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畿司大牢裡出來, 宋月臨又想起一件事,便問府尹張玉:“柳府的那位西席先生,你知道現在何處麼?”
張玉拱手道:“回公主, 此事恐怕您還得去問少卿, 當日是他裁決柳府中下人和各個工人的去處的。簽了賣身契的和只簽了工約的僕人處置方式並不相同, 何況是這種受邀而去上工的教書先生, 想來早就回家去該如何便如何了吧。”
宋月臨聽了也就放了心, 沒太過在意:“行,那我回頭問問。”
直到看着她轉身走遠,張玉才總算鬆了口氣。公主啊, 不是下官斗膽,只是少卿他吩咐了暫時不可讓您知道, 您要有什麼不滿還是您二位關上門夫妻兩自己解決吧……
宋月臨回到家裡的時候, 謝蘊早已經讓人準備好了一切出行所需, 連馬車也早已經等在了門口,一看這陣勢就是隻等她回來了。
宋月臨很高興, 剛要忙着道別離開,忽然斜刺裡又來了輛馬車在謝府門外停了下來。
“公主,流芳。”百里青鳳從車上儀態端正地走了下來,還衝着謝元華夫婦極尊敬地抱了抱拳道好,“我聽說你們要走, 特意趕着把給公主開的藥給你送來。”
謝蘊點點頭, 示意隨侍接了過去:“謝了。”
宋月臨眼睛盯着隨在百里青鳳後面下車的人, 一挑眉, 笑道:“表哥, 你怎麼不說話?”
關文亭被自己的唾沫嗆了一下,忙道:“阿……不是, 公主,草民不知者無罪,您就別計較了。”
“哈哈,”宋月臨覺得好玩兒,更笑着逗他,“那可不行,你佔了本公主的便宜,哪能說不計較就不計較了?”
她這句話說出口,謝蘊的眉毛不着痕跡地跳了跳。
關文亭心裡一嚇,臉上也漸漸有些白了:“那,那你要怎麼樣……”
宋月臨還沒來得及想好下一句怎麼逗呢,忽然就感覺後頸涼颼颼的,好像有人正涼涼瞧着她。然後她一側眸,瞭然了。
“……咳咳,”她雖然沒被嗆到,但還是咳嗽了兩聲,下一刻,姿態變得無比端莊,“方纔不過開個玩笑,你救了本公主,賞你纔是應當。是吧?駙馬。”她眼睛亮亮地回眸看着自家流芳。
謝蘊彎了彎脣角,看向百里青鳳:“君上怎麼說?”
“問他願不願意留在御醫院精進醫術,”百里青鳳一努下巴,“不過他說要回去和家裡人商量一下。”
“……噗。”宋月臨覺得這小子真是淳樸的可愛,於是上去拍了拍他的肩,“你這譜擺得不錯,有前途。”
百里青鳳看了一眼他們兩,然後又看向謝蘊,目光彷彿示意“你不管管?”
謝蘊淡淡笑了笑,轉身走了兩步到馬車前,頓了頓,回頭:“俏俏,走了。”
“……”宋月臨一震,原本還說得眉飛色舞的她在衆人詫異的注視中唰地臉就紅了,連忙幾步蹭蹭蹭跑到謝蘊身邊,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幹嘛在外人面前叫啊?”
“不許在外人面前喚你之名,那我與旁人又有何區別?”謝蘊脣角微勾,“現下我佔了你的便宜,不知公主要如何計較呢?”
宋月臨一愣,旋即忍笑:“小氣鬼。”
最後再跟衆人告別之後宋月臨便牽着謝蘊的手一前一後上了馬車。沿途她興致勃勃地看着都中街邊景緻漸漸後退,忽然回眸笑道:“流芳,以後我們也像爹和二孃一樣,至少每年都出去遠遊一次好不好?”
謝蘊溫眸看着她:“好。”
“對了,”她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有事要問他,“你處置柳家那些人時知道衛崢他去哪兒了?”
