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洎代替淳歌道歉之後,最後看了一眼他的父親,終歸還是追上了淳歌。隱蔽的角落裡淳歌背對着他,所以淳歌根本就感受不到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麼。
“淳歌,淳歌。”林洎邁着極輕的步子,靠近淳歌,輕輕地拍了拍淳歌的肩膀。
“桑青。”淳歌沒有轉過身來,他並不想讓林洎看到這樣的一個他,以往他不信報應,可如今卻不得不信。
“我沒能把林相救出來。”淳歌略帶哽咽的聲音問道:“是不是我弄巧成拙了,是我打亂了你們的計劃。”
“淳歌,淳歌。”林洎扯過淳歌的身子,捧起淳歌的臉頰,認認真真地看着淳歌說道:“爲什麼不願意去相信,你做得夠多了,你沒有任何的錯。”
“不,若是我沒和他對着幹,興許林相就不會秋後處斬,興許事情還有所轉機。”淳歌撇過頭去,林洎的眼睛似乎能將他看透一樣。
“你要自欺欺人到幾時。”林洎強迫淳歌看向蘇見豫所在的地方,說道:“你爲什麼非要救出我爹,爲了我?”
林洎指着自己再反問道:“真的只是爲了我?”
“不見得,淳歌。”在林洎眼前,淳歌是透明的,根本就不存在秘密。
“你這般努力,一是爲我,二便是想看清他的爲人?”林洎口中的他就是蘇見豫。
“我。”林洎說得絲毫沒有差錯,淳歌的確是想借着林相看清楚蘇見豫的爲人,林相爲朝廷奔波數十年,淳歌想看看面對這樣的兩朝元老,蘇見豫會怎麼做,只是林洎這真話未免也太過直白了。
“我不介意的淳歌。”林洎輕撫淳歌的臉頰說道:“即便你是利用我,我也不在乎,可你爲什麼要逃避?”
“他就是那樣的狠心絕情。他再不是你心目中的長輩,而是你該畢恭畢敬應付的君王。”林洎指着蘇見豫行宮的那些侍衛說道:“我們,在他的眼中不過是連信任都沒有的下人,你該醒了。不要妄想着往日的恩情,不要奢望什麼情誼,那都是空話,在猜疑,權力面前,這些算什麼?”
“是,他是那樣的人,我看清了。”淳歌艱難的呼吸一口氣,說道:“這樣的人,是我效忠的對象。爲了這樣的人,爲了這樣的人。”
“我失去了多少,我還剩下多少,你告訴我。”淳歌顫着手,搖晃着林洎的肩膀。似乎林洎就能給他一個答案。
“如今,我要告訴自己,他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你要我告訴自己,從前的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淳歌錘着自己的胸膛,說道:“試問。那些爲我犧牲的人,我將他們放在何處,我又該怎麼去面對。”
淳歌不敢置信地退後幾步,差點就站不穩了,說道:“他們,他們不過是我爲了討好他。一個自私可恨的人,的犧牲品,他們的性命急這麼不值當,我竟然可以隨意的揮霍?”
“啪”淳歌狠狠地賞了自己一巴掌說道:“那我真是豬狗不如。”淳歌踏在無數屍骨上得到的地位,不過是一個可悲的笑話。
“錯了。”林洎握住淳歌的手。平淡說道:“人,會成長,需要去認清一些事實,如果,要用我的命,讓你去成長,讓你認清一個人,一件事。”
“我甘心付出我的性命。”林洎眼中的清澈不含一點兒雜質,是那樣的真誠可信。
“沒有一個人,可以用失去,來證明自己的所作所爲是正確的,自己的信仰是正確的。”林洎將淳歌摟緊自己的懷裡,輕拍淳歌的背,用那種哄小孩子的語氣,輕聲說道:“季乾的死,是爲了東南的統一,他知道他錯了,他願意用死來解脫,即便那個人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他始終逃不過一死。而你的存在,卻讓他的生命變得更加的有意義,他不會怪你,更是感激你。”
“樂山的死,那是個意外,樂山最爲重要的就是你,軍人常說馬革裹屍是將士最好的死法。同樣的,爲了救你而死,樂山死得其所。”林洎還有一點不敢說,他能篤定,樂山對淳歌的感情不止是親情,更有一份別樣的情愫,可是樂山不願意點破,那麼他也就將這事兒放在心裡。
“官二伯的離世,是太突然的事兒,他並不是因爲你纔會去謀權,成爲一方的統帥,那是因爲他姓官,他是東南的官家人,是一家的家主,他就有義務去守護自己的家族。”林洎知道淳歌的心結,便也在此時開解道:“你一直對二伯爲了你而操勞耿耿於懷,說是他早就可以致仕,他是爲了你纔會一直堅持的。”
“不是的,沒有你,二伯依舊會堅持,大家子弟哪裡有自由身啊,你在京城爲官,恰恰是給了二伯喘息的機會,讓他知道即便官家沒有了他,還能有你。”林洎堅定地說道:“自始至終,你沒有錯,只是不夠自私罷了。”
“那你呢,你又是爲了什麼,在這泥潭苦苦掙扎。”林洎說的道理,淳歌都明白,的確他的心還不是石頭,不至於凝結得毫不動搖。
“最初是爲了正義。”林洎自嘲一笑,曾幾何時他也勢要與天比高,可是當一些事情,清晰的剖析在他的眼前,他選擇成長。
“後來,是爲了平衡。”林洎自有一番傲骨,他不願與林相蘇見豫等人一樣,一生追求權力的頂峰,所以他選擇放手。
淳歌細細回想過往的一切,似乎林洎在朝中有他的特殊地位,穩步上升的同時,卻沒有太多的功績堆積,難道:“他隨時準備處置你?”
