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贏2_第十三週 決勝

120 週一,上午九點整

北京交管局取消第一次招標,競爭白熱化,各路廠家轟動,電子郵件在公司轉來轉去,搞得雞飛狗跳。惠康早有準備,工程師們在會議室中各就各位,劉明君取回複印,招標文件便攤在面前。韋奇峰一頁頁瀏覽,心裡一直翻滾,竟有分散和集中兩個方案。集中方案是捷科的優勢,系統被集中到市中心,這無疑是更大的賭注,勝者通吃,輸者連湯都喝不到。駱伽這個新人,悄無聲息地瞞天過海,暗度陳倉。他長長呼吸,保持鎮靜,不能讓工程師們看出心中的慌張。

劉明君沒來得及看文件,興沖沖地介紹:“北京是首都,我們拿下二期工程,就搶佔先機佈局全國,分散方案十分有利,希望極大,嘿嘿。”笑聲充滿得意,在會議室卻顯得滑稽。

“怎麼會有兩個方案,集中是捷科的優勢。”

“客戶關係肯定出了問題!”

“哎呀,只有三天時間,肯定做不完。”工程師們面面相覷之後嚷嚷起來,抗議聲音四起。

韋奇峰頓時感到劉明君與駱伽差距之大,他完全不知道狀況:“明君,估計你太忙,先看招標文件。”

工程師們吵成一團,浪費着時間,發泄着情緒。韋奇峰兩手扣在一起,圍師必闕,他從來都給對手網開一面,不想斬盡殺絕,駱伽偏不識相,想弄成集中的格局,便是贏家通吃的局面,自己毫無退路。韋奇峰撫平領帶,慢悠悠站起來,待會議室安靜:“人常說,商場如戰場。我卻覺得,商場似江湖,大家在這個江湖討生活,不容易。無非是輸贏勝負,然而是非成敗轉頭空,留下不盡的恩怨情仇。因此,我向來有肉吃,便不會讓大家餓肚子,哪怕是對手,都讓你能啃啃骨頭,喝喝湯。無論多少,都能吃到一些,用不着殺得血流成河。捷科的駱伽是新人,不地道,不守規矩,想吃獨食,十四區兩縣合併成了市中心,大家都沒退路。人家既然打響第一槍,我們只能迎戰,反擊回去,就讓這江湖變成腥風血雨的戰場吧!”

韋奇峰轉身離開,回到辦公室,抓起電話:“闈姐,什麼時候有空?幫我約劉樹新。”

一個工程師探頭進來問:“方案按照分散還是集中的來做?”韋奇峰想都不想:“分散的。”

怎麼會這樣?兩套方案!唐南軍揉搓着招標文件,誰動了手腳?誰在幕後完成了佈局?韋奇峰不會做這種孤注一擲的事情,難道是駱伽?他撥通趙勇電話:“去找方處長,查查怎麼回事。”

“大師兄,按照什麼方案做?分散還是集中?”

“都做,兩邊押寶。”

趙勇放下電話,鈴聲再起,又是田蜜爸爸:“是我趙勇,你考慮得怎麼樣了?”話音未落,田蜜媽媽搶去電話:“趙勇,我跟你說,我今天下午陪女兒去醫院打胎,你看着辦,你兒子的命就捏在你手裡了!”

周銳那天唱了一首歌,仍然緊張,卻從黃靜手中拷迴文件,這其實是交管局的建議書。他幫趙洪河寫標書的時候,就想好了思路。現在,打印出來的文件在雷勵行手中,三十二個節點的深藍果然是方案的核心。當週銳和駱伽第一次提起交管局項目的時候,雷勵行就判斷出機會,用講故事的方式,指點着駱伽和周銳。他們性格極端相反,極端互補,神奇的愛情力量卻將他們緊緊捆在一起,兩隻菜鳥迅速成長,突飛猛進,展翅翱翔。

然而,將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雷勵行沒有這麼天真,他抓起手機,壓低聲音:“何秘書嗎,幫我約一下劉副市長。”他放下手機,心卻累了,即便打敗周曉羣又能如何?威脅暫時消除,還有一場一場的硬仗,什麼時候纔是盡頭?雷勵行合上書本,忍不住想起了她,夏冰,那纔是平靜的心靈港灣。

駱伽豎起耳朵,周銳也聽出來:“雷先生,劉副市長是誰?”

雷勵行是捷科大中華區副總裁,久在商場,豈能無知無覺?他通過駱伽和周銳的描述,早就看透形勢,李玉璽要放長線釣的大魚,便是劉永華。

121 週四,晚上六點五十分

明天就要招標,王鍇做着最後的選擇。

如果單從生意角度,王鍇對終端設備毫無興趣,終端設備說白了就是電腦,滿大街都是,價格透明,頂多5%的利潤,金額僅有幾千萬,毛利頂破天就是一兩百萬,沒什麼賺頭。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田蜜那檔子事兒在圈內傳爲笑談,不能善罷甘休,絕不能賠了夫人和孩子又折兵,不能比周瑜還窩囊,必須廢掉中聯。

核心設備支持誰呢?腳踩兩隻船,也必須選一隻,從利潤上看,做惠康賺六千四百萬,做捷科賺八千萬,看似利潤不少,其實並不多,從上到下層層盤剝,現在的官員啊!

“王總,想心事嗎?”駱伽進了海棠居。

王鍇笑着伸出雙臂,恭喜駱伽,她說服劉樹新,做出集中方案,扳回局面,讓人刮目相看。她卻笑着再次躲開擁抱問:“恭喜什麼?”王鍇打開公文包,取出惠康新的薪酬條件,趙洪河突然強烈支持捷科,張大強重新歸來,形勢今非昔比。加上王鍇的強烈遊說,韋奇峰終於開出讓人滿意的薪水,年薪三十八萬,幾乎是駱伽現在薪水的四倍。

“三八,這是什麼意思?”駱伽彈彈紙頁,用眼角掃着王鍇。

王鍇頓悔,這個數字沒過腦子。

“您看看我的數字,哪個更有誠意?”駱伽不等回答,從驢包中取出兩份文件,一份遞給王鍇。這頁文件只有一頁紙,列着產品清單和詳細報價,深藍,三十二個節點,五點五億人民幣,百分之八十折扣!王鍇心臟怦怦跳起來,抽出計算器詳盡計算,採用集中方案,報價從三點二億增長到五點五億,折扣又多給了五個點,一點六五億的利潤,比惠康整整高三倍。

一點六五億的利潤,王鍇難以拒絕!

他已經忘記駱伽勸跳槽的事情,擡頭來看着她,裝着不動心:“捷科很有誠意,我心領了。”

駱伽打開小雷達鎖定王鍇,不放過他語氣和眼神的一絲波動:“明天就要開標,您怎麼想?”

韋奇峰關係深厚,掌握着李玉璽轉正的關鍵,劉樹新也不好惹,駱伽又開出難以拒絕的價碼,王鍇大腦錯亂,像夾在兩垛草間的驢子,兩邊各有各的好,反而難以選擇。他繼續腳踩兩隻船,口中兩頭討好:“你放心,我肯定支持你。”

駱伽早就熟悉他的目光規律,他眼神一虛便知心意,又抽出一份文件:“王總,這是代理協議,我們將放入建議書中,您要麼今晚籤,要麼永遠也籤不了。”

駱伽說話的時候,迸發出奇異的神采,王鍇彷彿看花了眼,那個甜美的女孩短短几個月便能發出如此強大的氣場,不在韋奇峰之下,假以時日,不可限量。可是,二期工程談何容易。駱伽將協議塞進王鍇手中,再放重話:“韋奇峰通過李闈,放長線釣大魚,做通劉副市長的工作,便以爲二期工程唾手可得嗎?”

駱伽把韋奇峰的秘密掏出來,攤在桌面,王鍇手中的協議竟緊張得噠噠抖動。駱伽眼中閃耀着一絲邪氣,戳向王鍇最致命的痛點:“王總想必知道田蜜和趙勇的事情,丟了女朋友沒關係,可是兒子管別人叫爸爸,您心裡的滋味好受嗎?”

王鍇勃然大怒,推開桌子站起來瞪着駱伽,怒吼:“你是誰?憑什麼管我閒事。”

駱伽端起豆漿飲了一口,笑着說:“人生就是不斷的選擇,我也許可以幫您出些主意。”

王鍇仍不消氣,憤憤不平反擊:“你以爲你能贏嗎?你知道韋奇峰是什麼人?他永遠藏着你猜不到的後手。”

“劉副市長明天將會見捷科首席執行官葛士納,簽署智慧城市合作意向書。”駱伽輕鬆地靠在椅子上,心裡一驚,她從王鍇話中聽出來,韋奇峰還有不爲人知的秘密。

說服別人無非誘之以利,或者幫他發現燃眉之急,駱伽兩手抓兩手硬,先用一點六五億的利潤誘惑,再揭穿韋奇峰底細,讓王鍇感受到危機,迫使他屈服。

“我一定要贏,王總想知道爲什麼嗎?”駱伽起來,抓起桌面的車鑰匙:“走,我們去兜風。”

王鍇呼喚服務員結賬,一溜煙地跟出去,駱伽進了寶馬越野車的駕駛位置,拍拍方向盤說:“這車不錯。”

王鍇隨口說句:“是啊,當然不錯。”駱伽側臉看着他,面如冰霜:“王總,你沒聽懂我的意思。”

王鍇細一琢磨,恍然驚醒,竟呆呆地說不出話來。駱伽猛踩油門,喚起強大的推背感,速度急升,寶馬狂嘯着向前躥出。

“慢點兒,時速一百八十公里了。”王鍇心驚肉跳,看見駱伽眼角掛着淚水,“你哭了?”

駱伽用手狠狠擦掉淚水,淚珠又蓬勃涌出,武漢的醫院剛打來電話發出病危通知書,駱南山病情惡化:“爸爸又住院了,我就要成爲沒有爸爸媽媽的人了。”

王鍇不知該怎麼安慰,伸手去抹她眼淚,被駱伽推開。她再踩一腳油門:“你知道我爲什麼加入捷科嗎?爲我爸爸,你要幫我一個忙,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生意就是生意。”王鍇只認錢財,這數千萬的利潤決不能放口,他又放軟口氣,“伽伽,你知道嗎?韋奇峰熟讀《李衛公問對》,熟知奇正兵法,他總會保留着出其不意的一招。”

“這麼說,王總是鐵了心了?”駱伽踩死剎車,等着王鍇答覆。

“二期工程涉及永嘉集團的上市計劃,伽伽,我確實不能幫你。”王鍇沒有退路,明天就要招投標了,韋奇峰後招奇絕,駱伽必然掉入陷阱,即便一點五億的利潤,王鍇都不敢去碰。

哎啦!刺耳的剎車聲響起,王鍇的臉撞在前擋風玻璃上,貼成麪餅形狀,駱伽把車鑰匙扔給王鍇,跳下車,砰地關門:“王總,希望你不要後悔。”

122 週四,晚上八點三十分

明天就要招投標,仍然是周銳講方案,他本想好好準備,卻被駱伽拖到了錢櫃,黃靜早在包間,你一首我一首,似乎沒有什麼不妥,就是唱歌。周銳取自助餐的時候,見到一個消瘦的背影,沒認出來,卻被他從側面猛地砸在肩膀上,滿口陝西口音:“周銳,你娃也來唱歌?”

周銳看着這個瘦子,實在認不出來:“你,你是?”

“我是二胖啊,曙光小學,記得嗎?我結婚以後就瘦成這樣了,男人命苦啊,首都男人最苦啊,買房買車爲老婆,哎!”

二胖?他排行老二,卻是小學班級裡最胖的同學,結婚竟這麼慘,把那麼胖子變成瘦猴?周銳仔細去辨認五官,依稀想起來:“你來北京了?”

“我大學畢業就在北京,聽說你也在,今天真巧,我們正同學聚會呢,就遇到你了,十幾年沒見了吧?還記得魏碧慧吧,她也在。”二胖精瘦了,性格沒變,張牙舞爪的樣子。

駱伽無巧不巧地出現,向二胖眨眨眼睛,蹭到周銳身邊問:“這位是?”

