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夜晚其實已經不那麼燥熱了,至少比白天好了許多,以至於上了年紀的老人和低齡的孩童需要加些衣衫,纔不至於染了風寒。
晚飯後,蘇大山牽着蘇潤梔走在前頭,蘇二山與蘇潤偉並排走在後面,四人摸黑朝石頭村的那片荷塘走去。
兩個大男人正值壯年,自然是不怕這一點涼意的,甚至覺得微微吹來的風甚是舒服。不過,蘇大山講究一點,穿的是飯後衝了涼新換的坎肩。
而蘇二山穿的還是下午在地裡幹活穿的那件短衫。因爲下午幹活溼透了背,衣衫是穿乾的,所以蘇潤偉是能聞到一點汗味的。
但他一點都不嫌棄,說起來心裡還有些感動。
從小到大,在他的印象裡,蘇二山都是忙碌的,不善言辭的。不是在地裡幹活,就是在去幹活的路上,根本沒時間陪他。
就連冬日裡送他倆去學堂唸書,也是蘇大山提燈去送。
而今晚,託蘇潤梔的福,他也可以在自己長成少年的時候感受一下父愛。
“小羊,小偉,你們最近怎麼不和蘇玉民來往了?”
蘇玉民家離得不遠,就在他們經常洗衣的小河邊往前走一段路,加之又只比蘇潤梔他們晚了一年去學堂,因此同他倆一樣,現在升到高級班。
也因爲如此,夏天倒也罷了,冬天裡三人總是結伴而行。
但是,最近蘇大山卻沒見過蘇玉民,有些納悶。
“爹,說起這個我就生氣!以後啊,不提他也罷。”
“哦,那是怎麼了?那孩子看着也挺老實的啊!”
“老實啥啊!大伯,我也不喜歡蘇玉民。他最近迷上了看話本,一看就是一整天,書也不念。你不要跟他爹孃說啊,他最近老是蹭我們的飯吃……”
“是啊,害得我都吃不飽。”
“啊,那蘇癩子……他爹給的錢呢?”
蘇二山有些不快,畢竟每天倆娃帶去學堂的飯菜差不多是定量的,也就夠他倆吃而已。
被蘇癩子的娃吃了,他的兒吃啥?
“拿去買話本了唄!爹,你千萬不要說是我說的,要不然他以後真的不理我了。”
同萬千少年一樣,蘇潤偉不想當一個打小報告的人。
“回頭我給說說,以後給你們多帶一點飯菜。”
不過,蘇潤梔不喜歡蘇玉民倒不是因爲他喜歡看話本,或者說節衣縮食的買話本。按照前世的說法,蘇玉民現在處於青春期,叛逆一點也是正常的。
他們那會兒更誇張,爲了買自己心儀的東西,或者給心儀的對象送吃的喝的,經常這樣做。
他討厭的,是另外一件事。
“有天早上,我和二哥走到林子外等他,就是半山坡那裡。結果等了半天沒等到,我們怕遲到,想着他也許先走了,就進了林子。”
說起那天的事,蘇潤梔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一般都是蘇玉民來蘇潤梔家敲門,然後三人一起走。但那天早上,他倆等了半天,還是不見人,便直接進了林子。
那林子是有些坡度的,從下往上看,有點像一段隧道。兩邊是無邊的樹木,遮天蔽日,裡面夾雜着稀稀拉拉的舊墳,或者一兩處新墳,僅在中間有一條小道供人通行。
一個人走的話,確實是有些陰森森的。
“到了半山腰時,我忽然覺得有人在拉我的腳頸,嚇得我大喊大叫。幸好飯菜在二哥手裡,要不然我肯定直接就丟出去了。”
“蘇玉民乾的?”
蘇大山忽然有些不高興。
他就說嘛,兒子向來懂事,結果死活纏着他又送了好幾天,也不要求送遠了,出了林子就行。
當時,阮氏還說兒子膽子太小,這麼大了還害怕。
現在看來,卻不是那麼回事。
“是啊,他拉了我的左腳,輕輕捏了一下就放開。我以爲是錯覺,就頓了一下,結果他又捏了一下,差點沒把我嚇瘋,嚇得我大聲怪叫……”
蘇潤梔確實沒亂說,當時他完全嚇傻了,差點尿褲子。
“算了,以後別理他,你和你二哥一起去就行。”
嚴格來說,這就是一個玩笑,或者說惡作劇,是小孩子之間的事,他們大人是不會大題小做去插手的。
但是,外人卻不知道,蘇潤梔一連三天晚上做噩夢,總是從夢中驚醒,害得阮氏也睡不好,憂心忡忡的,覺得他是衝撞了什麼。
“對了,爹,阿婆和娘她們今天賺了多少?”
