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看見遠遠朝他們走來的一個瘦弱的男孩，蘇潤梔又改變主意了。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的腦海中形成了。
要說這事他倒是想過很多回了，剛好這次趕巧。
“別看我們村現在看着還行，但其實之前過得苦得很。爲了換得幾個油鹽錢，經常有膽大的村民跑到林子裡去獵野物。這林子深得很，危機四伏，有些人去了就再也沒出來……”
“啊，真的嗎？那沒有人去救他們嗎？”
宋立孫清倆人都有些意外，因爲在他倆看來打獵是一件十分豪邁的事，根本不會涉及到生命。
“是真的。我那時還不記事，但我爹孃說前前後後加起來總共有二十多個。先前有人也這麼幹過，帶了村裡精壯的年輕漢子進林子搜救，但卻因此而損折了更多的人。”
幾人聽了，都有些唏噓。
都說人定勝天，但其實有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可爲了生存，有時候人又不得不向自然宣戰，特別是在這種生產力極其低下的時空。
“那，你們看見那個男孩了麼？他爹也是進了林子就再也沒有回來的人之一。那時，他還未出生呢。”
蘇潤雲是蘆葭村人人皆知的遺腹子，他還在肚子裡的時候，爲了改善家裡的生活，他爹跟着村裡的獵戶進了深林，結果再也沒走出來。
幸好他上頭還有個哥哥，一個姐姐，母子三人齊心協力，到底是把他拉扯大了。
“小羊哥哥，你們在這裡玩嗎？”
因爲做粉條讓林氏看到了希望，去年九月，她力排衆議，說服了蘇潤雲的哥哥嫂嫂，將他送去了岑夫子那裡啓蒙。
說起來，還是蘇潤梔蘇潤偉的小師弟。
“嗯，我帶他們出來轉轉……你一個人來這裡做什麼？”
“哦，我總是背不完三字經，便出來走走，一邊走一邊背……我娘說聽你阿婆講，你剛啓蒙的時候經常去竹林裡背書。我家那裡沒有竹林，我便想着到這裡來。”
“這也是個法子……你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這兩天可以到我家裡來，問我，或者問這三個哥哥。他們的學問可厲害了，現在都在縣學裡唸書。”
說了這麼久，這纔是蘇潤梔的目的，那就是他想讓宋立和孫清倆人資助蘇潤雲，幫助他完成學業，直至他成年。
可是，哪怕孫清和宋立有這個能力，也不能太突兀，一上來就說這事。得慢慢來，最好有個鋪墊什麼的。
而交流學問，就是最好的平臺。
蘇潤雲聽了，只感覺自己被從天而降的餡餅砸中了。去蘇家跟蘇潤梔交流，還有三個優秀的秀才同窗，這簡直是任何儒童都想要的事。
哪怕像張贊這樣暫時還未考中的，自從得知他回了石頭村過年，這段時間便經常有人上門像他請教。
只要下過場考試，那就都是經驗，更何況他還走到了最後一關，院試。
可蘇家有王氏這尊門神在，一般人還真不敢輕易上門。人家可是說了，倆個孫子好不容易回來過年，一年到頭也難得跟家人相處，且一個要溫書，一個要準備成親的事，若是沒什麼大事就不要來了。
反正誰也不要跟她搶人。
“小羊哥哥，我……我明日就來……”
說着撒腿就跑，回家看書去了。雖然才十歲，也剛剛啓蒙，但家裡的環境讓他十分早熟，內心早就成年了。他想多列幾個問題，到時候最好能一次性解決，免得王氏煩他。
他想長長久久地去蘇家與蘇潤梔交流。
“這孩子……還真是個上進的。”
這回連向來冷靜的董爲民都有些動容，透過蘇潤雲的影子，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一有機會就想緊緊抓住。可農村人哪裡有那麼多機會啊？
