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滿月掛天。
分界島觀海樓,飛檐上白衣女子懷中抱劍傲然而立,此刻她正盯着拾階而上的那個人。海風從山崖那邊吹了過來,擾亂了她的秀髮撩動了她的衣襟。不錯!折梅仙子顏一汐的確在飄然於長空,用她那雙奪人心魄的丹鳳眼睥睨男人。
來人已是不惑之年,煞星眉、銅鈴眼,鼻挺嘴闊面白有須,他身長九尺體格彪悍;他頭戴紫金冠,身披猩紅披風,腰掛四尺金鐗威風凜凜。他手按鐗柄緩步而行,在皎潔的月光下這人如同一頭踱步于山野間的猛虎。
此人何許人也?他就是分界島的王,金烏城城主歐陽長慶。
歐陽長慶終於走到了觀海樓前面那個廣場,他微微擡頭望向觀海樓,飛檐之上白衣勝雪美人如玉,那一輪圓月反倒是跑到飛檐下去了。
“朋友,”歐陽長慶朗聲道:“高處不勝寒還請下來,我歐陽長慶不習慣昂起脖子與人說話。”
飛檐上的白色身影微微躍,顏一汐如同一片鵝毛般輕飄飄的降落到廣場之上,十步之外與歐陽長慶兩兩相望。
“顏莊主駕臨金烏城,在下事務纏身未曾遠迎,實乃吾之過望海涵!”歐陽長慶這才拱手抱拳客氣道。
“歐陽城主不必客氣,”顏一汐道:“你我非敵非友,小女子此次造訪金烏城只是爲了完成你我兩家上千年來的約定。咱們比試一場打完就走,無論結果如何,我不做你座上賓牢中囚,你也莫當我生死敵好朋友。”
“如此甚好,”歐陽長慶道:“不過在下還是得感謝顏莊主千里昭昭南下問劍,不然這趟路就恐怕得我歐陽長慶來走。”
“好說,”她豎劍抱拳,“歐陽城主請!”
歐陽長慶手執金鐗道:“此鐗名曰:‘重樓’採海底玄鐵鍛造,長四尺二寸,重一百六十斤。”
“此劍名曰:‘雪刃’取雪山精鋼所鑄,長三尺,吹毛斷髮殺人不粘血。”顏一汐悠悠念道。
言罷她將雪刃橫於眉宇之間,左手握劍鞘右手握劍柄用力一拉,只聽‘唰啦’一聲光華閃爍,劍鞘尚未落地人已飛起,這第一劍便是‘仙娥奔月’
先前拔劍閃出的光華任留在原地尚未散去,顏一汐雙手捉劍,劍尖直指歐陽長慶胸膛呼嘯而來。那劍在前人在後,人劍合一無我之境,劍鋒割破長夜,就如同大海中破冰的航船勇往直前。
近在咫尺,孤身一擊。
十步之遙,顏一汐這種出劍速度不可能給對手留下任何思考的時間,哪怕你反應慢半拍或者身手慢半拍,也只有被一劍刺中的份。‘仙娥奔月’江湖上很多人根本就沒有資格讓折梅仙子使出這一招,但歐陽長慶不一樣,顏一汐知道自己瞳孔中身子瞬間變大的男人是一位絕頂高手,全力以赴是對對手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仁慈,因此她第一劍就是邀月劍法中的一式。
果然歐陽長慶彷彿提前就知道她要來這麼一擊,頭戴紫金冠的男子早已豎鐗胸前等着她一劍刺來。突然夜空中閃爍起了兩三點火星子,那是劍尖撞上鐗身迸發出來的力量,勇往直前的航船撞上了大海中的礁石。
劍尖受阻,強大的向前力量將劍身壓成了一張弓。這雪刃寶劍韌勁極好,被壓到一定程度就開始反彈,既然一擊未中顏一汐就藉着這股反彈力道倒飛出去,她的身子在空中橫着打滾,如同大海中的弄潮兒,直到劍尖杵地顏一汐用力一挑,地上的兩塊青石板被長劍撩起協同凜冽的劍氣奔向了歐陽長慶。
高大漢子猶如夜空下的鐵塔紋絲不動,只見他做了個金雞獨立之勢左手平端在左肋位置,右臂握鐗舉過頭頂,然後對準來勢洶洶的石板一鐗砸下。“喝!”他大喝一聲同時右足往下猛第一踏灰塵四起,那劍氣裹同的石板好像洪水撞向了一堵無形之牆,瞬間碰得四分五裂。