“我是二胖,周銳小學同學,你是他女朋友吧?周銳你有本事!”二胖豎起大拇指。

周銳奇怪地看着駱伽和二胖:“你怎麼知道她是我女朋友?”

二胖說漏了嘴,轉着眼珠想強掰過來:“嗯,嗯,你們有夫妻相。”

周銳再不是以前那個不會用目光傾聽的傻瓜,小狗看他幾眼都要琢磨出原因,何況二胖,立即判斷出來不對,卻不知道原因,正要詢問,駱伽怕二胖言多有失,急匆匆把他們拉向包間:“一起唱歌吧,你們同學遇到多不容易!”

二胖端着盤子,細瘦身軀蹦蹦跳跳地向包間走去,周銳愈加奇怪,他怎麼知道幾號包間?再聯想到剛纔他目光轉動,心中犯疑,他卻猜不透駱伽的安排。不一會兒胖胖的戴着眼鏡的女子進來,二胖反客爲主,蹲在沙發上介紹:“她來插班的時候,曹老師讓她自我介紹,她說,我未必會是最聰明的,我未必會是最美麗的,我未必會是最優秀的,我未必會是最瘦的,我們都稱讚她謙虛時,她突然說,大家好,我的名字叫魏碧慧。”

二胖變成瘦子,魏碧慧卻發了福,三個人中只有周銳變化不大。駱伽拍着雙手:“你們同學相會,一起唱首歌吧。”

“好好,《打靶歸來》。”二胖嚷嚷着,這是二三十年的紅歌,現在很少有人聽過。

周銳心臟狠狠被觸了一下,就是這首歌,那晚的歌詠比賽情形鑽入大腦,情緒立即沮喪。駱伽不由分說選了歌,她今晚操作一切,雷勵行卻是幕後導演,精心設計就爲重現當年的場景,揭開傷疤才能刮骨療傷。

音樂響起,瘦二胖率先揚起嗓子唱起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魏碧慧把麥克風遞給周銳:“來,一起唱。”

周銳低聲跟着唱起來。這首歌曲無數次地在他童年夢境中出現,每個音節都回繞在他耳邊,淚水沾滿枕巾,他輕輕唱着卻發不出聲音,接近結尾,那段讓周銳抱憾終身的結尾:“歌聲飛到北京去,毛主席聽了心歡喜……”

二胖突然停止歌唱,轉過來看着周銳,雷勵行交代過,這段結尾必須由周銳完整地、大聲地獨立地唱出來,才能撫平那段傷痛。周銳唱到最傷心的部分,歌聲戛然而止,包間裡寂靜無聲,把麥克風向沙發上一扔,淚水在眼眶轉動。

“繼續唱啊,周銳,沒關係的,都過去那麼多年了。”魏碧慧又把麥克風遞過來。

駱伽在旁邊仔細觀察,這是雷勵行交代的,把他帶回到童年找到失去的記憶,可是周銳到底忘記了什麼?這段記憶真的能治好他的心理障礙嗎?明天就要招投標了,如果治不好,技術得分肯定慘不忍睹。她靈機一動,抓來黃靜的帽子斜戴上去,衝到前面:“我就是周銳,我唱,我唱。”

駱伽搶來麥克風,在曲調未落之前接下去:“毛主席聽了心歡喜,誇咱們歌兒唱得好,誇咱們槍法數第一。”

駱伽故意模仿周銳的樣子,各種亂七八糟地走調,明顯地刺激周銳,黃靜暗暗着急,駱伽到底是什麼目的?周銳果然緊緊皺起眉頭。駱伽愈演愈烈,在最後停頓的剎那,忽然尖着嗓子走調唱出,這正是當年周銳唱錯的地方,她右手一揮,一束鮮花在空中劃出一道軌跡,撲哧掉在周銳腳下。周銳緊緊咬住下脣,狠狠看着駱伽,駱伽卻突然轉向二胖:“當時是這樣嗎?”

二胖點頭。

“然後呢?”駱伽也很擔心周銳的情緒,但這是雷勵行的叮囑,再現當時的情景。

魏碧慧難以忘記那一刻,詳盡地說道:“當時我在第一排,鮮花從我頭頂飛過去,領唱的同學本來該唱出來,卻被周銳搞壞了節奏,唱不出來,更糟糕的是,我沒有反應過來,與好幾個同學一起,也拋出了鮮花。”

魏碧慧從茶几上抓起鮮花向空中扔去,再現當時的情形,二胖走到門口,揮着手模仿班主任:“曹老師反應最快,靠近舞臺,示意大家重新唱起來。”

“然後怎麼樣?”駱伽詢問周銳。

周銳記憶只到這裡,那束鮮花劃過大劇場,曹老師交集的面孔,兩個領唱同學的慌亂,舞臺下評委們錯愕的神情,童年的周銳已經嚇傻了,然後發生了什麼?他咬着嘴角搖頭。

二胖向門口走去,替周銳回憶:“我們下了舞臺,只有周銳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板凳上,我們都知道搞砸了,報成績的大喇叭響起來,我們的分數果然墊底,我忍不住衝回來。”

“你要做什麼?”駱伽攔在他面前,扮演周銳的角色。

“我把他掀翻在地面,周銳滾倒舞臺角落,掩面痛哭,膝蓋流着鮮血。”二胖比比畫畫描述着當時的情形。駱伽模仿着,她本來就學表演,大聲驚呼,蜷縮在角落裡,抱着膝蓋,發揮着演技,眼中含滿淚水。

周銳看着駱伽扮演的自己,那段過去活生生呈現在眼前,他彷彿回到童年,就是這樣,膝蓋痛得要命,更痛的卻是心,夢寐以求的去北京演出,毀在自己手裡!他陷入深深的自責,不能原諒自己。

“周銳第二天來上課,低頭進了教室,不敢與同學對視,面朝牆走到座位,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與同學說話。”魏碧慧說着,駱伽再次模仿童年的周銳,面朝牆壁,可憐巴巴地溜到沙發上,坐下來低頭抱着膝蓋,她歪戴帽子,活脫脫裝出小學生樣子。

“同學們都很失望,也不理他,還會結夥欺負他,比如打掉他的帽子。”二胖舉手啪地拍掉駱伽頭頂的帽子,駱伽全身哆嗦,更深地躲進角落。

“那是我應得的!我搞砸了那場演出!”周銳大喊出來,他只記得自己的錯誤,卻盡力避免的回憶起後來那段痛苦不堪的記憶。

“你去食堂買菜,飯碗被同學打落,那是應得的嗎?”二胖又啪地把駱伽手中的餐盤打掉。

“你們到底要做什麼?”周銳被聲音驚醒,回到現實。

糟糕,周銳必須回到過去,不能回到現實,駱伽突然蹲下,從地面裝作撿起盤子:“然後怎麼樣?”

“他撿起掉在地上的飯菜,放在盤子上,走到角落默默地一個人吃着,臉上還有笑容。”二胖清晰地記起來,其實打掉周銳飯碗的便是他。

駱伽表演撿起飯菜,躲在角落臉上掛着詭異的笑容默默去吃,二胖走到周銳身邊:“你爲什麼笑,嚇死我們了,當時。”

“那是應該的,我弄砸了比賽!”周銳臉上又掛起那種可怕的笑容,雖然時間過去將近二十年,心底的回憶仍是那麼鮮活。

“你記得後面的事情嗎?”二胖逼近周銳眼前,盯着他的瞳孔。

“哦,還發生了什麼?”周銳抹掉了那段回憶,那太痛苦,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應得的。

“我們踢開你的飯碗,質問你爲什麼破壞歌詠比賽,有人動手了,你不能呼吸。”二胖將周銳撞在牆上,用膝蓋頂着他,手腕緊緊卡住脖子。

咳咳,周銳臉色漲紅,那段記憶活生生地展現在面前,不容逃避,五六個同學包圍了他,拳腳相加,唾沫,咒罵,拳頭,鮮血四濺,還有周銳尖利的哭聲。駱伽盡力表現,還原當時的周銳,左躲右閃,躲不過周圍的拳腳,撞到茶几,把桌面的水果飲料掃落地面,她大聲地驚叫,已經融入周銳當時的情景,悲從中來,抱頭放聲大哭。

“你們在幹什麼?”黃靜不解地看着這一切,她哪裡明白雷勵行的用心,看着滿屋子的人進入癲狂狀態,驚嚇了她。

周銳眼梢一動,現在並非二十年前,就要驚醒。這是最關鍵的時候,他一旦從過去的回憶中甦醒過來,治療便要功虧一簣。駱伽急急走到黃靜面前:“曹老師,他們打我。”

“曹老師不會原諒我的,她爲了歌詠比賽費盡心血,怎麼會原諒我?”周銳再次被拉回到二十年前。

“你忘記了嗎?”魏碧慧走到周銳面前,擋在面前,二胖趕緊把黃靜拉到一邊,她差點兒破壞了這次診療。

“忘記什麼了?”周銳茫然,這些早就被他刻意忘記。

“三天之後,你來上學的時候,曹老師在課堂上說的話,你爸媽也在。”魏碧慧對那一天記憶深刻,那是小學期間最嚴重的肢體衝突。

“我什麼都沒說,我說自己摔倒的,他們不相信。”周銳急急辯解,他想起來了,媽媽流淚爲自己換下撕破的衣服,包紮膝蓋、額頭和胳膊,所有流血的地方。爸爸含着淚水,緊緊咬着牙,在周銳印象中,爸爸第一次那麼生氣。

“從那天起,你更沉默自閉了,每天只學習,不和任何同學交往,你本來很調皮,學習成績也不好,可是畢業考試的時候,你考上了六中,西安當時最好的中學。”魏碧慧沒想到,記憶是如此的鮮活。

記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媽媽拿到成績,騎着自行車從樓前的小路風風火火地繞過來,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興奮,爸爸把自己舉起來,全家開心地大笑,在家裡流淚慶祝,不僅爲慶祝考上最好的中學,也爲擺脫那個噩夢般的經歷。周銳沒有被擊倒,反而愈挫愈強,他更加勇毅和專注,堅忍不拔,卻變得沉默寡言。這很難說清是好還是壞,他專注於學習,考上最好的中學,高考成績超出錄取分數線一百多分,他可以挑選清華北大最好的專業,他默默選擇了父母所在的大學,他自閉了,不敢離開父母的溫暖,大學四年,他沒有住宿舍,而是住在家裡。直到大學畢業考到北京讀研究生,他遇到了駱南山,然後便是駱伽,開始了新的生活。總之那一頁揭過去了,他幼小的心靈受到重創,埋下了變異的種子。

“二十年了,我們再也沒見過,我一直想對你說,對不起。”二胖走到周銳身邊,他的淚水沾溼了衣領。

“是我的錯。”周銳依然很頑固。

“我們都曾經怪你,可是長大之後漸漸明白,我們那時都是孩子,誰不會犯錯?你不是故意的,我們能看出來,當你頭破血流蹲在地上的時候,我就後悔了,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親口對你說,對不起!”

“我們曾經是好朋友,一起上學下課,無憂無慮,自從那件事之後,你再也沒有和我們說過一句話。”魏碧慧心裡也壓着這件事,“知道嗎?我們每年去曹老師家裡拜年,她每次都問你,問你在中學的情況,非常細,問你是不是和同學說話了?成績怎麼樣了?你高考成績出來,她逢人便講,周銳在六中考了第十名,清華北大隨便挑,你知道她有多開心嗎?”

“老師現在還好嗎?”周銳聽到這裡,淚水又涌出來。

“她退休了,她常常責怪沒有保護你,她當了三十年小學老師,一直爲此耿耿於懷,我們去年去看她,她總用眼神尋找,她在尋找你,每次都是失望和傷心。”魏碧慧常與曹老師聯繫,往事彷彿就在眼前。

二胖遞過來一張紙片:“這是曹老師的電話號碼,你隨時都可以打過去,她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過去迅速閃回,記憶有了生命,曹老師嚴厲地訓斥同學,她摸着自己的頭勸慰,飽含淚水,輕輕撫摸自己的傷口,抱着自己受傷的肩膀嘆氣,目光像媽媽一樣。一幕幕浮現在周銳眼前,二胖的道歉,魏碧慧悄悄地打來午飯,我看見他們的歉意,卻選擇熟視無睹,只要說聲沒關係,他們便會重新接納自己,我卻選擇了自閉,一律不迴應,不理睬。

駱伽取來紙片,拿出手機遞給周銳:“打給曹老師吧。”

周銳眼眶中噙滿淚水,眼前一片模糊,駱伽打開手機免提,按照號碼撥了過去,鈴聲響了兩聲,那邊便傳出一個男聲。駱伽替周銳問道:“請問,曹老師在嗎?”