他突然有些明瞭，剛剛他就覺得蘇潤梔這樣做有些刻意。現在想想，這小子估計是想讓他們三個幫忙。
只可惜，他們也只能在這裡待上兩三天就要回縣裡了。
“是啊，他是真的不容易……”
因爲這個插曲，所以三人便沒什麼遊覽的心情了，都說要回去了。蘇潤梔也不勉強，帶着三人往回走。
到家後，宋立孫清坐在那裡看話本，董爲民則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着蘇潤梔幾欲張口。
但到底是沒說什麼。
不過，這一回他根本不會失望，蘇潤梔會給他想要的。
到了第二日半上午的時候，蘇潤雲果然來了。
“阿公，王阿婆，阮嬸子，李嬸子，大丫姐姐……”
蘇家人這會幾乎都在，所以光是叫人就叫了一圈，加上他小心翼翼的，場面有些滑稽。
“是雲兒啊，乖！來這裡，我給你糖吃。”
說着，王氏就把他拉了過去，想進屋拿糕點給他。哪知，人家卻不想要。
“阿婆，我在家吃過飯了，我來是想……是想和小羊哥哥談談學問的事……”
說完便睜大眼睛看着王氏，生怕她拒絕。
“談學問啊……”
“哦，阿婆，是我叫他來的……雲兒，你進來吧。”
見蘇潤梔將蘇潤雲帶進自己的屋裡去了，王氏這才朝阮氏李氏道：“他不是去年才啓蒙麼？還談學問，能懂個啥？小羊也真是的……”
阮氏知道王氏不是小氣的人，但也絕對稱不上大方就是了。說句不好聽的，有她在，自己倒是省了很多麻煩，拒絕的事根本不用出面。
別人理解不了，她卻是安全理解，她是怕蘇潤梔累着了。
“沒事的，估計就是問問一些淺顯的問題，累不着小羊的。再說了，他那三個同窗都在，四個人還教不了一個毛孩子？娘你就放心吧。”
王氏聽了，勉強贊同，卻也十分警覺，端了個凳子坐在院子裡，說是要一直盯着屋裡的動靜。超過一個時辰，她就要進去趕人。
對此，阮氏哭笑不得，也就由着她去了。大丫馬上就要出門了，她還有許多事情沒準備好。
而蘇潤雲也很爭氣，昨日回去後就把自己想問的問題全部列了出來，記在了腦海裡。從如何背書才能記得又快又牢到如何練字如何握筆，從每日應該做些什麼到自己需要看什麼書，總之問題不少。
見機會來了，蘇潤梔便將他往宋立三人身邊推。
董爲民一樣是農家子，而且家庭條件似乎和蘇潤雲差不多，他的學習方法說不定還真適合蘇潤雲；宋立和孫清的字是受過大家指導的，因此握筆姿勢什麼的肯定沒問題，說不定還有什麼好的字帖。
至於作息時間和記憶方法，自己倒是可以教他一點。
幾人都是熱心的，又憐他的身世和境況，見蘇潤雲問的不過是最基礎的問題，便都熱心起來，一一同他解釋。
見幾人開始交流，蘇潤梔笑了笑，出門去了。
去穩住王氏。
“咦，小羊你出來了？雲兒不是說要過來問你什麼？”
“嗯，是在問一些做學問的事，宋立他們在解答呢。阿婆，給我一盤子糕點什麼的，我想端進去給他們吃。”
蘇潤梔要求的，不管合不合理，王氏幾乎不會拒絕。又覺得他這三個同窗好，分擔了蘇潤梔的壓力，王氏便高興地拿糕點去了。
也就是現在蘇家吃得起，且又是過年期間，蘇潤梔又在家，這才隔山差五地去鎮上買。要不然，早就沒有了。
就這樣，幾人一邊吃一邊聊，到了董爲民這裡，聽了他與蘇潤雲的交談，蘇潤梔在心裡嘆了口氣。
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天資過人的人，但大部分人，靠的都是勤奮，以及鍥而不捨的堅持。
“我的法子聽起來很簡單，但也很有效，至少對我來說有用，只是，須得能吃苦才行。你能吃苦麼？”
“我能，我能！”
過去的這十年裡，他吃的最多的，就是苦。
