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元

這事過了兩天,基本算是消停下去了,大夫人幾個都去看望了一次,也沒有多說,略坐一會就走了,只是總有消息傳出,說是雲懿鈞對何氏發了極大的脾氣,連桌子都掀了,也不管何氏哭得死去活來,揚長而去,連着兩夜未歸家。

第三天是放榜日,一早就見雲歸雁過來,說要親自去看榜,滿臉的興奮,雙頰粉紅如桃花開的絢爛,明眸閃亮,秋水盪漾,若胭隱約覺得雲歸雁有些與平時不太一樣,又說不出究竟哪裡不同,便笑着由她去,只說,“你倒是熱心,比表哥自己還着急呢。”

雲歸雁才走不久,何氏就來了,曉蓮領着進來,訕訕的挨着椅子角坐下,陪着笑道,“三弟妹,我是個蠢的,又不善言辭,一時心亂,出言不擇,三弟妹可別記仇。”

若胭冷冷一笑,“大嫂以後身體不適,還是寧肯陪些好話,請個醫術好些的大夫,也別叫旁人笑話咱們侯府連個大夫都請不起,卻讓大奶奶受這等罪。”

何氏羞得滿臉通紅,嘿嘿笑着連聲稱是,又憤然道,“三弟妹說的對,都是那庸醫害人,連累母親和三弟妹生氣、受委屈,母親已經將他打發了,三弟妹就原諒了我吧。”

若胭聽得直了眼,只覺得眼前的何氏可悲之極,假孕之事,自己受了窩囊氣卻沒有當場暴怒,也是因爲心裡明白,何氏雖然可惡,卻也是受害者,這才忍下怒火,也早就斷定和祥郡主不會放過那個讓侯府顏面大失的庸醫,只是不管不問,當做不知就好了,沒想到這個白癡何氏居然毫不避諱就把和祥郡主給端了出來,殺人滅口,這樣的事能隨便說的嗎?

扶額而嘆,若胭不願與她再說,只道自己倦怠,就讓初夏送了出去,看着她遠去的背影,哭笑不得,心想,怨不得雲懿鈞那樣好的脾氣也會氣得掀桌子。

到午時,若胭正歪在榻上發呆,就聽見院子裡傳來雲歸雁的尖叫,還沒來得及說話,初夏已經笑着外出,緊接着就聽見兩人的說笑聲,只好狐疑的爬起來,剛到門口就被雲歸雁堵上,這妮子兩眼放光,雙頰通紅,正興奮得毫無形象,一把摟住若胭,推搡着笑道,“若胭,我與你說,許公子……會元……會元……”

什麼匯源?我還果汁呢!若胭本來就不太清醒,更被她晃得昏頭轉向,“歸雁,你抽搐了?”

“你才抽搐了呢!”雲歸雁瞪她一眼,總算停止了蹦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過於失態,嘿嘿一笑,眨眨眼,“他是你表哥,你倒不激動?”

若胭這纔想起來雲歸雁先前是說去看放榜的,會元?那就是第一名嘍?眼睛一亮,也高興起來,心想這位表哥還真是個人才,怪不得歸雁這樣興奮,卻又取笑道,“是啊,他是我表哥,你激動什麼?”

雲歸雁騰的燒紅了臉,扭捏道,“我……我也是爲你才高興的。”

若胭笑笑,遲鈍的琢磨着許明道考出好成績,自己要不要有所表示,雲歸雁又湊過來道,“若胭,你成天在家悶着,憔悴了許多,不如出去走走,正好我陪你去看看明玉,也順便向許公子道賀,如何?”