電話那頭沉寂,二胖覈對號碼,沒錯:“請問,這是曹老師家嗎?”

“是,可是我媽媽已經……”電話那頭的男子哭泣起來,大家模糊想到什麼,他的回答果然證實了猜測:“兩個月前走的,你們是媽媽的學生嗎?”

二胖得知噩耗,臉色難看極了,魏碧慧已經抹起眼淚,他們無心再提歌唱比賽的事情,詢問着老師身後的安排。駱伽卻十分着急,周銳心障沒有破去,明天就要開始招投標,方案介紹最爲關鍵,曹老師卻離世了,該怎麼辦?駱伽等他們話題漸微,試探着詢問:“曹老師有留下什麼話嗎?”

“啊,對了,媽媽有一段錄音。”曹老師兒子被提醒,去尋找磁帶和錄音機,過不多會兒回來,“這是媽媽臨終前給每一期學生的磁帶,我放給你們聽。”

曹老師念着每個學生的名字,敘述着熟悉的往事,從入學到期中期末的考試,每一次運動會,每一次大型的活動,她的聲音極爲虛弱,將要斷絕之際,便停下來重新錄製,她當過五六期班主任,錄製肯定用了不少的時間,她在燃燒着最後的生命。周銳驟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老師口中,恍如隔世,自從歌唱比賽之後,他就力圖忘記這些記憶,卻在駱伽的導演下活生生呈現在眼前。

曹老師說到了那次歌唱比賽,即便沒有去北京參加比賽,他們仍然是雁塔區的冠軍,一個令曹老師記憶的時刻:“二胖,碧慧,你們在北京,聽說周銳也在,自從他轉學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逢年過節,你們都來,唯獨他不在。我聽說,他在新學校裡學習不錯,考上很好的大學,我心裡很難受。我一直說,你們就是我的孩子,可是我沒有做到,那次歌唱比賽,周銳失誤,二胖和幾個同學掉頭回去,我本來應該阻止。我也應該找周銳好好談談,及時與同學們講清楚,我也沒有來得及,第二天便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捫心自問,如果失誤的不是周銳,而是我自己的兒子,我會怎麼樣?我肯定會把他摟在懷裡,保護他不受傷害。”

曹老師講到這裡,聲音極爲虛弱,暫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二胖,碧慧,你們幫我找到周銳,放這盤錄音給他聽,周銳,請原諒老師,好嗎?”

曹老師停下聲音,辨不清這是她休息,還是等待回答。周銳淚流滿面,拼命點頭,他只記得自己搞砸演唱會,內疚自責,強迫自己忘記了其餘的記憶,心裡本來就沒有怨恨,反而滿滿的都是曹老師慈愛的回憶,向電話中大喊:“老師,謝謝你培養我長大,都怪我搞砸了比賽。”

曹老師體力恢復,繼續說下去:“周銳,誰都有失誤和過錯,這很正常,老師想請你做一件事,你能答應嗎?我們再唱一遍那首歌,接受老師的道歉,好嗎?”

電話中飄出曹老師的歌聲,駱伽爲周銳拭去縱橫的淚水,擊打節拍,陪他一起唱起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她按照雷勵行的指點,找到二胖和魏碧慧,找回周銳遺落的記憶,找到自閉的根源,縫補了二十年前的傷口,周銳終於完整唱出這首歌曲,可是,明天的招投標,他能夠超水平發揮嗎?

123 週五,上午十點整

大會議室中人山人海。

趙勇早早來到會場,交了標書,坐進後排位置,觀察形勢。唐南軍碰碰他胳膊問:“協議準備好了嗎?”如果一切順利,下午便能宣佈招投標結果,中標廠家留下來協商合同條款,擇日舉行簽約儀式,所以每個廠家都備好了協議。趙勇拍拍電腦回答:“在這兒。”

“拷給我,檢查一下。”唐南軍取出U盤,交給趙勇。

韋奇峰依舊三件套西裝,坐在第一排中間位置,感受到捷科撲面而來的咄咄逼人的氣勢。自從雷勵行上任,惠康很多項目都遭受了巨大的競爭壓力,他拐彎抹角打聽,對手竟然是捷科的新人。一支隊伍正在鍛造,走向強悍的巔峰,假以時日,他們將一波波撲過來。駱伽就是先鋒,劉明君在團隊中本算高手,在最根深蒂固的根據地,竟然毫無還手之力。韋奇峰親自上陣,憑着累積數年的關係,使出吃奶氣力,也佔不到上風。他不寒而慄,雷勵行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神奇人物?幸好,雷勵行與周曉羣勢不兩立,如此強悍的敵人終會被自己人幹掉,也許這就是宿命。

駱伽踩着點兒到達,像磁場一樣,吸引着每個人的注意力,她不避不讓走到中間,挨着韋奇峰坐下,周銳跟班一樣在半步之後,擠進兩人中間。韋奇峰依舊看着主席臺,當週銳不存在,舊事重提:“人力資源開出了新條件。”

周銳左右看看,才知道韋奇峰在與駱伽說話,她要去惠康?駱伽向他解釋:“他們通過永嘉集團來挖我。”

“滿意嗎?”韋奇峰轉過頭來看着駱伽的表情。

“我們贏下這個訂單,你們會不會給她待遇再加一些?”周銳的反問十分巧妙,也很合理,駱伽打得越狠就越有價值,惠康肯付的薪水就越多。

“據我所知,跨國公司不允許辦公室戀情,曝光之後,總得有人離開,何不未雨綢繆?”韋奇峰淡淡地用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理由勸說駱伽辭職,這句話噎住了周銳,他們偷偷摸摸在一起,早晚都要被發現,必然有一方辭職,韋奇峰佔了上風:“沒關係,你可以再考慮一下,你們即便輸了,我們也不會降條件。”

駱伽不肯吃虧,替周銳反駁:“小希來了捷科,不用擔心辦公室戀情,你們爲什麼反而分手了?”

韋奇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呆呆看着天花板,駱伽立即讀出表情,他仍對羅小希念念不忘。

突然,會議室兩扇門大開,衆人紛紛擡頭,方恩山帶隊進去,反而坐在主席臺的末尾,趙洪河自然而然居中而坐,評委們各自入座,王鍇坐在二人之間,張大強最後進來,全場譁然,他怎麼會再現招投標現場!他不是被廢掉了嗎?

“大槍!”

“張大強。”

“張主任。”

三種聲音一起冒出來,各自體現出不同的關係,駱伽凝神觀察銷售代表們的反應,周銳嘴巴送到駱伽耳邊:“趙勇和唐南軍很吃驚。”

神色如常的人肯定知道真相,纔是真正的對手,周銳和駱伽傾聽的基本功爐火純青,在張大強出現的片刻,餘光一掃,主要對手們的表情盡入眼簾,便能判斷出關係深淺和競爭態勢。衆人之中只有韋奇峰神色如常,正在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張大強不像以往那樣趾高氣揚坐在中間,而是擠在靠門角落,視線掃下來,廠家代表們的目光退避三舍,駱伽目光毫不躲閃迎上去,碰在一起,點點頭,嘴角向兩邊一挑,做出輕微笑容,釋放出善意。張大強露出難以察覺的笑容,目光掠過周銳直指韋奇峰,不怒自威,目光如同泰山凌空壓下,韋奇峰不能硬抗,不得不低頭向下,挫折感油然而生,這個張大強,一週未見,竟然變得如此強悍。駱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伏在周銳耳邊:“張大強和韋奇峰對上了。”

“怎麼知道?”周銳小雷達的功率遠不及駱伽,還渾然不覺。

駱伽一邊說話,注意力仍然鎖定主席臺,目光落在王鍇身上。王鍇不顧在大庭廣衆之下,向駱伽舉手微笑,盡顯支持態度,引得韋奇峰赫然警覺。她目光再射向趙洪河,他卻一副悠然神態,目光移向張大強,微微一笑。駱伽立即讀懂目光中含義,張大強回來了,那是絕對的利好,這就是趙洪河微笑的原因。駱伽轉向方恩山,方恩山卻把目光飄開,按下麥克風,老生常談地宣佈:“我宣佈,北京市智能交通系統二期工程硬件招標正式開始。請各個廠家提交建議書,以及相關文件,如果不能提交全部文件,或者文件不符合要求,將取消本次招標資格。”

駱伽目光這麼一掃,立即辨別出來,趙洪河、王鍇和張大強倒向自己,方恩山卻仍支持惠康。她目光再向評委們掃去,去判斷他們立場,兩名評委目光跳開,顯示心中發虛,形跡可疑。駱伽記下他們名字,遞給周銳:“查查這兩個人。”

“標書完整,進入商務標環節。”方恩山的宣佈突然起來,驚住衆人,技術標與商務標順序調整,遊戲規則頓時改變,這次招投標不同以往。

“順序調整,他不知道。”駱伽用餘光鎖定韋奇峰,看出了勝利的曙光。駱伽竟能在上百人中間,感應到每個人的表情和目光的變化,從縫隙中找出人心中的秘密,周銳與駱伽朝夕相處,仍然震驚,卻被駱伽按在膝蓋:“我的小雷達,是不是很強悍?”

周銳承認,駱伽突然貼在他耳邊:“嗯,告訴我,你對靜靜是不是有好感?”

駱伽除了觀察招投標的形勢,還有餘力惦記此事?她在招投標現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竟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氣勢。周銳惶然,慌亂地否認,卻暴露內心秘密:“她是你朋友,我怎麼能?”

駱伽轉過頭來,尋找他目光中的蛛絲馬跡:“那天,她怎麼讓你開口唱歌的?”

“中聯集團,報價兩億五千六百萬元,百分之五十折扣,最終一億兩千八百萬元。”工作人員拆開文件包,宣佈商務標,打斷了周銳與駱伽的對話,商務標一開兩瞪眼,速度極快,“昇陽電腦,報價一億六千萬元,百分之六十折扣,最終六千四百萬元。”

昇陽也是一家美國公司,規模比捷科和惠康小了不少,常常採用偷襲戰術,這次報出跳水價,想靠低價偷襲贏標,引出一片驚呼,沒想到招投標小組突然將商務標提前,評委們先入爲主,必會猛扣技術分,昇陽偷雞不成蝕把米,必死無疑。會議室衆人成天招投標,猜透昇陽用意,鬨堂大笑,連評委們也笑歪了嘴巴。

周銳皺緊眉頭,駱伽手指輕勾他手掌,怎麼啦?周銳嘴巴移她耳邊分析,昇陽報出超低價格,價格幅度被大大拉寬,得分差距將被拉大,對報出高價的捷科當然有利。韋奇峰聽見,側頭看周銳一眼,向駱伽說:“你的工程師不錯。”

“中國惠康,報價三億五千萬元,百分之五十五折扣,最終一億五千七百十五萬元。”

“捷科中國,報價五億五千萬元,百分之五十五折扣,最終兩億四千七百五十萬元。”

會議室又一陣驚呼,捷科竟然報出天價,竟是昇陽的四倍,這種情況極爲罕見。商務標公佈完畢,工作人員經過反覆檢查和確認,價格分迅速算出,一目瞭然地投射到屏幕上,捷科僅得五分,惠康的商務分是十二分,相差七分,很大的差距。

短短十分鐘,商務標宣佈完畢,結果也計算出來。方恩山拿起麥克風,宣佈進入技術評標環節,要求廠家代表不要離開現場,準備進行標書的技術應答。駱伽偷偷握握周銳:“分析一下。”

