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中十分安靜,殿宇高闊,不知燒了多少炭火,才這般溫暖如春。
殿門甚至都沒有關上,卻絲毫感覺不到外頭雪花飛揚的寒冷。在殿中的人,彷彿置身於春暖花開的時節,欣賞着殿外的白雪飛揚。
若不是殿中的氣氛有些怪異,此景此景一定是很美的。
聖上緩緩點頭,“哦,你也聽聞了呀?”
“是。”寧春草悶聲回到。
“那你說說,你對這流言,怎麼看?”聖上臉上笑意不減,目光卻從她身上,轉到外頭,看着外頭紛紛揚揚的雪。
寧春草深吸了口氣,平復內心,緩緩開口,“小女以爲,不過是流言蜚語,世人口口誤傳。我並不相信,也不會將這話放在心上,流言終會破滅。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聖上聞言笑了起來,“你看,外頭的雪。”
寧春草怔怔擡頭,見聖上果然是目光向外,看着殿外紛紛揚揚的雪花。
昨夜裡就開始下起小雪了,一夜雪都沒有下大,這會兒倒是如鵝毛一般飄灑下來,彷彿要將一切都埋藏在潔白的雪下。
“瑞雪兆豐年呢。”寧春草說道。
聖上笑了笑,“是,這雪下的好。能在金殿之中看雪更好,不管外頭如何,殿中總是最溫暖宜人,還有這淡淡的梅花香氣,讓人恍如置身仙境之中,暑熱有冰,嚴寒有炭。哪怕外頭下刀子,在這宮中,都有人爲你擋着。宮裡甚好啊。”
寧春草連忙說道:“宮中自是千般好,萬般好。可婢妾寧可做一隻爛泥裡肆意自由的王八,暑熱曬暖,苦寒冬眠,不願爭做鳳頭,唯恐高處不勝寒。”
皇上輕哼一聲,“王八,這是比作誰呢?”
寧春草連忙叩首,“婢妾失言。”
皇帝垂眸目光落在她身上,“自比王八,想來是讀過莊子。”
寧春草不知聖上喜不喜女子讀書,不敢貿然開口。
聖上似乎也不等她回答,便接着問道,“你既是寧家的庶女,主母待你也不算好,那是誰人教你讀書識字呢?”
寧春草緩緩吐出一口氣來,轉了一圈子,是不是又轉回到最當初的問題上來了呢?
“回稟聖上,是婢妾的生母姨娘,蘇氏。”
聖上哦了一聲,“你年紀輕輕,記性不好?”
聖上隨意一句話,寧春草的心頭都直打突突,這半君如伴虎的,倘若真叫她日日守在宮中,只怕嚇也要嚇死了!以前覺得說書人口中的江湖兒女都是豪傑!如今她卻是覺得,伺候在聖上身邊這些怡然自得的人們,纔是箇中豪傑呀!
“朕不是說過,朕不喜歡‘婢妾’這稱呼?”皇帝似笑非笑的看她。
寧春草連忙叩首,“小女愚鈍了。”
聖上點點頭,低聲吩咐一旁的貼身內侍。
他聲音不大,似乎是刻意壓低了的。
可寧春草因爲跪得太近,卻也能聽到隻字片語。她此時恨不得自己是聾子,好一個字也別聽見,俗話說,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可不知聖上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竟沒有遣她迴避。
她從隻字片語中,聽聞到“睿王爺”,“寧家”,“帶來見朕”幾個字。
她心跳的很快,特別是“寧家”和“帶來見朕”這幾個字聽清楚以後,就更覺緊張。
金殿的溫度宜人,本應叫人渾身舒暢,她卻覺得燥熱難耐,額頭上,脊背上都忐忑的冒出汗來。
聖上起身去了偏殿,似乎尚有許多政務等着他處理。
寧春草像是被他遺忘在了殿裡,既不叫她下去,也不吩咐她做什麼。
寧春草越發緊張,手底下按着的地毯都被他手心裡的汗給濡溼了。
“一直跪着,累不累?”忽而有聲音從偏殿裡傳了出來。
寧春草連忙擡頭。
伺候在殿中的宮人們,卻好像全然看不見她一樣,目不斜視的端正站着。
寧春草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的答道:“有些累。”
有笑聲從偏殿傳出,“累就起來吧,朕又沒有罰你,你這是在自己罰自己麼?”