謝蘊垂眸,淡淡笑道:“他以爲你出了事很難過,所以獨自離開了,說想去散散心。我已派了人去通知你安好的消息,遲些等你身子休養好了再說吧。”
宋月臨也不疑有他,聞言笑道:“看不出他原來對我也不是很討厭嘛。”
“是啊,”謝蘊笑笑,輕聲道,“他原本就一點也不討厭你。”
***
馬車一路向南,直到日落黃昏時,終於駛入了一片竹林間,最後在一座名爲清竹齋的院子前停了下來。
這是一處十分精緻清雅的竹屋。
宋月臨擡頭看見它,望了半晌,又回過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隔溪而對,此刻正被黃昏晚霞映照着的神女峰,不由輕輕“哇”了一聲。
“真漂亮。”她說。
謝蘊看着她,一抹溫笑逸在脣邊:“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宅子。”他原來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再回到這裡時,身邊居然還會多了一個人。
他凝着眼前這個讓他此生第一次懂得什麼叫做心動的女子,心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恩賜。
“你果然是像娘。”宋月臨一臉“我就知道”的樣子燦然笑道,“她一定是個大大的美人,也是個特別有才華有品位的女子。”
謝蘊垂眸一笑,牽起她的手推門走了進去。
院中西北邊種着一棵四季梅樹,生長得極好。樹上枝椏旁逸斜出,梅花遍綴,清風伴落英簌簌,與這一片竹色君子意相映成景。而那樹下布着一方竹几,小爐上白蓮茶正絲絲冒着熱氣,用黃花梨木所制的茶杯於席上面對面各擺放了一隻,像是正在等待着它們的主人歸來。
此後在這裡住着的每一天黃昏時分,宋月臨都會和謝蘊在這裡喝上一會兒茶。
她從未感覺日子過得這麼悠閒而滿足過。擡眸可見遠山清溪,回眸可見如玉郎君。
清晨他會由着她睡到願意起牀,然後吃過飯後會領着她去散步,有時他會帶她去對面山下看看那邊的花樹林,有時宋月臨想熱鬧了謝蘊又會帶着她去縣城裡逛逛街。間或楚都那邊也會有些公務來找謝蘊,但他每每都會很快處理好,不讓她一個人待太久。
一切都很好,但宋月臨卻隱約覺得謝蘊在很小心地寶貝着她,雖然他面上好像並沒什麼不同,但她還是感覺到謝蘊好像在迴避什麼,又在彌補什麼。她很快便想到了原因。
轉眼,他們已經在清竹齋住了一個多月。
這天晚上,天上明月如盤,盈盈倒映在潺潺流動的溪水中。月光下,神女峰也彷彿氤氳着淡淡的光暈。
宋月臨和謝蘊在溪邊的石灘上散步,她一邊面對他倒退着慢慢走,一邊擡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笑着問他:“流芳,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麼?”說完她覺得自己問地不對,連忙補充道,“長公主府那次。”
謝蘊伸手讓她牽着自己免得跌倒,然後微微笑道:“記得。”
“我當時見着你,真的覺得驚爲天人。”宋月臨想起當時那一幕,至今仍覺得十分新鮮地印在腦海中,“你呢?你見着我是什麼感覺?”
他說:“我在想,你比我想象中出落地更漂亮。”
“真的?!”宋月臨似乎很興奮,忽然停住了腳步,拉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些,“那我們再重演一次當時的場景好不好?我們重新愉快地重逢一下啊。”說完也不等謝蘊答話,直接拉着他就往清竹齋跑了回去。
推開院門,院子里居然一個侍者都不在,只有掛在廊檐下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晃,和月光一起映亮了那株落英紛紛的四季梅樹。
“慢些跑。”謝蘊拉住她,已不知是這短短的一路上第幾次說。
宋月臨不以爲意地一笑:“沒事,我好得很。”或許是爲了證明這一點,她旋即又跑到了樹下,張開手抱着樹幹就要作勢往上爬。
“不要淘氣。”謝蘊忙出聲阻止,“小心摔下來。”
“不會的,”她很快已經把自己掛在了枝椏上,垂眸對他笑道,“流芳,我已經好了。”
謝蘊微皺的眉間仍有些擔憂之色:“你到底想做什麼?”
宋月臨不答,只看着他笑:“這位公子,我看着你有幾分面熟,不知你看我是否亦然?”
他微微一怔,頓了頓,不由無奈失笑。
“看來你也瞧我面熟,”她繼續說道,“如此說來我兩一定是天定姻緣!不如你告訴我你是哪家的小哥哥,姓甚名誰,八字時辰,我明日便找我侄子代我向你提親去。”
謝蘊忍了忍笑,擡眸瞧着她:“這樣的重遇也並不怎麼愉快。”
“是麼?”宋月臨佯裝驚詫,轉身就要下樹,誰知腳下一滑,倏地就掉了下來。
幸好早有準備的謝蘊眼明手快地把她抱在了懷裡。
“都說了讓你小心了。”他雖是責備,語氣卻輕柔。
宋月臨卻滿臉是笑,順勢擡手掛住了他脖子:“流芳,你看我是不是好好的?”猶如安慰般,她說,“都過去了。那時我們誰也不知道,並不是你的錯。”
謝蘊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許久沒有說話。
“你若還這樣對我小心翼翼的,”她眸中流出一抹狡黠的光芒,“我會以爲你是在生我的氣。”
他輕輕嘆了口氣,似有些無奈,又似有些失笑。
“要我答應你,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半晌後,他說。
宋月臨沒料到他居然也會說這句話,一怔之後忙好奇道:“什麼?”
“少吃些,快抱不動了。”他說完,宛然一笑,不等她瞪圓了眼睛表示抗議便忽然將她打橫抱起。
清風花雨中,他抱着她穿過月色燈影,走進了屋裡。
竹門輕關,熄了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