以前,每晚陪着蘇潤梔蘇潤偉到最後的,肯定是王氏阮氏李氏幾個。但是,自從開始做粉條賣酸辣粉,幾個女人累得不行,一般是吃了晚飯略微休息便去睡覺,讓大丫二丫秋菊負責收拾。
實在是覺得大丫三人不小了,去鎮上擺攤怕招來不好的目光和傳言,只帶着最小的潑辣的三丫。
“今天啊……今天比較多,足足得了十兩銀!”
“啊,怎麼可能?”蘇潤偉驚呼。
“是不是有人預定了許多?”蘇潤梔只能想到這種可能。
“不是。你娘她們今天去如意樓把紅苕粉賣了,得了三兩銀,還賣了……做酸辣粉的方子,得了七兩銀。”
自從買了蘇家的紅苕粉,如意樓的生意果然再次翻紅。
除了王氏先前教的幾道菜,他們自己又琢磨出了幾道,所以需要紅苕粉的量便大了起來,一次直接要了六十斤。
而酸辣粉攤子不過才擺了幾天,王氏卻敏銳地發現有人總是旁敲側擊地打聽這酸辣粉的方子,以及這粉條涼粉是如何做的。
稅也交得高,哪怕搬出陳掌櫃也沒用。
此外,她還眼尖地發現總是有人遠遠地盯着這個攤子,神情陰狠,一看就讓人害怕。
思來想去,王氏一心狠,就把這兩樣方子全部賣給了陳掌櫃。銀子要得也不多,統共才七兩,但卻是有要求的,那就是陳掌櫃需公開對外宣稱他和王氏是遠親。
無論是酸辣粉還是粉條都是從如意樓拿來賣的。
“這……阿婆怎麼能賣方子呢!”
蘇潤偉有些着急,“如意樓也要開始賣這兩樣吃食了?”
對此,蘇潤梔只是笑了笑。
“二哥,我支持阿婆的做法。你忘了一句話嗎?就是你最近看的《左傳》裡說的。”
“小羊你說的是哪句?”
對此,蘇潤偉總是服氣的。
他們看的那些書,無論哪一本都是厚厚的,蘇潤梔卻總是能倒背如流。對此,岑夫子很是讚賞,說做截搭題是很有優勢的。
至少不會跑題。
所謂的截搭題,是指一種特殊的關於八股文的命題方式。歷朝歷代積累下來,科考次數實在是太多,而出題範圍就那麼一點,要做到不重複又要出彩,出題官也是很爲難的。
在這種情況下,一些考官不得不另闢蹊徑,採取割裂經書文句、截斷原文牽強牽搭的方式來出題。
還真別說,非常有效果。
這種題目,往往毫無邏輯,強截句讀,破碎經義,於所不當連而連,不當斷而斷,非常燒腦,難度直接五顆星,可以說是考生最討厭的題型,沒有之一。
反正你必須要把原文背得滾瓜爛熟,甚至倒背如流,而且考試的時候還不能腦袋打鐵,一直保持清清醒醒的,方能正確審題。
否則,就等着落榜吧!
“那我給你提醒一下,這句話出自《桓公十年》……”
聯想到這件事本身的性質,以及蘇潤梔的提醒,蘇潤偉立即就想起來了,“我知道了,是不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嗯,是這句。那二哥可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
“我當然知道,不就是……”
蘇潤偉還沒說出口,卻是已經明白了蘇潤梔的意思。
是啊,虞叔有玉,蘇家有方子,雖然完全不能對等,但道理卻是一樣的。以蘇家目前的實力來看,根本守不住這方子,任何一個地痞流氓就能使壞。
與其這樣,倒不如像王氏這樣,乾脆把方子賣了,再順便尋求一個可靠的庇護來得實在。
陳掌櫃一出頭,他們家只需繼續擺攤就是了,不用分精力和花銀子去考慮打點的事。
至於如意樓也賣酸辣粉,其實根本就不衝突,畢竟二者的顧客羣完全不一樣。
“哎,話是這麼說,但也太便宜了些……爹,阿婆她們今天是不是不高興啊?”