若胭搖搖頭,“不去了……”

雲歸雁目光一黯。

初夏突然笑道,“三奶奶這段時間身體都不太好,不出門折騰也好,不如讓奴婢陪着六小姐去一趟吧,不說三奶奶與表少爺、表小姐的關係,就是六小姐與表小姐這樣要好,過去看看也是該的。”

若胭疑惑的看了眼初夏,總覺得她這話有些旁敲側擊的深意,她跟在自己身邊,對自己和許明道的關係瞭解的一清二楚,是從不會提議自己和許明道走得太近,今天怎麼主動要代自己去看望,正欲細細琢磨,就見雲歸雁眼神又亮,笑道,“是呢,我竟忘了這個,要是初夏同去,也可。”

若胭恍惚覺得心裡又明朗些,只撥不開眼前一層薄霧,盯着雲歸雁發呆,初夏已經笑道,“六小姐,那奴婢這就就陪六小姐同去。”

若胭只好收回心神,讓初夏去準備些禮物,初夏自然應了,兩人一前一後去了。

送走兩人,纔要回屋,又見曉蓮來稟,說是大夫人請她過去,一時好不納悶,大夫人幾乎從沒有表現過若胭的偏愛,即使若胭提醒她清除五爺身邊的丫頭,也只是讓紫萍送來掛屏,並沒有親自露面致謝,這次無故叫自己過去,着實奇怪,也只好滿腹疑惑的前去。

清明過後,氣溫漸高,已經穿不住夾襖,大多數年輕的女子都已換上輕薄的春裳,只是初夏看着若胭一天瘦過一天,總怕她體虛受寒,堅持套了件長褙子不許脫,在屋子裡坐着還不覺得如何,出門走幾步,頭頂着金燦燦的太陽,就覺得有些熱了。

走到大房與二房相連的月亮門前,若胭頓住了腳步,癡怔的望向牆後那片樹叢,恍然間雲懿霆就站在那裡,和半年前一樣,笑得妖魅肆意,不由自主的受到蠱惑走過去,三爺,你回來了嗎?

“三嫂。”有個聲音突兀的響起。

若胭驚醒過來,猛然回頭,雲懿諾快步走近,面帶詫異,“三嫂,牆後怎麼了?”

若胭惘然一笑,“沒什麼,隨便走走看看。”

雲懿諾疑惑的順着若胭的目光,沿着牆角緩步走去,直到拐角才又折回,道,“三嫂,牆邊倒是有些花,只是少見陽光,現在還沒開。”

若胭知道他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勉強笑了笑,不願多說,再扭頭看一眼牆後,就邁過門去,雲懿諾跟在身後,突然又補了一句,“三嫂是不是心裡想什麼?”

若胭怔了怔,道,“沒想什麼,四弟這是去找五弟?”

“是的,三嫂。”雲懿諾答道,看着她的背,遲疑的道,“三嫂近日清減不少。”

若胭苦笑一聲,沒有回答,“四弟步子快,不妨先行。”

雲懿諾看着她呆呆的,似有些黯然,垂眸道,“不必,我陪三嫂走走。”

若胭就溫和的看着他笑了笑,這個四弟很討人喜歡,年紀雖小,但是性格謙和沉穩,舉手投足從容大度,自己很喜歡,其實五爺和六爺也相當不錯,但是比較起來,自己還是更偏心這個四弟些,或許因爲他是侯爺的兒子,與雲懿霆更親近些,又或許他來瑾之的次數多些、更熟悉些。

大房的花園名副其實,此時三月已經萬紫千紅、滿目□□,花叢中蜂舞蝶逐,空氣裡芳香醉人,一陣風過,羣芳顫顫、柳枝嫋嫋,恍若幻海迷離,令人眼花繚亂。

竟是如此之美!

去年夏天大夫人壽宴之時,也曾見過這園子羣芳爭豔的畫面,只是怒放的夏花,展現出一種極致的火熱,與春日裡爛漫嬌柔又不一樣,此時此景,柔情款款如二八少女,亦風情、亦嬌羞,別樣動人。

若胭忍不住想,若是雲懿霆在此,自己大約會撒個嬌,央他摘朵花。

雲懿諾突然伸手將石徑旁探伸過來的一枝盛放的碧桃折下,交給迎春,笑道,“春日裡插支碧桃最是適宜,賞心悅目,三嫂常見着,心裡也清怡些。”

若胭不禁意外這個孩子小小年紀,不但知道裝飾家居,還會寬慰人心,莞爾一笑,心裡暖暖的,“謝謝四弟。”