剛纔顏一汐在翻滾中挑出的一劍叫‘回首望月’這是邀月劍法中的又一勢,此招迷惑性極大,使招之人看似身形不穩將要摔到在地上,哪曉得她在翻滾的過程中會甩出劍氣,猶如槍術中的回馬槍;刀術中的拖刀決,倘若對手貪功冒進,就很容易被劍氣擊中來個開膛破肚。
回首望月與仙娥奔月從招式上來講兩者之間並無直接聯繫,在邀月劍法中仙娥奔月是第十一式,而回首望月已經是第七十二式了。按照正常的招式演練,這中間不知道要穿插多少招。很多人只是記住了死招式,規規矩矩練了上千次也只能依葫蘆畫瓢未得其門道,哪像顏一汐這般舉手投足間就展現出了邀月劍法精髓。
歐陽長慶做出像金雞獨立的那一招叫‘神人擒龍’這是逐日鐗法中的第九式,也是接下來高大漢子要使出的‘巡河十八打’的起手式。
果然、他擊破那一凜冽劍氣以後立馬欺身而上,金色的鐵鐗帶着破空聲劈向了顏一汐的頭頂。顏一汐仰頭避過,他的第二鐗又掃向了她的胸口。顏一汐推劍隔檔,只聽‘鐺’的一聲,如有千鈞的力量震得她虎口發麻,接下來第三鐗又掃向了她的左肋,顏一汐左足點地倒退而飛再次避開。
歐陽長慶不想給她拉開身位的機會緊緊跟隨,金鐗如同一條金色靈蛇般在顏一汐的四周搖晃。可是金鐗每次要咬向女人身子的時候,顏一汐的劍剛好如同鐵條一樣將她護住,同樣、當顏一汐發現機會還擊的時候,歐陽長慶的‘重樓’就如同盾牌一樣與之碰撞,於是雙方互有攻守,時而在地上你來我往;時而又凌空飛躍一去四五里。
二人從觀海樓的廣場打到了左邊的百丈崖之上,又從百丈崖打到了右邊的坡下,在一些人的‘啊喲’聲中,再一次打回到了觀海樓廣場。由於武器的碰撞鏗鏘聲不斷,偶爾會冒出一些零星的火星子,如同夏花般絢爛。
也不知他們打了多少招,從月亮入雲打到破曉時分,再打到旭日東昇天色大亮,鏗鏘聲依然想起,但那火星子終於消失在白晝之中。
分界島形如皁角其實不大,東西寬十來裡南北長五六十里,站在觀海樓上往東北方向舉目遠眺,金山、鐵血營、金烏城盡收眼底。
島上的一切都歸歐陽家管,島民們也都住在金烏城中,平時的工作就是挖礦、煉製金屬、日常操練。由於南北兩邊皆是碼頭,有商船往返於內陸和島嶼之間,訓練精良的人又會駐守在碼頭之上,或者跟隨歐陽家的戰船一路保護好商船的安全,因爲都知道雖然島上產金子,但如果沒有人拿東西來換金子,它最終也不過是堆黃燦燦的金屬罷了,島上食物資源匱乏,島民們不可能啃金子過日子,所以與內陸進行商貿往來是重中之重。
可以這麼說島上的人便是歐陽家的兵,歐陽家爲他們帶來富足的生活,他們樂意爲歐陽家賣命。
故而天剛剛亮坡下就已經站了好些人,他們身長脖子議論紛紛,打心眼裡爲自己的城主加油。
一襲草綠色短衫的歐陽清盞正一臉焦急的看着遠方那兩個飛來飛去的小點,作爲女兒她在爲父親擔心,因爲在自己的印象當中,從未有能人在父親手上走個一招半式,而這個叫‘顏一汐’的漂亮女人卻能和他從黑夜打到白天。
“怎麼還不結束?”歐陽清盞嘀咕道:“你覺得他們還要打多久?阿力。”
站在她身邊的是一個袒胸露乳肌肉鼓鼓的高大青年。青年短髮、古銅色的肌膚,他腰上栓着一條四指寬的金腰帶,身穿土黃色的粗布褲子和一雙草鞋。他的右手手腕上帶了漆黑的鐵箍,一條酒杯粗、手臂長的鐵鏈懸在空中,鐵鏈的一頭吊着另一個鐵箍。