蘇潤偉覺得自己遲鈍了些,晚上竟沒發現任何異常。
“嗯,是不高興,所以你阿婆說了,要你們好好唸書,爭取考個功名回來。以後啊,等你們有能力庇護這個家了,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秀才雖不入流,卻也是獲得了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被人稱爲窮酸的秀才們是不是有機會更近一步呢?
沒必要巴結秀才,卻也萬萬不要去得罪秀才。
“沒事,我再努力看看書,興許還能找到其他的方子呢。”蘇潤梔認真地說道,也算是給蘇大山他們打一針預防針。
蘇潤梔想的是等王氏她們再做一段時間,攢夠一定的資本,他就會勸着去鎮上租一個鋪子,至少不用餐風露宿的。
至於新的方子,他還真想到一個,其實當時做粉條的時候也順帶着提了一下。只是王氏幾人的注意力全在粉條上,便沒多想。
“你以爲方子就像去地裡拔一顆白菜那般簡單啊?好了,你阿婆她們那裡你們不用管,我們會勸的,你們只管好生唸書就是了。”
最好能早日考個秀才回來!
蘇潤梔想的卻是和蘇潤偉一樣,怪自己大意,只知道唸書,卻沒抽出時間關心王氏幾人。
“我曉得的,爹。到時候我們和二哥一人考一個秀才回來,咱們家就有兩個秀才了!”
聞言,蘇大山和蘇二山都笑了,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又走了一段路,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荷香,幾人便知道荷塘到了。
石頭村的這片荷塘是天然形成的,先前不過是一大片荒野水域,不深也不淺,長了好些水草,裡面的魚蝦和鱉自然也多。
後來,不知道是誰最先開始在裡面種了些蓮藕,慢慢地就變成了現在的一大片了。
現在,石頭村的村民很是看重這一片荷塘,總是有人守着不讓人摘青嫩的蓮蓬,也不許隨意摘荷花荷葉,因爲據說荷葉一旦被摘,泥裡的蓮藕也是要爛掉的。
“誰?”有人警覺地問了一句。
也虧得幾人在黑暗裡走了一段路,所以才適應了黑暗。
“老大哥,我們是前頭蘆葭村的,這不,家裡有兩個讀書人,想來這裡看看荷塘月色……”
蘇大山見對方年紀比自己大一些,趕忙上前解釋。
“哦,是這樣啊,沒事,進去吧,只是只許看不許摘啊……”
這些讀書人也真是的,這荷塘有啥好看的?
前幾晚也來了好幾個,對着荷塘咬文嚼字搖頭晃腦的。要說荷花荷葉又聽不懂人話,他們那樣嘰嘰歪歪的有啥用?
蘇潤梔兩人倒是沒去理會,見蘇大山蘇二山陪着那人聊天,沿着小路走了一段,找了處有石頭的地方挨着坐了,細細看這一望無際的荷塘。
今晚的月光很盛,所以不僅聞得到荷香,也看得見婀娜多姿的荷葉,亭亭玉立的荷花。偶爾還有想要躍出水面的塘魚,攪的水面一聲響。
看到這裡,蘇潤梔站了起來,朝遠處走去,邊走邊看。
一邊走,一邊看,一邊感受。
甚至,他還會停下來,閉着眼睛在荷香裡去想象。
想到這片荷塘這樣寬廣,他便想起袁說友的“城北荷塘十畝寬”,想到蓮藕和荷花,他便想到吳文英的“碧藕藏絲,紅蓮並蒂,荷塘水暖香斗”。
想到若是此時來一場大雨,那就應該是張鎡說的“流水傾銀萬葉香”;想到再過一段時間就是秋天,他又想到項鴻祚的“一霎荷塘過雨,明朝便是秋。”
當然還有他最愛的李商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
又把前世裡背誦過的關於荷花的詩整理了一遍,蘇潤梔便往回走。夜已深,也該回去了,就是不知道蘇潤偉感悟得怎麼樣了。
反正他是很有收穫的,果然對着美景人還是有靈感的。
結果,當他走到剛剛坐下的地方時發現蘇潤偉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便以爲他想得出神。
“二哥,走了。二哥……”
待到走近一看,蘇潤偉早已睡着。
蘇潤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