王公主同在浣玉堂進學,雍南公主地位尊貴,婉兒恪守本分從不敢冒犯她分毫。但今日,不過因爲教學女傅在堂上讚揚了我妹妹兩句,雍南公主下學後竟就聯合他人將她狠狠打了一頓!”他說到這兒,似有些哽咽,咬了咬牙嚥下這酸澀的情緒,才又道,“婉兒不過一個柔弱女子,哪裡能受得了這樣的拳腳相加,大夫說她頭部受創,即便傷愈也極有可能有後遺之症。我父母只覺是她冒犯了上位,但學生想問,難道一個小小的文知,便不是朝廷命官了嗎?難道他的女兒,便能被上位隨意加以虐待?”
他說完這些,轉頭直直看着謝蘊,道:“學生在官學進學時,少卿大人曾教導過學生——‘貴胄天生,位可低,然性不可屈。既爲貴,更應正己身,度善予人。’現下學生不敢違律越過宗正寺請少卿斷法,但學生想知道身爲先生的少卿大人對此會如何論斷?”
宋月臨從他對着謝蘊說第一句開始便一直看着後者,藺晟的話音落下時,她看見謝蘊目光沉靜地看了對方須臾,然後,開了口。
“按照官學的規矩,學生之間若發生鬥毆,肇事者輕則被逐出學堂;重則,”他微微一頓,說道,“送官府究辦。”
藺晟點點頭,又拱手看向宋雲霓:“長公主,學生不敢讓浣玉堂將雍南公主逐出學堂,但是,學生要爲妹妹求一個公道。”
安陽公主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明顯的情緒,依然高高在上,平靜深邃。
“來人。”她說,“去把雍南公主請到藺府。”然後看着謝蘊,“謝少卿,你與我一起去看看吧。”
謝蘊起身施禮:“臣遵令。”
***
片刻後,藺晟才知道坐在自己對面這位形容華貴的年輕女子原來就是這兩日都中傳言的永章公主。
只是……她跟着來做什麼?還非要與自己坐同一輛馬車而不去和長公主謝少卿在一起?
他正自疑惑着,宋月臨已經開了口:“小子,你很有膽色嘛,居然敢跑到長公主的壽宴上鳴冤,還敢告雍南王公主?”
藺晟本來還感到有些踧踖,聽她這麼一說,陡然又正色起來:“公主認爲,此事言與不言,有何區別?不言,學生自然不會掃了長公主壽宴之興,但學生的妹妹又會如何?”他說到這兒,嘆了口氣,“既然進退皆是不宜,那麼我身爲兄長,總要豁出去爲她做些什麼。”
宋月臨微微一笑:“你想做官麼?”不等對方答話,又自笑道,“這倒是多此一問了,都進了官學,哪有不想當官的。”
藺晟沉默了須臾:“學生雖有此抱負,但即使將來再沒有機會,也不會後悔今日所爲。”
宋月臨淡淡含笑看了他一會兒,眸光深深,讓他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正當藺晟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的時候,她卻突然畫風一轉,笑得一臉風流:“你是謝少卿的學生,那他喜歡什麼你知道不?”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了怔,纔回道:“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少卿他和青鳳大人常去青龍正街的那間望江樓喝茶。”
宋月臨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晌,似乎是在檢驗他有沒有說謊,又忖了忖,覺得對於學生這個羣體還是換個問法比較好,於是她又道:“那他不喜歡什麼,你總該知道的多些吧?”
“他不喜歡我們唸書不認真,不喜歡我們舉止輕浮,不喜歡熱鬧,不喜歡女子投懷送抱……”
“嗯?”宋月臨挑眉瞧着他,語氣幽幽的,“你是在說我?”
“不是不是,”藺晟連連擺手,“謝少卿從來不談論男女私事,是……是大家早前就這麼傳的,以前好像有過幾個貴女想接近他,不過都沒成功。”和先前在公主府中慷慨激昂滔滔不絕的他不同,此刻的藺晟憋得臉通紅,最後無奈窘迫地說道,“哎,公主,您還是去問沈主簿吧,這些事他肯定比我們清楚。”
宋月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忽然問他:“那你覺得我要是追求他,勝算有多大?”
藺晟不說話了。
於是她故作姿態地陡然揚聲:“本公主問你話呢!”
“公主若要聽實話……”他說,“學生認爲,謝少卿不會願意做駙馬。”
宋月臨笑了:“爲什麼?怎麼說也是堂堂先帝公主的駙馬,除了安陽侯,就只剩下我身邊的了,他爲什麼不願意?”
藺晟反問:“那公主知道,安陽侯在與長公主成親前的官職是什麼嗎?安陽侯出身將門,早先也是立過戰功的少將軍。可是在他做了駙馬之後,他便不再有上前線的機會,如今也只是享受駙馬尊位掛個閒職而已。”
宋月臨沉默了一下,說道:“但謝蘊不一樣。”
“謝少卿掌神職,確實不一樣。但是,”藺晟意味不明地輕聲道,“做公主的駙馬,都是一樣的。”
宋月臨正要繼續追問,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
藺晟回頭看了一眼窗外,末了,對她說道:“公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