清醒的時候鐵鏈就是他的武器,一旦犯病鐵箍就會爬上青年的另一條手臂成爲其枷鎖。人家說阿力瘋瘋癲癲、喜怒無常,就像一頭受了傷的猛獸,能安撫他的就只有金烏城的大小姐。
“不多久、不多久。”阿力甕聲翁氣的回答道。
“還有得打,”一個蒼老的聲音喃喃道:“歐陽城主和顏莊主之間的比武屬於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歐陽清盞轉頭挑眉望着這個用口水潤筆的佝僂老頭兒,他白髮蒼蒼用青布條挽了個髮髻,他一臉的老年斑,白色的鬍鬚已經抵達了胸膛。這老人粗布衣裹身穿得十分簡樸,終日都會揹着他的那個寶貝竹箱到處走。他貌似不會一點武功就像個鄉野老頭,但歐陽清盞知道他的大名——路人甲。
他就像是一條嗅覺靈敏的老狗,哪裡有恩怨就往哪裡湊;哪裡熱鬧哪裡就有他,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不是叫‘路人甲’反正這老頭兒的確像圍觀是非的路人甲,也從不管誰對誰錯,只是拿着毛筆寫寫畫畫記錄下看到的一切然後走人。大家也達成了共識,但凡是能見光的事,路人甲愛怎麼記就怎麼記也從來沒有誰爲難他。
路人甲好像和誰都是朋友,又好像和誰都不是朋友,反正江湖上的人對他挺客氣的,因爲保不準哪天就要從這老傢伙手中購買消息。
“呸!”歐陽清盞對路人甲可不客氣,“什麼棋逢對手,明顯歐陽城主技高一籌嘛!”
懷抱長劍的冬梅面無表情的盯着遠處的打鬥。
“就是、就是,歐陽城主厲害要得多。”其餘圍觀的人隨口附和。
盤腿坐在地上寫寫畫畫的老頭兒頭也不擡,他知道這裡除了那個白衣少女和自己是外來者以外,其它人全是歐陽長慶的擁護者,但那又如何?他也‘呸’了一聲,吐出了一團含有墨汁的唾沫。
“歐陽姑娘怎麼說都行,反正他是你爹。”
“啊!你......你怎麼知道?”歐陽清盞十分好奇這路人甲怎麼知道自己的身份。
“想當年歐陽止雲——也就是你的爺爺——與任晨風在東嶽絕頂打了個三天三夜也沒分出孰強孰弱,事實上幾百年來,金烏城和雪駝山莊的比武要分出勝負都是需要點時間的,這源於兩派的武功出於同根既相生又相剋。”路人甲也沒管歐陽清盞的問話,只是停下手中的筆緩緩說道。
“你認識我爺爺?”歐陽清盞吃驚道。
“呵呵!五絕之一的歐陽止雲誰不認識?他的武功可比你父親大人高多了。”老人捻鬚笑道。
“我爺爺在哪裡?”她脫口而出。
“如果我知道這條人人都想知道的消息,那我路人甲一定可以賺不少銀子。”
“好吧!”歐陽清盞立馬泄了氣,“有句話你說得不錯,我爺爺的確是要比我爹爹厲害得多的。”
接下來他們沒再說話,路人甲繼續在白紙上寫寫畫畫,而歐陽清盞則再次焦急的等待着比武的結束。
當落霞佈滿天空的時候,雙方的戰鬥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圍觀的人只見自己的城主沖天而起,然後頭朝下如同一顆流星般撞向地上的顏一汐。
在場之人雖站在石階之下相隔數百步,但仍感受到了有一股自上而下的壓力讓自己心中煩悶。
只聽‘轟’的一聲響起,那聲音震耳欲聾彷彿地陷一樣,接下來觀海樓廣場有一股白色氣浪如同水紋般向四周蔓延,凡事被觸及的人無不被吹得搖搖欲墜。
又有三兩聲響起,清脆宛如鐘鳴,然後一切歸於平靜。在所有人驚駭的神色中,披頭散髮、面色如白紙的顏一汐手提入鞘長劍率先走下了臺階。她走得跌跌撞撞似乎受了重傷,劍侍冬梅見狀立刻快步走上前欲攙扶自己的莊主。