新的招投標流程壓縮了操作空間,更加公正公平公開,誰會這麼做?誰能這麼做?劉樹新出手了,周銳侃侃而論。

“駱伽能贏嗎?”雷勵行側身問羅小希。

“很難。”羅小希對韋奇峰的佈置十分清楚,駱伽即便破去李玉璽放長線釣大魚的謀劃,面前仍有致命的陷阱。

這個季度的最後一週,交通能源團隊都被召集到北京,參加公司年度晚宴,總結過去,規劃未來。其他部門都在各自區域開會,唯獨能源交通事業部聚集北京,大家心知肚明,必有大事。

會議室中間坐滿來自全國的上百名銷售人員,唯獨沒有正在參加招投標的周銳和駱伽。造反的東北、華北、華中、西北、西南、華南、臺灣主管整齊地坐在會議桌一排,中立的香港和華東區主管不蹚渾水,靠在牆邊,銷售人員密密麻麻聚集在後排,雷勵行坐在會議桌的另一面,背後有二三十個新人,四方壁壘分明。雷勵行泰然自若,不把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放在眼中,叫起羅小希:“把數字放出來,我們看看。”

銷售業績慘不忍睹,羅小希按照從好到差的順序報出來:香港,目標五點二億,實際完成六點三五億,完成率百分之一百二十二。香港團隊和雷勵行身後不明真相的新人們噼裡啪啦地鼓起掌來,七名坐在第一排的造反主管們一聲不吭,冰冷的氣勢讓掌聲迅速沒落下去。羅小希繼續宣佈華東區,業績也還不錯,她停頓一下讀出越來越慘的數字,西南區目標,二點五億,實際完成一點二億,完成率百分之四十八;華北區目標五點六億,實際完成一點八億,完成率百分之三十一。

方宏偉的華北排在最後,不堪一睹,氣氛凝滯,會議室死寂。羅小希關掉投影儀,會議進入總結階段:“這是上個季度的情況,香港團隊先說說吧,你們做得這麼好,有什麼好經驗?”

沒等尷尬氣氛融化,方宏偉突然一揮胖手,打斷香港主管:“經驗別講了,先總結教訓吧。”

駱伽不在,羅小希像盾牌一樣,替雷勵行擋上去:“也好,哪位先講?”

“請雷先生先講。”方宏偉業績墊底,總結教訓等於自我批評,他出招極狠,直指目標。

羅小希豈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再次出頭:“這樣吧,每人都有很多東西可以總結,不如給每個團隊發張大白紙,大家同時寫,然後每組選一人來講。”

124 週五,上午十點二十五分

技術標的順序按照商務分從高到低,昇陽自然排在第一,他們弄巧成拙,哭喪着臉進入小會議室,挨牆坐下,如同被審的犯人。方恩山如同法官,確認出席者身份,乾淨利落地宣佈,十五分鐘介紹,十五分鐘答疑,開始。

昇陽的代表連接投影儀,開始介紹,評委們有了先入爲主的廉價印象,招投標多花點兒錢沒關係,就怕項目失敗追責,最忌諱這種攪局的廠家。沒等十五分鐘結束,評委們便不停插話,各種刁鑽的問題拋來,將廠家代表轟暈,十五分鐘介紹和答疑時間竟攪在一起,時間結束,昇陽代表們帶着紅綠青藍紫各種臉色出了門。

方恩山對昇陽沒有好印象,胳膊肘按着評估表:“這昇陽我不熟悉,請大家說說。”這句話耐人尋味,一句話便撇清了與昇陽的關係,趙洪河和張大強也不說話,這昇陽肯定是沒人護的壞孩子,人精們哪能琢磨不出味道,說話便沒有顧忌。

“昇陽沒有嚴格遵守標書,對建議書應答模糊,至少可以挑出五處來。”

“哪五處?詳細說說。”方恩山鼓勵,昇陽商務分領先,必須把技術分打壓下來,不能讓領導爲難。專家就是磚家,專門扔磚頭砸人,他們盡情發言,這種場合是言者無罪,方恩山對於批駁昇陽的觀點,頻頻點頭稱許,對於少數支持的觀點,請其他評委反駁,讓羣衆鬥羣衆,直到把支持的觀點打壓下去。

意見迅速統一,方恩山發下評估表,客戶方意見明確,專家們埋頭打分,他們知道傾向和好歹,工作人員收起評估表的時候,大家心裡都明白,昇陽被輕鬆廢掉。

125 週五,中午十一點三十五分

周曉羣背手出現在會議室,與衆人打着招呼,走到雷勵行身邊坐下,與叛亂的主管們面面相對:“聽說你們開會,我來聽聽。”

雷勵行與周曉羣本是數年的政治對手,表面上卻和和氣氣,這就是高手的風度,小潑皮打架揮手就上,難看得要命,真正高手對決,即便生死相搏,也不會缺了禮數。方宏偉得了強援,來了精神,自告奮勇地掛起白紙,搶先開炮:“數字大家都看到了,白紙黑字,華北區比去年差,前所未有的差,爲什麼這樣?必須總結。我認爲有三個原因:第一,士氣消沉;第二,人員流失;第三,槍口對內而沒有對外。這三者間有因果關係,因爲槍口對內,導致人員流失,人心不穩便士氣消沉。說到槍口對內,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劣根性了,大家看看,我們流失了多少人?三十五個,流失了三分之一!趕走人的招數太多了,聽獵頭公司講,我們內部居然有個黑名單,逼着獵頭公司賣,不賣不給人家生意,聽聽,這招有多狠?”

周曉羣打斷質問,你有根據嗎?他表面質疑,其實是一唱一和,借題發揮。方宏偉做了不少偵探工作,果然順竿爬:“這是黑名單,我們有人提供給獵頭公司的。”

周曉羣接來名單,仔細看一會兒,向雷勵行確認:“勵行,有這種事情嗎?”

雷勵行不做無謂的爭辯,承認:“確實有。”

周曉羣追問:“哦,爲什麼?”

雷勵行向來奉行不解釋策略,否則便會被窮追不捨,被痛打了落水狗:“宏偉講得很好,我想先聽完。”

周曉羣很有風度,不再糾纏,伸手示意繼續,方宏偉清清嗓子,振作精神:“這些兄弟容易嗎?有人供着房子,有人老婆懷孕,上有老下有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狡兔死,走狗烹,公司逼着人家走,誰有心思做銷售?業績能不下滑?”

方宏偉重話說完,轉向其他叛亂主管,把批鬥延續下去:“大家都在第一線,是不是這麼回事?”

華南區主管起來,打響第二炮:“宏偉說得好,說得對,我贊成。我再說一點,雷先生到廣州,成天泡在樓下的咖啡館,不見客戶。你聽不見前線的炮火,就瞎指揮,我們這些一線主管怎麼辦?”

炮火指向雷勵行,香港和華東的主管看出了風向,幫着雷勵行,便站錯了隊伍,發言中也少不了牢騷話。周曉羣偶爾插話,看似詢問,實則引導話題,攻向致命的所在,總結大會變成批鬥大會。叛亂主管們炮火猛烈齊轟,新人們沒有經歷過政治鬥爭,目瞪口呆。周曉羣揮手暫停炮火,問雷勵行:“大家講了這麼多,是不是也講幾句?”

一句辯解將招來十句反擊,批鬥就變成審判,這是周曉羣精心導演的。然而,雷勵行躲也躲不開,放下手機,神情中看不出蛛絲馬跡,起身走到中間:“大家都是好醫生,病根都看出來了,想必有好的解決辦法,我洗耳恭聽。”

周曉羣搶在主管們前贊同:“好,大家把解決辦法列出來,再討論吧。”

羅小希手機震動,雷勵行的短信飄進來:一杯咖啡,幾塊巧克力。她走出會議室,撥通駱伽電話,投標有結果了嗎?

中聯集團進來的時候,趙勇緊緊盯着王鍇,會議室氣氛緊張起來。王鍇卻悠然地看着天花板,完全不理睬。方案介紹異常順利,重點介紹終端設備,終端設備無關緊要,金額只有幾千萬。王鍇淡淡聽着,不插話不提問,其他評委反而不適應,象徵性地提了幾個問題便過關,中聯退出門外,時間只用了二十分鐘。

看來大家對中聯比較放心,沒有疑問,進入評委討論時間,方恩山笑着調侃:“請王鍇首先發言,王總,什麼意見?”

評委們等着看好戲,王鍇與趙勇有奪妻之恨,總會有所表示吧?他卻神秘莫測地點頭,一本正經回答:“終端設備主要用在營業廳,技術比較成熟,我們軟件產品都能支持,誰的都能用。”

方恩山聽不出個所以然,便請趙洪河發言,他在招標中舉足輕重,不可不問。趙洪河聽說過中聯,態度偏向支持:“中聯是國內電腦的老大,產品和服務都沒話說,我沒問題。”

方恩山最後問張大強,這包含着尊重的味道。經歷仕途起伏,半年前與趙勇的那點兒衝突早已如同浮雲一樣飄過:“我同意趙支隊,中聯的產品能滿足要求。”

“好吧,請各位專家打分。”方恩山問不出太多信息,樂得早點兒打分,內部討論不到三分鐘,評委們疑惑不已,王鍇就這樣將中聯集團放行嗎?

駱伽進到會議室,方恩山起來熱情地招呼,與前面冷淡的態度判若兩人:“來啦,春節過得好嗎?”

駱伽語氣中透露着親切,有一絲演戲成分:“嗯,回家陪爸爸,又去新加坡參加培訓。”

兩人演戲給其他評委們來看,駱伽反而擔心,方恩山此時客氣,正爲一會兒砍刀子。張大強死死盯着周銳,半年多前的事情,漸漸從他的記憶中褪色。那晚被唐南軍放了鴿子,那個甜美的唱歌的小姑娘,漫天飛舞的人民幣,都在他大腦的溝回之中沉浮消逝。張大強判斷清楚,一期工程已經過去,當務之急是二期工程。

駱伽坐在側面,心裡沒底兒,評委們被灌了一天,一般的介紹沒有新意,印象不深,就很難得到高分,周銳能行嗎?評委們喝茶,伸懶腰,閒扯着笑話,完全無視周銳的存在,這是很不好的跡象,如果不能在三分鐘之內抓住他們的注意力,後面的內容根本進不了他們的耳朵。

周銳連接電腦,面向評委,彷彿看見曹老師的眼睛如同寧靜的湖水看着自己。他目光先看一眼駱伽,她顯然有些不安,再看正在呼嚕喝茶的趙洪河,笑着點頭,做出一個手勢,請他放下水杯,嗯,不錯,趙洪河很配合。周銳再看張大強,他正在與另一個評委咬着耳朵,周銳已經破去心理障礙,不畏懼與張大強相對,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張大強猛地轉身與周銳目光一對,周銳客氣地點頭,見到張大強臉上驚訝的笑容,他與方恩山和李玉璽勢成水火,與自己那些小過節實在微不足道,果然他錯愕之間坐直身體,進入聆聽狀態。

方恩山卻舉着一份大報紙,像一堵牆擋住周銳目光,擺足了居高臨下的態勢,透露出明確的含義:拒聽你的方案。他好像看到什麼笑話,竟嘿嘿笑出聲來,評委們都注意到了他們的對峙。

駱伽緊張起來,方恩山如此明目張膽地支持惠康,舉着報紙,向評委們傳達着無言的反對,如果此時開始講述,人家根本不聽,談何評分。周銳昨天破去心障,心中毫無滯掛,他左手搭在講臺,收起笑容靜靜看着那份報紙,以及藏在報紙後面的方恩山。

“開始吧,時間到。”張大強吩咐。

不能開始,方恩山仍然舉着報紙,嘿嘿的笑聲更大,這已經不僅是拒絕傾聽,而是一種強烈的抗議,可是怎麼辦?周銳總不能去扯報紙,駱伽困在其中,束手無策!周銳仍不說話,鎮靜地僵持,會議室陷入死寂,對峙的空氣和不舒服的感覺籠罩。

“老方,我們開始吧。”趙洪河突然開口,他級別和實力都不在方恩山之下,他是打破僵局最好的人選。方恩山手腕一抖,不放下報紙便是不給趙洪河面子,心不甘情不願地收起報紙,懶懶端起茶杯。

噼裡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在寂靜中十分清晰。右邊第二個評委,他怎麼會跳出來作對?這聲音替代了方恩山的報紙,傳達着不屑和對立。技術交流沒有開始,無聲的較量已經開始,反對者跳出來,用各種方式干擾着技術交流。要是以往的周銳,既觀察不到,也不敢反對,只會低頭講述,必然一敗塗地!