他爹進了林子出不來，林氏哭得幾欲死去，他便在肚子裡好好待着，從不搗亂；家裡生活困難，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他便只吃一頓。
家裡缺勞動力，他從四歲起便開始下地勞作，打豬草，撿柴，做飯……幾乎沒有他不會做的。
他不怕苦，他怕沒機會。
“每日卯時正起牀，一邊燒火煮飯煮豬食一邊背書；撿柴的時候可以背，走路的時候可以背，下地幹活的時候依然可以背……”
“晚上，吃了飯，藉着月光看會兒書；睡覺前，躺在牀上，想想自己今天看了那些內容。”
“不要管背誦內容是什麼意思，只管繼續背，能背三本算三本，能背十本算十本。買不起筆墨和紙也沒關係，先折一些樹枝，弄成筆的樣子，在沙地上寫……”
“你不是也在學堂裡麼？若是交不起束脩，每日下學也不要急着回家，留下來給夫子家做事。不管他家裡條件如何，總歸是需要有人做事的……”
一席話聽得蘇潤雲茅舍頓開，眼睛發亮，也讓宋立和孫清的眼睛有些溼潤了。原來，原來董爲民是這樣考中秀才，進了縣學的。
他不停地背誦，不停地幹活，也不怨天尤人，不停地爲了更好的生活而奮鬥。
這樣的人是值得尊重的。
“既然問完了，那你先回去吧。以後，哪怕我不在家，我這裡一屋子的書你也隨時可以過來借閱。你放心，我會跟我阿婆說好，只要你不把書弄髒弄破就行。”
這些書，除了啓蒙時岑夫子送的那三本，以及他自己寫的話本，後來有錢了去縣裡府裡省裡淘的，其餘的，都是蘇家勒緊褲腰帶買的。
有阮氏賣了頭髮託阮二舅去縣裡買的幾本章句集註，有蘇老頭戒了幾年煙省下的錢買的大學中庸和論語，有王氏賣了唯一的銀飾買回來的孟子和左傳……
每一本都彌足珍貴，每一本都是他心頭的肉。
蘇潤雲感動的哭了，抹了幾把眼淚，高興地回家去了。
見氣氛很好，很適合說自己的想法，蘇潤梔整理了下語言，這纔對三人說道。
“董兄，宋兄，孫兄，非常感謝你們的耐心和幫助，我替雲兒先謝謝你們。只是，我還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成全……”
“既然是不情之請，那就不用說了！”
宋立和孫清還未開口，董爲民先狡黠地“懟”了蘇潤梔一句。這回他可是明白蘇潤梔要幹什麼了。
這小子可真壞！
蘇潤梔：……
“哈哈，我跟你開玩笑的，我就想看你吃癟的樣子。”
“你…….是這樣的，董兄，宋兄，孫兄，你們說咱們縣裡還有多少像雲兒這樣的寒門學子？想進學堂學習，卻又苦於沒有機會！所以我想……”
“你想資助他們？可是人那麼多，要怎麼做？”
宋立第一個反應過來，覺得這是在行善，卻又覺得難度太大。他們才四個人，力量實在是有限得很。
“我自是有一整套法子，而且光靠我們幾個自然是不行的。只是，只有你們願意，我才能繼續講下去……”
聞言，幾人自然都說願意，董爲民更是直接，說自己可沒閒錢去幫別人，但若是幫忙解決學習上的問題卻是可以的，總之就是說自己力量有限。
“單單是我們幾個，力量自然有限得很。但若是將整個縣學的力量聯合起來，那就絕對不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一席話說的幾人都十分激動。
“小羊，你快說說，我們應該怎麼做。”
“其實，說起來很簡單，那就是有錢的出錢，有學問的出學問。拿雲兒爲例，例如宋兄你，你完全可以大致算一算他一年所需的束脩幾何，幫他交了；例如孫兄你，可以算算他一年所需衣衫作價幾何，幫他給了。”
“至於董兄，你可以保持與雲兒的書信往來，解答他提出的問題，分享自己的學習心得體會。”
“我剛剛也說了，我這裡的書也完全向他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