與此同時歐陽清盞也往石階上跑,她要看看自己的爹爹是什麼情況。
“我不妨事,”顏一汐擺手拒絕了冬梅的同時,也對從身邊跑過的歐陽清盞道:“歐陽城主也無大礙。”
果然、當綠裳姑娘來到觀海樓廣場的時候,發現了四周的石墩、石欄上劃滿了道道劍痕,地上的石板——以歐陽長慶爲中心——如同蜘蛛網一樣的碎裂開來。高大男子左肩處有一道寸於長的口子,鮮血已經浸溼了衣襟,不過他毫不顧及,只是神情落寞的望着白衣女子離開的背影。
原來最後一擊的時候,歐陽長慶使出的是‘天降雷霆’這一招是‘逐日鐗法’中最剛猛一式。使用者從天而降,運用內力將對手摁在原地讓其不可逃脫,然後整個人手執金鐗如同山嶽一般撞向對手的頭頂,對手在無法逃脫之下就只能選擇硬抗。
金烏城的武學,無論是逐日鐗還是碧海驚濤拳皆是以力量著稱,這世上要與歐陽長慶比試力量的人簡直是鳳毛麟角,而且他當然也知道兩派雖師出同人,但雪駝山莊的武學卻是以速度和靈巧見長,故此歐陽長慶纔會在最關鍵的時候纔會使出‘天降雷霆’這一招,企圖限制住顏一汐的身法用力量擊敗她。
然而他卻心急了,未曾好好想一想爲何她的寶劍總有一股特殊的力量。
當他的金鐗離地上的白衣女子的頭頂越來越近的時候,顏一汐已經被歐陽長慶強悍的內力壓得直不起身子。她單膝跪地左手護住右手橫劍於頭頂整個人都在抖動。
就在歐陽長慶以爲自己可以將雪駝山莊莊主壓得趴在地上的時候,顏一汐咬緊牙關將長劍翻了個面,然後本來直衝而下的歐陽長慶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受到了一股阻力只稍微的一頓,地上白衣女子手中的長劍碎成碎片。
他微微一愣的同時人墜地金鐗也砸了下去,可是這柄名叫‘重樓’的金鐗只是將地面砸得如同蛛網般四分五裂,至於顏一汐早就已經逃離出去。
然後歐陽長慶的四周突然出現了好幾個‘顏一汐’它們同時緊握劍柄,而那些被震成碎片的劍身居然也不掉落,彷彿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在牽着它們。幾個‘顏一汐’一甩長劍,如同手提軟鞭的牧羊女般從四面八方攻向高大漢子。
這便是逐月劍法中的‘飛花逐月’了,它瀟灑而靈動殺人於無形。
那一刻歐陽長慶如同看見幾個白衣女子在大雪中狂舞,她們以曼妙的身姿向自己飛奔而來。那雪不就是被自己內力擊碎的劍片麼?他故技重施一腳跺地氣浪升起,然後整個人猛第轉了一圈兒,‘叮叮噹噹’他擋下了絕大部分攻擊,可惜還是有一塊碎片奔襲向了自己的咽喉。
就在歐陽長慶以爲自己即將喪命於此的時候,顏一汐手腕一抖,那塊劍片便被無形的力量帶偏,擦着高大漢子的左肩跟着女人疾馳而去。
當所有殘影消失,只有一個顏一汐背身站在十步之外的時候,歐陽長慶左肩的傷口開始滲出血液,他知道雪駝山莊莊主手下留了情,也知道自己敗了。
“爹,贏了?”歐陽清盞問。
“輸了,走吧!”歐陽長慶回答。
“唔!”
她將手腕插進自己爹爹的手腕和他一起走下了廣場。
此刻觀海樓裡面有一位白髮蒼蒼的駝背老人也在望着父女離開的背影。
“哎!大少爺俗事纏身心浮氣躁如何不輸呢?”老人搖頭嘆息了一聲,然後拿起身邊的掃帚繼續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