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珏輕嘆了一聲,垂眸看着盤中鳩酒。
景瑢卻臨死不吐不快一般,道:“你生來就是睿王的嫡長子,你母親是睿王最最心愛之人。且你身邊沒有兄弟相爭,你想要什麼都是垂手可得。你橫走京中,甚至就連皇子們都忍讓你幾分。你怎麼會明白我的需要,我的無奈?咱們不同……我和你在一起,卻時時都要仰望你,嫉妒你……”
“我沒有要你仰望我,我把你當做兄弟。”景珏忍不住說道。
景瑢卻是連連搖頭,“你把我當兄弟,乃是因爲你習慣了俯視我,你習慣了俯視你身邊的所有人,以爲自己對人的施捨,就是自己的好,以此彰顯自己的寬容大度,你喜歡又享受這種感覺!”
景珏眯眼搖了搖頭,“原來我們之間的誤會這麼深。”
景瑢呵呵笑了起來,笑容迴盪在天牢之中,頗有些蒼涼之感。
“不是誤會啊,只是站在高處的人,他看不到罷了。我們從來都不是平視的,怎麼可能有真正的兄弟情義呢?”
景珏聽聞此言,臉上不甚好看,他薄脣輕抿,似有些生氣,又似失望,“不管你怎麼說,怎麼看,我自始至終都是將你當做兄弟朋友的。今日來送你最後一程,只盼你來世得到你想要的,不要看低了自己。”
景瑢看着他親自遞過來的鳩酒,又順着他端着酒杯的手一直向上看去,看到了他的玉面,看到他的眼。
“就這樣?”景瑢問道。
景珏回視他,“你想要怎樣?”
“就只是一杯毒酒而已?”景瑢又問。
景珏笑了笑,“一杯不夠,還有一壺,你放心喝。”
景瑢也咧了咧嘴,“哥哥真有心,還同我玩笑。我記得當初,哥哥不是說過,要我不得好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麼?這一壺毒酒下去,我可就真的死了,不能被你痛苦折磨了呀?”
景珏垂了垂眼眸,扯了扯嘴角,不知爲何,臉上的笑容一時間又苦又酸澀。
原本的好兄弟,原本形影不離,一起逛花樓,一起喝花酒,一起騎馬,一起射獵的人……
怎麼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今日呢?
“景瑢,我不折磨你了,我放過了自己。”景珏語氣很輕,但在這靜謐淒冷的天牢之中,卻叫人聽得甚是清楚,甚至繚繞回蕩在人的心頭,揮之不去,“你也,放過自己吧。”
說完,他放下了酒杯,反而將一壺酒都遞了進去。
景瑢怔了一怔,從他手中接過酒壺。
酒壺好冷,冷的讓他的手都不由瑟縮了一下,可他卻迫使自己握緊了那酒壺,沒有退縮。
“哥哥……”他喃喃喚道,目光眷戀的落在景珏的身上,“我做了很多很多對不起你的事,我背叛了你……不,從一開始接近你,也許我就是不懷好意的……可誰讓你總是護在我前頭,你總是替我出頭……你太好騙了……”
景珏笑着點了點頭,眼眶卻有些酸有些熱。
景瑢吸了吸鼻子,“哥哥,我走了……若真有來生,叫我做你弟弟吧……”
說完,他掀開酒壺蓋,張開嘴,仰臉,將鳩酒灌入喉中。
景珏忽而有些不忍看,他轉過身,背過臉去。
當年的好兄弟,他一直當做弟弟一般護着,笑着,鬧着一起長大的人……
今日,一個牢中,一個牢外。
一個手捧鳩酒,再無明日。一個成爲朝中新貴,蒸蒸日上。
景珏搖了搖頭長嘆一聲。
只聽背後傳來酒壺落地碎裂之聲。
這一聲碎裂,好似心,舊情,回憶,都跟着碎裂了。
他想回頭,卻又剋制這自己,沒有回頭。
自然會有同來的宮人去檢查景瑢死了沒有,他來,只是爲了送他最後一程,只是爲了見他最後一面。他已經送了,見過了,也該離開了。
他大步離開牢獄,再無回頭。
這是絕別,對過去,對曾經,是對景瑢,也是對過去的自己。
景珏沉着臉回到承安郡王府上的時候,寧春草正在跟巫女對面而坐。
兩人不知在爲何事爭執,都有些面紅耳赤。
見他回來,兩人更是不約而同的住了口,都擡頭瞪着他,不發一語。
“怎麼又將她放出來了?”景珏指着巫女問道。
寧春草輕咳了一聲,沒有說話。
巫女冷笑道:“不將我放出來,就任由你欺負我們巫教聖女麼?”