今天的周銳卻煥發出了神采,他向前壓幾步來到評委身邊,西服衣角幾乎掃到電腦屏幕,氣勢凌空壓下去,迫使他合上筆記本,周銳悠然轉身,走到評委中間,煥發出強大的氣場:“我們探討智能交通解決方案之前,我常常想幾個問題,二〇〇八年奧運會,各國首腦和運動員雲集北京,怎麼保證奧運場館周圍的交通?北京每月有數萬輛新車上牌,機動車保有數量翻番增長,道路怎麼滿足與日俱增的交通需求?市民素

質良莠不齊,智能交通管得了車子,管不了市民,他們闖紅燈,穿越車道,不遵守交通規則,我們有辦法嗎?”

周銳與評委們這場無聲的較量如果用語言描述,至少十分鐘才能講清,其實卻發生在瞬間,一般人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場交鋒。駱伽被他舉手投足折服,柔情蜜意泛上心田,看來爸爸極有眼光,周銳以往十分普通,甚至自閉,沒想到破除心障之後竟如同換了一個人。爸爸病情加重,盼着自己早有歸宿,更盼着能抱上孫子孫女,來得及嗎?也許,應該,駱伽突然臉色漲紅,天呢!我怎麼胡思亂想想到了結婚!赫然一驚,她也是傾聽高手,竟然被周銳氣場籠罩,下意識思路狂奔。

招投標中,只要不反黨反社會主義,廠家都可以充分表達想法。評委們早已浸於周銳氣場而不自知,不明白他葫蘆裡賣什麼藥,皺起眉頭深思,王鍇忍不住問:“你什麼意思?難道北京交通沒辦法了?”

周銳秉持先砍對手兩刀,再介紹自己的法則:“全世界任何大都市,交通系統都沒有北京這麼複雜,到底有沒有十全十美的解決之道?”

評委們聽出不對味兒來,招投標就是要介紹方案,一名評委質問:“你什麼意思?”

周銳不去講方案,反而去砍惠康:“設計方案有兩個巨大風險,必須注意。”

在十五分鐘內,周銳不需要徵得評委們同意,只是爲了試探聽衆反應,見到他們直腰挺胸,確認抓住了注意力:“第一個風險是變化,車輛的增長,奧運會的舉辦,公交運輸的發展,都意味着變化。智能交通能不能隨需應變?如果不能變化,系統就要被淘汰,這次投資就會被浪費,時間是否允許我們更新系統?萬一奧運會期間的臨時交通規則不能實行,會不會影響奧運會?我們該承擔什麼責任?”

各個廠家大談方案的先進性,周銳的講法與衆不同,不斷去給競爭對手埋地雷:“第二個風險是分散,產品處理能力不夠怎麼辦?增加處理單元,將任務分散處理,大家看看這張照片。”

周銳顯示出一張照片,技術人員坐在電腦上無法落足,這是機房中的常見情景:“佔用地方沒關係,處理器多久交換一次數據,十五分鐘?一輛車從朝陽區跑到海淀區,數據就要從一臺服務器跑到另外一臺,帶來多大負荷?交通高峰期怎麼辦?電腦系統不停折騰,最終會怎麼樣?崩潰。多少罰款將會流失?”

周銳用足了夏冰賣海蔘的法子,兩刀處處砍在惠康要害,十分鐘屏蔽對手,五分鐘介紹自己。沒人打岔也沒人提問,周銳目光緊緊鎖定每個客戶,再不逃避,便散發出有魅力的氣場,周銳的心障破去,介紹完畢,評委們爆發出一陣掌聲,連方恩山都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雙手,不應該啊!我不能給捷科鼓掌啊。

駱伽似笑非笑地看着王鍇:“王總的意見呢?您負責軟件設計,一定對硬件有很多要求。”

在別人眼中駱伽專業客氣,王鍇眼中卻是嫵媚動人,他左右搖擺,拿不準立場,該攻擊還是保護過關?此刻沉醉在駱伽笑容中,連聲稱好:“捷科的提醒有道理,硬件系統必須隨需應變,還要注意分散帶來的風險。”

介紹完畢之後,廠家代表就要離場,駱伽起來握手致謝,到張大強面前,記事本忽然滑出掉落地面。張大強反應極快,彎腰撿起來,順便說句不錯。

他們離開會議室,方恩山不動聲色發出評估表。評委們看出駱伽關係匪淺,聽出傾向性,埋頭打分。評估表很快收集起來,方恩山將評估表遞給工作人員:統計。

工作人員眼疾手快,三人一組,一人報出得分,一人噼裡啪啦敲鍵盤,一人監督覈查,數字彙總進表格,打印機吱啦着吐出報告,被封進信封交回方恩山手中。

方恩山掂着輕飄飄的信封,感受數億人民幣的分量,站起來:“走,彙報去。”

周銳出門氣場全消,緊張地問駱伽:“還好嗎?”駱伽牽着他走進安全通道無人的地方,看着他的眼睛:“趙支隊、方處長、張大強和王鍇四個人,加上其他五名評委共有九人,趙支隊記錄五次,方恩山和王鍇各記錄三次,他們關注的要點,我都記錄下來了。”

“大槍呢?”周銳摸不準張大強的態度。

駱伽故意坐在側面,觀察到每個人,又不被注意,周銳講靈活應變的時候,張大強做了記錄,總共點頭五次,皺眉一次,駱伽在告辭的時候,筆記本故意掉落地面,張大強彎腰去撿記錄本的時候,駱伽看了一眼:“猜猜他寫了什麼?”

“哦,什麼?”周銳儘管知道她的天賦,仍沒想到她觀察這麼細緻。

駱伽目光轉向左上,露出回憶的目光:“張大強的記事本非常潦草,右上角有分散兩個字,被打上重重黑叉,顯示他否決了分散的方案。還有,右邊第二個評委,大約三十歲,戴着眼鏡,穿着淺黃褲子,在你講的過程中,目光十分散亂,好像有心事,是唯一沒有聽進去的人。”

“他是誰?”

“他來自規劃設計院,沒有給我名片。”評委從數據庫裡隨機抽取,也不用向廠家介紹,駱伽拉着周銳從臺階來到頂層平臺,鑽進他懷抱:“總的來說,棒極了。”

周銳攬着她的腰肢,聞着淡淡香味,雖然輸贏變幻,感到全身心的滿足。樓下二環路上車來車往,溫暖的陽光照在頭頂,她髮絲凌空飛舞,他沉浸在無處不在的幸福中,世界只有兩人。駱伽的身體突然脫離,睜大眼睛向後一退:“那個評委眼神不對,非常反常,我猜到韋奇峰不爲人知的秘密了。”她坐在沙發上,手指迅速按鍵發出短信。

126 週五,下午兩點十分

周曉羣換了座位,坐在會議室中間,儼然是居高臨下的法官,雷勵行坐在長條桌一側,叛亂的主管們摩拳擦掌坐在對面,外圍是近百名銷售和兩位中立主管,就像陪審團,批鬥大會轉換成審判。

唯有一個小小的細節破壞了完美的審判氣氛,雷勵行面前放着一杯提神的咖啡,旁邊還有幾塊用於補充能量的巧克力,是他吃剩的。六位主管處於亢奮之中,圍繞着白紙宣泄不滿,竟然沒有想起去吃點兒東西,這一刻,他們看着咖啡杯和巧克力塊,忽然升起一種被算計的感覺。

羅小希盡力維持局面,必須撐到北京交管局有了結果:“哪位先講?”

既然翻臉,必須一棒子打倒,讓他永世不能翻身,方宏偉豁出去搶先發言:“今年還有很多機會,我們有信心完成目標,我們不怕競爭對手,就怕有人從後面給捅刀子。”

周曉羣繼續借刀殺人,問方宏偉:“你說,怎麼解決?”

“我不能跟雷先生共事下去了。”方宏偉拋出這句話,就是攤牌,會議室中立即寂靜。

中立的華東區主管舉起手來,他瘦弱蒼白,戴着金框眼鏡,文質彬彬:“我說幾句,雷先生來之前,我們業績是很差的,這個季度上去了,主要由於新人有不錯的貢獻,一般新人加入公司,第一個季度只能做到平均數字的五分之一,我們華東區,新人做到了百分之五十,他們下個季度肯定會有很好的收穫,我有信心的。”

業績最好的香港區主管舉手發言,他們也有銷售人員流失,找到替代人選後,迅速成長,對今年生意也有信心。總算有人爲雷勵行說話,氣氛稍有改觀。

周曉羣卻已經達到目的,低聲問雷勵行:“我們碰一下?”

“大家休息一下,吃午飯吧。”周曉羣從座位上起身,這句話解放了肚子震天響的衆人,銷售人員散盡,主管們卻被叫住,“你們別走,一起參加。”

李玉璽面前有兩個密封的文件袋,他緩緩拆開第一份商務文件,昇陽第一,捷科最後。他繼續打開第二個,表格躍入視線,他抓起計算器按出結果,手腕輕輕顫動,把兩份表格合在一起,遞給方恩山說:“念念。”

手機震動,王鍇收到短信,悄悄去看,那是駱伽的短信:“那個戴着眼鏡穿淺黃褲子的評委,是誰?”王鍇一眼找出來,他來自設計院,名叫林深,敲入手機回覆回去。駱伽多疑了,專家評委都是隨機挑選,應該不會有問題。張大強手機也在跳動,他低頭看了駱伽短信,目光鎖定林深,他是什麼來歷?趙洪河掏出手機,看看林深,不認識,將手機放回兜內。

技術分第一名,中國惠康七十六分;第二名,捷科中國七十二分;第三名,中聯六十五分。方恩山鄭重地讀出聲來,捷科表現不錯,技術分竟然落後?王鍇恍然若失,他不偏不倚,給了惠康和捷科同樣的分數。趙洪河緊皺眉頭,他給了捷科高分,結果怎麼會這樣?張大強目光緊縮,看着衆人表情,分數不對!

訂單是魚餌,王鍇會不會吞了魚餌卻跑了魚?大魚上鉤不能急,必須在水中遛遛,李玉璽不慌不忙:“大家說說吧。”這是典型的領導式語言,先聽羣衆的意見,再拿主意。結果就是個數字,一清二楚寫在白紙上,從何說起?評委們不知道領導心思,不敢亂說話,面面相覷。方恩山從簡單的部分開始,舉着評估表說:“我有個建議,這次招投標共有市中心和終端設備兩個部分,中聯在終端設備分數第一,惠康在市中心分數領先,是不是可以各取所長。”

這其實違反招投標流程,但是招投標流程本來就是個擋箭牌,可用可不用,這句話果然說到李玉璽心中,他一拍桌子拍板:“好,就這麼辦。”

趙洪河對結果十分詫異,周銳的方案很合他心意,惠康分數不應該這麼高,想找藉口,阻攔宣佈結果:“且慢,是不是向劉書記彙報一下?”

“先宣佈結果,再向局長彙報。”李玉璽耍了花腔,示意彙報結束,方恩山見機,起身帶領評委們就要離開。

趙洪河站起攔在門口:“局長,都宣佈結果了,還有什麼好彙報?”

方恩山帶着評委走向另外一個門,大聲回答:“我們必須按照招投標流程宣佈結果。”

“等等。”張大強突然開口,這是他在招投標過程中第一次表態,張揚霸氣,與以往判若兩人。

“大強,請講。”李玉璽語氣客氣,顯得極爲生硬。

“這份評估表有問題。”張大強從一疊評估表中挑出兩份,遞到李玉璽面前。

李玉璽先看右上角的名字,林深,來自規劃設計院,兩份評估表並排放在桌面,秘密頓時揭開,惠康全是滿分,捷科全是一分!