“是,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重用我。”對於心高氣傲的林洎,最初是不接受這個事實的,但是到了後來他妥協了,也看淡了。
“你知道嗎,當你第一次踏上考場,我就知道。你是蘇見豫的人。”林洎挑眉笑了笑,他那會兒像個孩子一樣,還偷偷地將淳歌縣試的卷子拿過來看。
“最初是出於對官鵬兒子的好奇,然後看到你的字。你的文,再到你的人。”林洎搖頭說道:“我也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有些東西我感受得到。”
“所以,我在等,我一直在等,等他遺棄你。”不可否認林洎並不是什麼善類:“那時我在想,我林洎難道還不如你這個黃毛小子,他看好你,我就看看你到底哪裡比我強。”
“好啊,你以往對我的好。都是假的啊。”淳歌嗔怪地瞪了林洎一眼。
“可是當我知道,你是青山的那個淳歌的時候,我捨不得了。”林洎與淳歌第一次的見面,第一次的談話,改變了林洎很多很多。對於淳歌,林洎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的。
“當我看着你,一次次的爲了他,一個只顧利益的師父,義無反顧,甚至是受傷,被迫成長。我第一次知道了憐惜是什麼滋味。”林洎一直關注着淳歌的成長,平心而論,他與淳歌異地處之,可能根本做不到淳歌那般的忠誠。
“沒有愛是無理由的,總需要一個契機,種下種子。而那顆種子,便是你的才智。”林洎年少輕狂,鮮少佩服人,只有淳歌纔是他心服口服的那一個。
“你每一次的絕對反擊,每一次的處事態。都出乎我的意料,我從最初的好奇,到後來習慣了去關注你,習慣了生活中有你的消息。”林洎委屈地望了淳歌一眼說道:“等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又苦於你已娶妻,糾結了好些時候,終於鼓起勇氣想要告訴你,只可惜晚了一步,你已經有了蘇祐啓了。”
“那你爲何不放棄呢?”淳歌也奇怪呢,似乎無論他處在什麼困境下,只要一回頭,林洎總是在身旁,不離不棄一樣,他也好奇林洎爲什麼能堅持那麼久。
“說出來,你別笑。”林洎竟然難得地害羞了,淳歌越發地好奇。
“恩恩。”淳歌乖巧地點着頭應道。
“我覺着,終有一日,你會發現在我比蘇祐啓好,再者說,我確實比蘇祐啓好。”林洎小嘴巴一翹,一臉的傲嬌。
“噗嗤”淳歌先頭的悲傷氣氛,被林洎這麼一通打岔,全然不見了,剩下的是膩死人的甜蜜,或許再聰明的人都有過不去的坎坷,這個時候,慶幸有一個人會在身旁陪伴,分擔。
“好了,你笑了就好。”林洎揉揉淳歌的小腦袋,撫上了淳歌略顯紅腫的臉頰問道:“還疼嗎?”
“不疼。”淳歌握住林洎撫在臉頰的手,問道:“你疼嗎?”被判斬首的是林洎的父親,打斷了筋骨,血肉還是連在一起,淳歌能夠想象林洎心底的那一份悲傷,但是林洎還是選擇來開解自己,足以說明,於林洎而言,淳歌纔是最重要的。
“我很早就知道,他的下場不會是好的。”林洎心中早就有了準備,因此也不至於吃驚難以接受。
“宰相,宰這個字,本就是宰割的意思,坐上了那個位置,時時刻刻都有一把刀,不在今天落下,就在明天落下。”林洎還是笑了,笑得那樣的無關痛癢:“他這一輩子,拼搏過,富貴過,痛苦過,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半個月後的夜晚,那是林相處斬的前一晚,淳歌與林洎帶上了酒菜爲林相送行。
“你們來了。”獨自待在牢房的林相沒有半分的緊張,至今還拿着一本書在閱讀,興許是死期將至,蘇見豫對林相還是極好的。
“帶了你愛吃的酒菜。”林洎將酒菜擺在桌子上。
“你竟還記着。”林相一直以爲自己的兒子從來不關心自己,未曾想林洎還是有心的。
“我與淳歌成親的時候,你沒喝到那杯媳婦茶,今日,我們夫妻倆,就給你補上。”說着林洎拉着淳歌一齊跪地,三拜之後,淳歌給林相敬茶。
林相做夢都想不到,自己能喝到淳歌敬的媳婦茶,自是欣喜:“起。”
“淳歌啊。”林相輕抿一口茶,說道:“老夫欠你甚多,老夫這兒子,便賠給你了。”
淳歌釋然一笑,說道:“是啊,你我結怨甚深,也只有拿林相抵了。”
“合着,我就是由來買賣的啊。”林洎做出一副失落樣子,引得一片笑聲,之後三人便一齊吃了這一頓,不是怎麼應景的飯。
翌日午時,林相被押往刑場,哪兒不滿了人,淳歌與林洎站在最先,淳歌想要捂住林洎的眼睛,然林洎確實輕笑一聲,坦然地看着那個被稱作是他的父親的人,走上斷頭臺,跪在哪兒,等候行刑。
午時三刻,監斬官說了一句:“時辰到,行刑。”
於是,堂堂一代丞相,縱橫官場數十年的林拓,被處以斬首之刑,成爲有蘇歷史上,第一個被斬的文官,也是史官筆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同時結束了朝廷林派一家獨大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