景珏聞言,不由蹙眉,“欺負?”
巫女挑了挑眉梢,“沒錯,叫我們巫教聖女就這麼不明不白的住在你郡王府上,沒有身份,沒有名分,這不是欺負是什麼?”
景珏哼了一聲,向寧春草看去。
寧春草臉上又紅又尷尬,見他望來,連忙低頭,不與他視線接觸。
“你別看我家聖女,我家聖女心底善良,又鍾情與你,自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可你不能憑着我家聖女的喜歡,就這般毫無原則的欺負她!以前聖女身單力薄,不是你的對手,由着你欺負也就罷了,如今有我們巫教爲聖女鞍前馬後,你再想這般欺負她,也得問過了我們同不同意!”巫女義正言辭,毫不示弱的看着景珏說道。
景珏被她幾句話,弄得又好氣又好笑,就連送別景瑢的沉重心情都好似被沖淡了不少,“我沒有想要委屈她,更不敢欺負她!”
巫女聞言,十分滿意的點頭,“這麼說來,你是要明媒正娶我家聖女了?”
怎麼就成了她們家的了?
景珏皺了皺眉,卻並未計較這稱呼,認真應承道:“是,我自然是要明媒正娶她的!”
寧春草臉色更紅,臉頰幾乎要埋到胸前了。
原來被喜歡之人,心中在意之人,這般談論,是如此讓人忐忑又竊喜的事啊?心裡猶如小鹿亂撞一般。
“那好,承安郡王都如此說了,那我也就放心了。”巫女起身,拱手說道,“還請聖女隨小人離開郡王府吧!”
景珏和寧春草聞言皆是一愣。
寧春草連害羞都顧不上了,擡頭看着巫女,說錯了吧?都放心了還叫她走?哪有這樣的道理?
巫女見她詫異,也瞪大眼睛看着她,好似比她還驚訝,“難道聖女不打算從孃家出嫁?而是就在承安郡王府裡出嫁?”
“呸!”寧春草啐她道,“說的什麼話?”
從承安郡王府出嫁算怎麼回事兒?她如今可連景珏的小妾都不是,哪有這般嫁人的?
“自然是要從孃家出嫁的,”巫女說道,“而如今巫教就是聖女的孃家!請聖女同小人一道回孃家吧!”
寧春草明白過來,側臉看向景珏。
她眼神之中頗有些眷戀的意思。
他們相識這麼久,也就只有當初尚在睿王府,她尚爲他的小妾之時,兩人才有朝夕相處過吧?不過那時候,她不明白自己的心,一心只想要逃離,想要弄明白前世宿命之事。
而他更不懂的愛人,不懂得關心人,只會由着自己的性子欺負她,羞辱她。也算不得美好的相處。
兩人都在磨練中,漸漸成長,漸漸看明白自己的心之後。卻有越來越多的困難橫在兩人之間,讓相知相守,變得越發困難。
如今好容易可以安心相處了,卻又要分別麼?
“就在郡王府住着吧,臨出嫁,再……”
“那可不行。”景珏的話未說完,就被巫女打斷,“說到哪兒也沒有這樣的道理,成婚前,有六禮要遵循,郡王爺若是不想敷衍,不想慢待我家聖女,就當遵循這六禮,一樣不可荒廢!”
巫女見景珏略略點頭,寧春草眼中卻有更多惋惜不捨之時,更開口下一劑重藥。
“聖女,您如今身份尊貴,若是不尊着禮教,倒叫人看輕了去!”
寧春草臉上一紅,再不開口。
巫女兩面說話,只逼得景珏同意一切正式隆重而行,她方罷休。
“小人這就去爲聖女收拾孃家,待一切安排妥當,小人再來接聖女及蘇姨娘。”巫女行禮退下。
她倒是懂得一張一弛的道理,逼得兩人答應之後,並沒有立時就叫寧春草離開,反倒一改先前態度的,主動留出空間來給兩人。
安靜寬敞的廳堂,沒了巫女的聒噪,一時靜的叫人心頭空空的。
景珏的視線落在寧春草身上,深情繾綣。
寧春草垂眸,卻無法忽視他灼灼目光。
“我……”
“我……”
兩人異口同聲。
又不由都笑了笑。
“你先說。”景珏在寧春草身邊席墊上跪坐下來,雙手執起她柔軟細嫩的手,握在掌心。
寧春草勾了勾嘴角,“我還沒答應嫁你呢!”
“怎麼沒答應?巫女可是能夠作證,適才你是不是說願意?她說你鍾情於我的時候,你可有否認?如今她走了,你倒翻臉賴賬了?”景珏瞪眼滿面委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