陣壘分明,香港和華東區主管支持雷勵行,礙於周曉羣的面子,保持曖昧的中立,其他七名主管都是造反派。周曉羣摸清了態勢,做好開戰準備:“勵行,你是什麼意見?”

雷勵行抱着胳膊苦笑:“我能有什麼好辦法,聽您的吧。”

“解鈴還須繫鈴人,你們說吧。”周曉羣從來不直接衝突,把球踢給他人。

方宏偉斬釘截鐵,不留餘地地回答:“我們沒法與雷先生共事了。”

“都是這個意思嗎?”周曉羣追問,七名叛亂主管一起點頭,周曉羣轉向雷勵行,等他答覆。

雷勵行等待駱伽的消息,暫時緩和:“今天對我觸動很大,我想要幾天時間考慮一下。”

“應該的,今晚就是年度晚會,應該有個結果,還有五個小時,你考慮一下。”周曉羣拉開椅子走出會議室,雷勵行掉進了陷阱,沒有翻身的可能。

駱伽連續撥出電話,交警小黃,計劃財務處的小魏,信息中心的小何,消息很快傳來。昨天下午交管局從專家庫中隨機抽取,隨機通知待命的評委。如果林深真有問題,要麼是抽取評委之前已經被搞定,要麼有人連夜做通了他的工作。駱伽相信直覺,又開始另一串電話,打聽林深的背景。真相漸漸揭開,他是交通建設規劃院的一個副所長,多次參加交管局的招投標工作,主要從事公路和市政勘測、設計和諮詢工作,完成過上千公里的高速公路設計。

“啊,我記起來了,林深參加過一期工程招投標,我有印象。”周銳忽然高喊一聲,如果這樣,他便很有可能與惠康早有來往。

李玉璽辦公室裡,衆人目光都聚集在林深身上,這個評分極不正常,徹底改變了招投標格局。從來沒有人能夠在評估表的所有項目上拿滿分,就像奧運會的跳水比賽。何況,捷科的表現有目共睹,一分絕對說不過去。

“集中方案沒有照顧到基層利益,根本行不通,危害極大,不如不搞,評估表要是有負分,我肯定給。還有,集中方案是捷科擅長的方案,他們推薦的深藍系統是超級計算機,先進歸先進,在中國使用過嗎?有沒有風險?這些考慮過嗎?”林深有準備,語氣一點兒都不含糊,鏗鏘有力,堂而皇之,氣勢洶洶壓過來,極爲反常的打分顯得合情合理。

另一名評委反駁道:“捷科承諾派出最有經驗的工程師,二十四小時駐守現場值班,還是有保障的。”

“我們不當小白鼠。”林深很嚴肅,很認真,放炮很準,擊中捷科的弱點,肯定有人爲他出過主意。李玉璽深爲滿意,環顧衆人:“大家還有問題嗎?”

這裡面肯定有貓膩,趙洪河卻無法反駁,張大強埋頭研究林深的評估表,也不作聲。李玉璽心情舒暢,第二次拍板決定:“現在就宣佈招投標結果,那些廠家代表們要餓昏了吧?以後招投標,要不要找幾位醫務人員?哈哈。”

“林所長,我有幾個問題。”張大強不慌不忙,舉起評估表問道,“請看您的打分項,第一項是整體方案可行性,按照您的思路,一分合情合理。後面是處理能力、可靠性以及可擴展性,分數就不能這麼打了,打一分不合情合理。”

林深吭哧不語,方恩山上去化解:“林所長自然有他的道理,招投標流程沒有禁止。”

李玉璽找到了更完善的理由,爲林深辯解:“如果可行性都有問題,可靠性和可擴展性還有意義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林所長的認真態度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公佈結果便覆水難收,趙洪河越來越感到這次招投標的異常,堅決阻止:“局長,二期工程事關重大,我們還是應該充分論證,確定方案之後再行招投標。”

“不行,招投標有紀律,怎麼向組織交代?外邊還有上百廠家代表,怎麼向他們交代?現在必須宣佈招投標結果。”李玉璽起來向外走,不打算再聽一句。

辦公室大門突然打開,傳來朗朗笑聲,劉樹新推門進來:“聽說你們在評標,我來看看,這是我的退休工程啊。”

劉樹新公然介入二期工程,實屬過分,李玉璽嘴裡不能說什麼,站起來讓開座位,悶坐下來。劉樹新向中間一坐,端起茶杯喝一口,先叮囑評委們要從專業角度,公正公平公開地評標,不要受到外界的干擾,又特意向李玉璽強調:“我聽到很多風言風語,又聽說上百個廠家代表都在樓下的會議室等候消息,我們這邊遲遲不能決定,便來看看,幫你出出主意,把把關。”

他又轉向張大強:“大強,說說情況。”

張大強被召回項目組,曾與劉樹新深談,將招投標過程中的異常進行了彙報,他纔是劉樹新派入招投標小組的內線。趙洪河趁亂,說聲上衛生間,離開會議室,駱伽發短信提醒林深,竟然言中,這個小女孩哪來的如此神奇的魔力?他躲進衛生間,給下屬小黃髮個短信:查查林深。

雷勵行來到咖啡廳外搭起線裝書,心思散了,只要多給他一個季度時間,一支巔峰鐵軍就能鑄成,殺向戰場,摧枯拉朽。然而,周曉羣今天就要切割他的團隊,要切得七零八落。這就是政治,這就是權謀,雷勵行不屑爲之,卻無法避開。

羅小希情緒低沉,坐在雷勵行對面,盼着駱伽能夠贏下來交管局的項目,可是韋奇峰已經在招標小組中佈下林深這個棋子,她沒有說出這個秘密,因爲她心裡還有韋奇峰。可是,雷勵行怎麼辦?捷科總裁葛士納來到中國,雷勵行手下的上百名員工也到了北京,周曉羣勢必發動雷霆一擊,幾個小時之後,晚宴上就要宣佈新的組織結構。

羅小希手機響起,駱伽!招投標有了消息?她語氣匆匆:“小希,我打聽一個人,林深,和惠康是什麼關係?”

羅小希沉默,駱伽竟摸到韋奇峰的罩門,她怎麼知道林深?要不要說出來?說了等於出賣了韋奇峰,如果不說,雷勵行就失去了反敗爲勝的機會,羅小希咬着嘴脣:“伽伽,我想想。”

羅小希掛上電話,雙手捧着滾熱的杯子,聞着咖啡散發出來的味道,林深是韋奇峰的秘密武器。半年前第一次招投標之前的晚上,酒吧裡只有林深、韋奇峰和自己三個人,達成了秘密交易。

“小希,你有心事。”雷勵行聽出端倪,更看出來羅小希的猶豫。

韋奇峰耕耘數年,對專家庫裡的幾十名專家禮遇極佳,逢年過節,常來常往,無論抽到哪個評委都不吃虧。他在其中有最鐵的樁腳,林深就是其中一人,他在一期工程後,被惠康安排到美國考察,一家三口,從美國西部開始,舊金山的唐人街,洛杉磯的好萊塢,聖迭戈的海洋世界,拉斯韋加斯的賭場和表演,飛到東部,紐約百老匯,華盛頓的紀念塔,名義上是參觀考察,其實是豪華旅遊。吃喝玩樂都不用花錢,惠康敞開小金庫痛快花,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後還是交管局埋單。

林深在評標中潛水不出,就是要在最關鍵的時刻力挽狂瀾,他終於出動了!就算駱伽在短短時間成爲高手中的高手,關係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養起來的。即便說出這個秘密,仍然對二期工程無濟於事。

羅小希語氣不對,駱伽聽出蛛絲馬跡,她肯定認識林深,她肯定隱瞞了關鍵的信息,她心裡放不下韋奇峰。林深參加了一期工程,肯定得了惠康的好處,他被隨機抽進項目小組,便成爲韋奇峰潛伏的內線。駱伽開始撥出電話,在短短三個月內,她已經在交管局埋伏了幾十個內線,每人又在交管局各有熟人,層層傳遞,成爲一個有效的情報網絡,很快,林深的信息開始反饋回來。

“駱伽嗎?我是小黃,隊長給我短信,讓我查林深,就是你剛纔問的那個人。”

“他和惠康關係很好。”

“他曾經參加過一期工程招投標。”

“林深十月份請了半個月的假,加上國慶假期總共有三週。”

“查查,他去哪兒了。”周銳思索着其中的關聯,一期工程招投標在八月份結束,他便請了三週的假,駱伽再次撥出電話,很快有了答案:“他們出國了。”

羣衆旅遊自己花錢,領導吃喝玩樂有人報銷,何況出國?肯定有人邀請,周銳猜到答案:“小希那時候還在惠康,肯定知道這件事。”

“我再探探她的口氣,嘻嘻,要對不起小希了。”駱伽舉起電話,羅小希也是傾聽和提問的高手,肯定要猜測自己的動機,誰能猜透誰?這是又危險又好玩的遊戲。駱伽起來,深吸一口氣,走到寂靜角落,撥出羅小希的號碼。

羅小希手機響起,駱伽爲什麼又來電話?肯定追問林深的事,她調整心情,不說反問:“伽伽,招投標有結果了嗎?”

“快了,你們那邊有什麼消息?”駱伽打算旁敲側擊,兩個傾聽高手繞來繞去。

“不太好,方宏偉他們想獨立出去,周曉羣在晚宴上宣佈新的組織結構。”羅小希捂着話筒放低聲音,雷勵行仍然看出異常,擡頭觀察她的表情。

駱伽希望引來羅小希的同情心,問道:“那雷先生會怎麼樣?”

羅小希看一眼雷勵行,走出五六步回答:“他很難妥協,估計會辭職。”

“有什麼好辦法?”駱伽距離目標越來越近。

贏下來,把深藍引入中國,雷勵行便會度過危機,羅小希壓力越來越大,如果不說出韋奇峰的秘密,便是害了雷勵行,她思路已亂。

“我們一起贏下來,把深藍引入中國,小希!”駱伽煽情地強調。

羅小希正在品味這句話的時候,駱伽突如其來地拋出問題:“小希,林深十月份去美國訪問的時候,爲什麼沒去惠康在硅谷的總部?”

“他去了啊。”羅小希脫口而出,才察覺到失言,這個駱伽竟然套自己的話。

駱伽仍不滿足,發現了林深的秘密並不能解決問題,必須從羅小希口中套出解決方案:“小希,記得你說過,你十月份也去了美國。”

羅小希猛然驚醒,這是韋奇峰的秘密,駱伽從寂靜聽出玄機,看看身邊的韋奇峰:“小希,他就在我身邊。”

“誰?”羅小希被駱伽搞亂了心情。

駱伽輕輕吐出韋奇峰的名字:“他在參加交管局的招投標,他愁眉不展,卻不爲這個項目。”

“他爲什麼?”羅小希先爲雷勵行擔憂,現在又被韋奇峰情感所困。

“他是愛你的,我能感覺到。”駱伽探知了人心的秘密,在其間穿梭無礙。

“哦,真的嗎?”

“你們爲什麼分手,你明白嗎?”

“你說。”羅小希咬緊牙齒。

“他是追求完美的人,有過失敗的婚姻,極爲恐懼婚姻,所以當你表達出結婚的意願,他只能逃跑,但是從始至終,他是愛你的,他從來沒有利用你,即便在山東的項目上。”

“所以,我更不應該出賣他。”

“小希,你不能總是爲他考慮,委曲求全,越這樣,他警惕性越強。你必須幫助我,打敗他的完美,讓他品嚐痛苦滋味,讓他遇到未知的自己,才能夠明白你的價值,理解你爲他做的一切。小希,你必須自私一些,有些人,你錯過了,這輩子就再也遇不到了。”

羅小希擦去淚水,也許駱伽說得對,打敗韋奇峰才能讓他回心轉意,她抽泣着:“伽伽,也許你是對的,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出賣他,哪怕失去他,我也不能對不起他,伽伽。”

駱伽呆呆地聽着電話中的忙音,羅小希掛了電話,仍然沒有說出韋奇峰的秘密,周銳從電腦間擡起頭看着她,她現在越來越可怕了。駱伽沒時間廢話,林深出國,王鍇肯定知道,這是另外一條線索,也許牽着擊敗韋奇峰的秘密,她發出短信:王總,從北京飛洛杉磯要多長時間?她打算從此套出王鍇的消息,可是他在招投標現場,能夠回這條看似無聊的短信嗎?