若胭確實瘦了不少,臉色蒼白,即使在陽光下,也不見紅暈,笑容卻溫暖,雲懿諾靜靜的看一眼,低下頭。

走過花園,各別西東,雲懿諾自去找雲懿思了,若胭帶着丫頭們徑直進了大夫人的院子,紫萍將她領進書房。

大夫人正在寫字,一身青素,端坐案前,容神專注、氣度皎潔,若胭突然就像是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的撞在心口,撞開了一些記憶,曾多少回,自己也像現在這樣悄步走進梅府的東園,靜默的看着屋裡的杜氏,她就像此刻的大夫人一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沉靜肅穆的面容、端挺雅逸的身姿,令人肅然起敬,唯不同的是,大夫人烏髮如漆,釵環珍巧,眉梢眼角自然流露出高貴閒適,而杜氏白髮過半,素髻無飾,清倦愴漠,恍已勘破紅塵。

聽到細微的腳步聲,大夫人側頭望來,見若胭一臉恭肅的佇在門口,起身道,“來,老三媳婦,進來坐。”

若胭進去,行過禮,大夫人問,“你在想什麼?”

若胭據實答道,“想起母親生前,也喜歡如大伯母這樣寫字。”

大夫人聞言怔住,目光漸顯迷離,良久,緩緩說道,“聽歸雁說,你的字寫得很好。”

若胭頓時傻眼了,心說,歸雁,你這不是害我嘛,早都說了,千萬別在大夫人面前提我,我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哪入得了大夫人的眼,被她看到,不是丟人現眼嘛,還不如就讓她認定了自己一無所是就得了,偏你多嘴,這卻叫我如何是好?

正無從接言呢,又聽大夫人道,“正好,我這也是閒着無事練筆,你來寫幾個字。”

若胭這下愁大了,眼見着大夫人指着書案示意自己去坐,一咬牙就真的坐下來,見案上放着一本《花間集》,就順手翻開一頁,卻是溫庭筠的《菩薩蠻》,掃了一眼,暗暗苦笑,這詞倒是有些湊巧合我心境了,鋪紙提筆,蘸墨輕落,一曲清詞洋洋於紙,正是“鳳凰相對盤金縷,牡丹一夜經微雨。明鏡照新妝,鬢輕雙臉長。畫樓相望久,欄外垂絲柳。音信不歸來,社前雙燕回。”

大夫人立於身後,靜看片刻,又移目於若胭,似打量新奇事物一般,點頭輕語,“確實不錯,大多閨閣女子都寫得簪花小楷,你這行楷倒是少見。”不待若胭說話,轉又悠悠一嘆,“怪不得你母親偏疼你,她本是與衆不同,寫得一手好章草,鶴立雞羣。”

這話誇得還是杜氏的字,並不是若胭的,但多少算是認可了,寫得好不好的另說,起碼“少見”也是難得了。

若胭略鬆一口氣。

幸好大夫人沒有繼續往下點評她的字,卻轉身去了屏風後,也不知在翻箱倒櫃的做什麼,若胭趁機打量着書房,房中書架、几案、椅、臺、架屏,無一不是金絲楠木精雕細琢而成,花架上,細膩精巧的汝窯花瓶中插着時鮮的花枝,與如煙如霧的窗前羅紗婉約相映,屏風六扇相連,上面詩畫雅緻,牆上亦懸掛數副字畫,或磅礴大氣、或溫婉精緻,不一而盡,書案上整齊擺放着幾本常閱的書籍,文房四寶皆爲珍品……入目之物,或大或小,無一不是珍中之珍、寶中之寶,既風雅端莊,又富貴雍容,這卻是杜氏當時的小書房遠不能比的。

過了一會兒,就見大夫人從屏風後走出,捧着幾卷書軸來,小心翼翼的放在案上,以手輕撫,目光悠遠,語氣回味綿長,道,“這些都是你母親當年留在我這裡的,你看看。”說着,將其中一卷解開,慢慢的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