寧春草猶豫片刻,連忙按着地,爬了起來,膝蓋跪的痠疼,她偷偷彎身揉了揉。腳步輕微的來到偏殿門口,不敢過於大膽的向裡張望,只垂手站着。
“這世上的事啊,誰都說不準。”聖上回頭看了她一眼,朝她笑了笑,笑容裡看不出他更多的情緒來,“人不能左右,除非這天,堵住了所有可能。”
寧春草皺眉,這話,是說給她聽的麼?意有所指麼?她怎麼聽不太懂呢?
然而聖上所說的,天堵住所有的可能,大約意在此時的寧家,寧家某個向來最是低調沉穩的人身上。
她此時正折了幾隻盛開的臘梅,站在廊下,臘梅叢生的枝頭花苞上,還落了點點瑩白的雪花。她眼眸微闔,精巧的鼻尖探向臘梅花,輕輕嗅着那幽然的芬芳。
而月亮門外,一大羣人冒雪而立,卻大氣不敢喘,唯恐破壞了這靜好的畫面。
睿王爺站在最前頭,擡手止住衆人腳步,不叫衆人做聲以後,他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彷彿看呆了。
“姨娘,外頭冷,您進屋裡來吧。”小丫鬟站在門口簾籠處,溫聲喚道。
手持臘梅花枝的蘇姨娘回頭衝丫鬟笑了笑,“這臘梅花的香氣,唯有在寒風中,放能體會。”
小丫鬟正要點頭應是,忽而餘光一瞟,瞧見了月亮門外的人,小丫鬟以爲自己眼花看錯了,擡手揉了揉眼睛,慌忙福身行禮道:“王爺,是王爺!”
蘇姨娘順着丫鬟的視線向外看去,目光接觸那人的剎那,忽見那人高岸的身形,像是猛的一震。那人臉上也露出驚愕不可置信的表情來。
蘇姨娘皺了皺眉,“王爺?”
月亮門外的睿王爺不好再站着不動,他深吸一口氣,邁步向前。
修長的腿,有力的步伐,卻在此時邁的極爲吃力緩慢,每走一步好似都要耗盡他全身的力氣。
景珏那日在他書房胡鬧的時候,他還不曾放在心上。今時今日才知道,他沒有誇張,沒有說錯……不是相似,真乃一模一樣。
十年了,她的面容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竟和十年前無甚差別,倘若一定要說出區別的話,似乎是更加溫婉了,柔和了,減了一分當初的冷冽,更添一分女子的嫵媚。
“想來是睿王爺,不知王爺大駕,王爺贖罪。”蘇姨娘見世子爺送來的丫鬟這般反應,連忙蹲身見禮。
走在雪中的睿王爺,見她施禮,腳步竟頓在大雪紛飛之中,一步也邁不動了。
什麼時候,他們之間,變得這般疏離了?什麼時候,她見到自己就像見到一個外人一般了?
十年了,雪娘可知道他這十年是怎樣捱過來的?
她這般對他,這般客氣冷漠,可是在懲罰他?懲罰他當年,也懲罰他這麼多年的過錯?
“雪娘……”他幽幽喚道。
睿王身後跟着他兩個隨從,剩下的一大幫子都是寧家的人。
連寧家的老爺都從外頭飛奔回來,唯恐家中婦人招待不週。可這會兒,誰都不敢說話,甚至不敢提醒蘇姨娘當做什麼。
此情此景,有眼之人皆能看出來,睿王爺的神情大有不同。
寧夫人上前一步,輕輕拽了拽寧老爺的衣角,朝他使了個眼色。
寧老爺的腿卻像是在雪地裡生了根,拔也拔不動。
寧夫人狠狠瞪他一眼,寧老爺別過視線,目光頗有些複雜的看了看蹲身在廊下行禮的蘇姨娘。
寧夫人又拽他,他只好悄無聲息的帶着寧家衆人,悄悄退出了蘇姨娘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