正當駱伽手忙腳亂打電話,發信息,苦口婆心勸說的時候,周銳狡黠地眨眼睛:“其實不用這麼麻煩,伽伽,有的時候,最直接的方法反而是最有效的。”

“你什麼意思?”駱伽用盡了各種方法,也沒有找到扳倒林深的辦法。

周銳把電腦推向駱伽,他用林深的名字在網上搜索,發現他有寫博客的習慣:“猜猜我發現了什麼?”

駱伽有種接近目標的預感,手機響起,駱伽打開,王鍇的短信傳回來:“林深是惠康的內線。”

“去年十月的博客,去美國的,猜猜還有什麼?”周銳開心地笑着,他找到了打垮林深的武器。

駱伽衝進周銳懷中,揪着他的鼻子:“還有什麼?”

周銳點擊鼠標,翻到博客的照片,林深一家三口在惠康總部門口,笑得喜氣洋洋,後面是訪問惠康總部的心得。“伽伽,爲了保證專家公正公開,按照招投標流程,林深去年十月份訪問美國惠康總部,失去中立性,半年內沒資格參與招投標。”

駱伽興奮地揪着周銳的鼻子:“快說說,怎麼辦?”周銳把手機連接電腦,圖片轉存下來:“有好戲看了。”

駱伽正要起身,被周銳摟入懷中:“伽伽,我想說,無論商場輸贏變幻,我都不怕,只要我們在一起。”

車水馬龍的喧囂,深不可測的北京城,都淹沒在二人世界中。

“嗯,我知道的。”駱伽乖乖地點頭,“雖然你什麼都沒有,我還是愛你,一切都會有的。”

周銳不想結束這種奇妙的感覺,時間卻不等人,托起駱伽的下巴,輕輕一吻:“伽伽,招投標現場不能沒有人,你去那裡,什麼都不要做,等我。”

127 週五,下午四點十分

廠家代表肚腹空空,恨不得去撓牆。

交管局人性化地提供桶裝礦泉水,上百人排成隊接水,工作人員往返不停,一桶桶地換水,一名工作人員顫聲宣佈:“對不起,沒水了。”

情緒被這句話點燃,廠家代表們不敢抗議客戶延遲開標,卻可以向工作人員撒氣,幾十個人圍在飲水機旁邊,像航班晚點五個小時的乘客圍攻地面服務人員,大有掀開屋頂的架勢。一名工作人員匆匆跑到樓上,敲門進入會議室,向領導們彙報:“局長、各位專家評委,廠家代表們鬧事兒了。”

“他們敢?怎麼回事兒?”李玉璽正在生悶氣,拍案而起。

“沒礦泉水了。”

廠家代表沒吃沒喝堅持到下午四點,確實不易,劉樹新很理解:“我們工作不到位,至少礦泉水應該管夠嘛,把各個辦公室的飲水機貢獻出來,會議室四面八方擺上七八臺,管夠。”

小小插曲打斷了專家小組的彙報,也改變了氣氛,在這個關鍵時刻,絕不能退縮,李玉璽堅持立場:“惠康和中聯分別在覈心設備和終端設備上評分第一,按照招投標流程,我們應該公佈結果。”

劉樹新把球踢給評委們:“大家有不同意見嗎?”

趙洪河先發言,還是圍繞林深打分不合理,林深豁出去了,立即跳起來,將準備好的炮彈振振有詞放出來,無非還是兩點:“第一,集中方案損害下級利益,不可行;第二,捷科的深藍第一次進入中國,風險巨大。他咬死不放,最後拍了桌子:“我是評委,我是專家,身上流着道德的血液,必須從良心出發,我也不怕得罪人,全國都用分散的系統,北京偏偏要不顧風險,搞集中方案,我頭可斷,血可流,決不能舉手贊同。”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王鍇又開始琢磨腳踩兩隻船。李玉璽暗自爲林深叫好,二期工程非比尋常,如果不能讓惠康中標,沒法向劉市長交代,便前功盡棄。他一拍几案,猛然站起:“劉書記,各位專家評委,林所長堅持原則,他的意見評分違反招投標流程嗎?既然不違反,我們有什麼資格質疑他的打分?我們不要再爭論所謂的分散和集中的問題,應該無條件地按照現有規則評分,宣佈招投標結果。”

李玉璽拿招投標流程當了擋箭牌,劉樹新面色冰冷,一語不發,趙洪河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雙方陣壘分明,劍拔弩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方恩山站起來,支持李玉璽:“既然林所長打分有效,應該立即宣佈招投標結果。”

“這樣吧,休息一下,我和李局長談談。”劉樹新揮手,彷彿筋疲力盡。

這是最關鍵的時刻,絕無妥協的可能,李玉璽不肯坐在下首,失去氣勢,面對面搶先開口:“劉書記,我對您一直很尊重,您的話,我一向都聽的,即便有異議也服從。”

劉樹新不理這句話,也不談招投標:“玉璽,你在通州,是百萬老百姓的父母官,場面比我們機關大多了。你的能力和魄力,非同一般,短短三年,北京城被你攤大餅一樣搞大了,三環、四環和五環,我們幾十年修的高速公路都沒有你三年修的多。我們修路本來囊空如洗,你成立交通道路發展總公司,親自擔任總經理,貸款修路收費。首都機場高速收費的問題,輿論壓力那麼大,你頂住壓力,不降反漲,硬是把資金籌集起來了。”

這些都是李玉璽引以爲傲的政績,他很聽得進去。劉樹新繼續說:“跟你說句實話,我兒子在暑假考了駕照,第一次開車回家,看見我們家路口的禁止左轉彎標誌,便在小區繞來繞去,竟然發現,按照交通指引根本回不了家,除非違章左拐。於是,被我們交警抓獲,罰款二百元。這事我跟你說過嗎?沒有,你是當家的,我知道你的難處,你要修五環!這得多少錢?我想都不敢想,你咬咬牙,在這麼短的時間,五環路修起來了!這是大局,我做不到的事,你毫不含糊就辦了,我挑大拇指,不服不行。”

李玉璽舉起茶杯靜靜聽着,琢磨他話中的味道。劉樹新潤潤嗓子:“可是,老百姓不容易,咱們五環修起來了,該放北京老百姓一馬了。宰羊,還得肥了再宰,剪羊毛,也得等羊毛長出來吧?現在北京交通越來越擁堵,我們該適可而止了,該轉換思路了。老百姓不容易,我兒子是八〇後的年輕人,他們一個月也就萬把元的收入,交了個人所得稅、五險一金,先不說房價有多高,就說買車吧,扣除增值稅,還要百分之十的購置稅,買了保險,加油送錢給中石油中石化,交了停車費還有過路費,世界上百分之七十的收費高速都在中國,咱們上了智能交通,攝像頭成天跟着拍,交通罰款跑不了,中國老百姓容易嗎?”

李玉璽心裡只有二期工程,在節骨眼兒上絕不能掉鏈子,根本聽不進去。劉樹新耐着性子繼續勸說:“建機場高速的時候,我們說貸款修路,收費還貸,現在貸款早還上了,別收了。五環路環繞市區,收費說不過去,能不能也取消了?還有,咱們交警也別像克格勃一樣了,拿着相機拍照罰錢,我臉紅!”

不收錢拿什麼修路,拿什麼搞政績,領導們怎麼撈取好處?這不是斷人財路嗎?李玉璽理念完全不同,兩人爲此多次爭論,他耐着性子解釋:“劉書記,你爲老百姓着想,我不反對,我把心裡話說出來,您也想想。交管局是市政府下面的機構,政府要發展經濟,促進GDP增長,什麼叫GDP?就是搞地皮。地皮要搞起來,路必須修過去,上面不給錢,咱們拿什麼修路?我管着常務,幫您扛着,苦處只有自己清楚。”

劉樹新無語嘆氣,點頭承認,李玉璽所說也是事實。

李玉璽難得有機會袒露心聲,今天已經攤牌,便沒了顧忌:“老百姓堵着車,交着養路費、過路費和罰款,心裡堵得慌,這些我都知道,我們不是老百姓一票一票選出來的,是上面領導任命的,眼睛裡只能有領導,不能有老百姓。領導要有政績,政績是錢堆出來的,我們就必須把錢從老百姓那裡搜刮過來,您在官場這麼久,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們也要對得起良心,我們當了領導心就黑了嗎?就豬狗不如了嗎?我們每天人模狗樣,豬鼻子裡插蔥裝相,那是人家有求於我們,老百姓哪個不罵我們?我們這些官員已經是過街老鼠了!想想真讓人慚愧,小偷總要偷偷摸摸,官員們偷東西卻明火執仗!土匪頂多燒個房子,官員們卻敢拆了一條街搞拆遷!嫖客嫖娼還要花錢,官員們吃喝嫖賭全報銷!詐騙犯還知道理虧,官員們掌握着宣傳輿論,還常常倒打一耙。”劉樹新拍拍胸脯,掏着心窩子說。

李玉璽嘆氣一聲,兩人思路不一致,多說無益,劉樹新語氣一轉:“跟你實話實說,組織部跟我談話了,徵求意見,我推薦了你,現在交通建設大發展,需要能人,這副擔子只有你能扛起來,組織上已經有安排了。所以,你不要顧慮,也不要牽掛,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要因爲局長職務,影響了智能交通的建設,我的心思,你明白嗎?”

李玉璽心裡一驚一喜,喜的是自己終於扶正,劉樹新向來話都說在實處,局長位置是板上釘釘的,驚的是,辛辛苦苦放長線釣大魚,全是無用功,早知如此,何必把智能交通的項目折騰成這樣?

劉樹新說完這番話,喘喘氣:“玉璽,二期工程牽涉到北京幾千萬老百姓的出行,我必須堅持主見。”

開弓沒有回頭箭,李玉璽無法回頭,繼續拿招投標流程當作擋箭牌:“劉書記,還是那句話,這個項目我負責,必須嚴格遵守招投標流程。”

劉樹新氣得七竅生煙,拍着桌子,茶水翻了一地:“玉璽,別拿雞毛當令箭,你這樣一意孤行,要知道後果。”

“哼,書記,必須嚴格按照招投標流程辦事。”李玉璽騰地站起來,拂袖而去,關鍵時刻絕不能心慈手軟。

他如此專橫跋扈!面目如此猙獰,當年李玉璽在通州得罪了同僚,走投無路,自己力排衆議,將他調入交管局,扶上常務副局長的位置。劉樹新捂着胸口,血氣上涌,滿面通紅,忽然天旋地轉,撲通栽倒在地。

評標小組坐在會議室中,互相間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李玉璽大步進來,滿臉殺氣地坐在中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招投標,必須嚴格遵守流程,堅持公正公平公開的原則,做出專業和科學的判斷。我們領導不該介入,方處長,你主持。”

方恩山毫不含糊,立即發言:“林所長堅持原則,打分不違反招投標流程,我們必須尊重打分結果,中國惠康在覈心設備總分第一,中聯在終端設備總分第一,毫無疑義,現在宣佈招投標結果。”

趙洪河猛地站起來:“這樣不行,我們交警支隊堅決反對。”

張大強肩並肩站起來,他與李玉璽決裂,絕無妥協可能:“我們信息中心不保證項目能夠順利實施。”

工作人員匆匆跑進來,驚慌失措:“不好了,劉書記心臟病發作,救護車已在路上。”

局勢驟變,趙洪河搶出會議室,其他人望向李玉璽。天賜良機,一不做二不休,當斷不斷,必有後患。李玉璽騰地起身,命令評委們:“走,幾百個廠家代表都在等待,宣佈招投標結果。”

韋奇峰從容地用手紙擦掉嘴角的巧克力,笑着問駱伽:“要巧克力嗎?”

在招投標現場,巧克力奇貨可居,駱伽笑着接過來一塊,看看又還回去:“德芙?哎,不是我的口味兒。”

她打開包包,露出一盒精緻的Godiva的松露巧克力,展現給韋奇峰,限量版的。韋奇峰識貨,在中世紀的歐洲,一位比利時伯爵因爲戰爭,決定徵收重稅,他善良美麗的妻子Godiva夫人懇求減稅。伯爵大怒,認爲爲賤民哭哭啼啼地哀求,實在丟臉。Godiva夫人回答,人民絕非賤民。他們打賭,Godiva夫人赤裸身軀騎馬走過城中大街,僅以長髮遮掩身體,假如人民留在屋內不偷望,伯爵便會減稅。第二天,她騎馬穿越城市,所有百姓誠實地迴避,令她不至蒙羞。伯爵信守諾言,全城減稅,比利時百姓爲紀念此事,製造出了以Godiva爲品牌的頂級巧克力。

德芙難以與Godiva相提並論,駱伽連巧克力都準備充分,韋奇峰落了下風,刮目相看,仍然不信她能贏下訂單:“我們打個賭。”

“哦?賭什麼?”

“雷勵行今晚辭職。”

雷勵行危在旦夕,駱伽卻不肯服輸:“如果我贏了呢?”

“如果你贏了,我便退出江湖。”韋奇峰並不吃虧,自己佔據天時地利人和,如果連初出茅廬的駱伽都打不過,他還有什麼臉面?

“你退出,跟我有什麼關係。”駱伽盤起胳膊,看着韋奇峰的眼睛:“你想要一個十全十美的愛人,就像你一塵不染的西服一樣,是嗎?”

韋奇峰想起羅小希,她不是完美,卻最接近完美,在他愣神的工夫,駱伽用語言攪亂他的內心的波瀾:“小希常常發呆,她在想你,如果你輸了,你應該給她一份禮物。”

“什麼禮物?”韋奇峰恍然驚醒,這是招投標現場,而駱伽是她的對手,這個女孩子竟能深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隨便什麼禮物都行。”駱伽這個賭注沒有一點兒難度,但是她相信,只要韋奇峰與羅小希重逢,便能重歸於好。

韋奇峰失神片刻,恢復高手風範:“如果我贏了呢?”

駱伽斷然回答:“我離開捷科。”

“好,你看看。”韋奇峰從公文包裡取出薪酬表。

駱伽目光一掃,卻不接過來:“哦,有什麼新鮮的內容嗎?”

韋奇峰堅持把文件送到駱伽眼前:“我們改了數字。”

駱伽打開薪酬表,固定薪水,浮動薪水,五險一金,各種補貼列在表格中,彙總下來是五十萬元多一些。她笑着摺疊起來,放進包中笑着說:“我賭了!韋總不覺得代價太高嗎?”

“不高。”韋奇峰傾盡全力,憑着累積數年的關係,佔盡優勢,親上戰場,如果還打不過駱伽,他就認了。

128 週五,晚上七點十分

喝了一肚子礦泉水的廠家代表未吃午飯,飢腸轆轆,天黑時終於迎來招投標小組,其中卻沒有趙洪河和張大強的身影,他們不敢抗議,像老鼠見貓一樣乖乖迴歸座位。方恩山清清嗓子,不想客套,直接宣佈:“謝謝大家的堅持,我們現在宣佈招投標結果。”

嘀嘀,短信聲音響起,方恩山看了一眼,竟是林深,便不追究,向工作人員揮手,兩臺投影儀同時打開,射向左右兩面巨大屏幕。嘀嘀,手機在方恩山腰間頑強響起,他只好暫時放下麥克風,不好意思地道歉,狠狠按掉手機聲音。

一張表格出現在投影屏幕上,依次按照核心設備、終端設備、網絡設備、數據庫等產品順序顯示着廠家的技術分和商務分。中國惠康在覈心設備赫然排在第一,中聯在終端設備排名第一,捷科在兩項都排在第二,投影儀切換畫面,中標廠家名單顯現。方恩山大聲宣佈:“我們宣佈,永嘉公司贏得智能交通二期工程網絡設施,中聯集團贏得智能交通二期工程終端設備,中國惠康贏得智能交通二期工程核心設備。”

韋奇峰心裡石頭落地,悠然看着駱伽:“你們輸了。”

“未必。”駱伽的電腦裡有林深去惠康考察的照片,能改變招投標結果嗎?周銳去了哪裡?在這個關鍵時刻,她猛然舉起手來,大聲說道:“我有話說。”

駱伽本就是衆人焦點,她又坐在第一排,吸引了衆人視線,會場立即一片寂靜,在招投標過程出現爭議十分正常,也出現過不服輸的廠家大鬧現場的情況,保安立即緊張,五六個人向駱伽圍來。方恩山卻不讓她說話,立即宣佈:“如果有不同意見,請遵照招投標流程申訴,北京智能交通二期工程招投標到此爲止,感謝大家參與。”

方恩山已經被折騰得夠嗆,扣下麥克風,向保安招手,讓他們把駱伽帶走,被關了聲音的手機又在桌面震起來,他懶得去看,抓起來放入兜裡。然而,評委們的手機短信聲音成片響起,如同深秋池塘不停歇的蛙叫。有人打開手機,舉起來看,盡力去看短信內容,又將屏幕貼在眼前,眼珠子不錯地盯着屏幕。有了評委的示範,廠家代表們開始效仿這個動作,數百人做起廣播體操一般的統一動作,他們最後的動作非常統一,擡頭望向林深。

林深還在爲剛纔的表現陶醉,簡直是滴水不漏,正大光明,痛快,韋奇峰該怎麼感謝?必有重禮!衆人目光射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去看看褲子拉鍊有沒有拉好。嗯,是沒拉好,偷偷拉上,不對呀,我在桌子後面,他們看不見啊。他們好像都舉着手機。林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突然變成衆人關注的焦點,擺擺手,笑一笑,比哭還難看。

剎那間,會議室都被這條羣發的短信定格。

129 週五,晚上八點整

亞運村的國際會議中心,大堂人滿爲患。

捷科是頂尖的跨國公司,內部藏龍臥虎,平常總是穿着藍色的套裝,被包裝到單調的專業形象裡,唯獨每年的晚會纔會爭奇鬥豔。女孩子們正處在如花綻放的年齡,收入豐厚,平常累積的那些衣服和飾品,不得不鎖在衣櫃之中,今天是唯一的晚上在公司場合展現的機會。她們結伴飛到香港,一擲千金,只爲今晚重裝上陣。

晚禮服是最基本的裝備,從髮型、包包、鞋子到最小的飾品都有講究。這晚,男士們即將集體傻眼,這是從前的她嗎?男士們分成兩類,基層的員工處於手中無劍的境界,仍然穿着普通西服,頭頭腦腦則穿起黑色禮服,繫着領結,看似普通,卻能夠從他們的手錶或者袖口上看出過人的身家,誰高誰低,一眼就能從人羣中辨認出來。

甘怡當然是焦點中的焦點,無論哪個方面,她都是佼佼者,美國常春藤名校的工商管理碩士,大老闆周曉羣的助理,高挑的身材偏偏要踏着高跟鞋,鶴立雞羣。精心修飾的髮型,價值昂貴的晚禮服更顯高貴,耳環和項鍊價值不菲,閃閃耀目。國際會議中心,五六千捷科北京的員工,燈光舞臺,請來助興的大明星們都是她的陪襯,甘怡纔是唯一的主角,整個會議的主持人。今晚將屬於她,在整整一年當中,公司都忘不掉她的風采!

但是,唯一的對手,那個小姑娘,駱伽,竟然還在招投標,甘怡憤憤不平,沒有什麼比這更遺憾了,自己盡顯魅力,對手卻逃跑了。八點整,燈光熄滅,鑼鼓喧天,兩排舞獅躥出,龍騰虎躍,在聚光燈的襯托下,甘怡款款走向舞臺中央,伸開雙臂,什麼都不說,用目光向捷科的員工們散發出無可抵抗的魅力。

羅小希頻頻看錶,駱伽還沒有消息,周曉羣在演出後就要宣佈新的組織結構了。

周銳打開手機後蓋,取出電話卡扔到垃圾桶中。短信羣發完畢,林深一家三口在惠康美國總部的合影,隨着短信向天空中散去,李玉璽、趙洪河、方恩山、張大強、趙勇、唐南軍、韋奇峰、劉明君、每個評委和每個廠家代表,甚至包括林深本人,即將收到這張照片。

後果是什麼?周銳不知道,他只有一個想法,決不放棄,決不認輸。

韋奇峰冷汗直流,規劃設計院至關重要,大型項目都由他們規劃,經常作爲專家小組參與招投標。韋奇峰與林深是多年關係,一期工程便參與規劃,這次進入招投標小組,是自己早就佈下的一枚秘密棋子。林深在一期工程中爲惠康出了力,韋奇峰親自陪他去了美國考察,其實就是超級豪華旅遊,當然惠康埋單。看到林深一家三口興高采烈的樣子,他便用相機爲他們在惠康總部拍下照片,回國之後存入U盤交給林深,羅小希都不知道這張照片,怎麼會跑到這裡?他忽然看到駱伽俏皮的目光,強作鎮定:“看來,今天的招投標很不平凡。”

駱伽暗暗爲周銳叫絕,這麼一短信羣發,肯定打亂招投標,她打開手機顯示給韋奇峰:“因爲這張照片?”

韋奇峰心思已亂,心口狂跳:“是你?”

駱伽有備無患,心思透亮,哪會泄露底細,笑着說:“您看,大家都收到這張圖片了呢。”

北京這交通狀況,救護車也白搭,扯着呼嘯,慢悠悠行駛進交管局大樓。醫護人員架着擔架衝下車來,涌進交管局大樓。

趙洪河聽見短信聲,打開手機,林深一家三口在惠康總部的照片?從手機號碼看不出發送者,圖片意味着什麼?張大強低頭看手機,擡頭目光碰在一起,他和李玉璽徹底決裂,如果李玉璽走馬上任,他便徹底沒了前途,輕輕說:“林深隱瞞出國經過,應該取消評委資格。”

方恩山打開手機看彩信,分辨率太低,看不清楚照片上的面孔。一名評委將大屏幕手機塞在他手中,讓他看清圖片內容,林深一家三口在惠康門口,這裡好像不是中國,又能說明什麼?他急中生智,拿起麥克風,強行闖關:“各位廠家代表,招投標到此爲止,散會。”

“等等。”張大強從門外繞回來,徑直走上主席臺,奪過麥克風。

方恩山不滿地瞪着張大強質問:“大槍,你什麼事兒?”

張大強與方恩山明爭暗鬥多年,早就不滿這個稱呼,恩怨翻滾在胸臆,他以往只敢裝作聽不見,現在破釜沉舟,再也不避諱:“方處長,您嘴裡乾淨點兒,不是大槍,是張大強,或者張主任。”

方恩山愣住,腦中在轉彎,目光卻在逼視下妥協:“張主任,什麼事兒?”

“按照招投標流程,備選專家必須申報與廠家的往來記錄,確保與廠家沒有利益關係。”張大強滾瓜爛熟,直擊林深的致命弱點,他徑直向全場宣佈:“招投標暫停,請大家稍候,謝謝配合。”張大強再問門外揮手:“各位評委,我們向局長彙報。”

方恩山又驚又怒又沒轍,評委們聽說向局長彙報,暗暗叫苦,一天都彙報無數遍了,領導之間狗咬狗一嘴毛,倒黴的總是羣衆,天哪,都晚上八九點了,午飯還沒吃!方恩山不怕向李玉璽彙報,丟下身後的評委們,搶在前面,直奔李玉璽辦公室。走了一半,腳步聲消失,回頭看,身邊只有形隻影單的林深,嚷嚷起來:“哎,你們去哪兒?不是向局長彙報嗎?”

張大強笑笑說:“我們向劉書記彙報。”

130 週五,晚上八點二十分

李玉璽徹底與劉樹新決裂,心煩意亂,招投標事關局長寶座,不容退縮。手機在桌面跳躍,打開一看竟是林深的照片,一家三口在惠康總部。這意味着什麼?方恩山電話打進來,他頓時情緒爆發,衝着手機怒吼:“又怎麼了?上百億的五環路工程都沒這麼複雜,一個項目怎麼搞成這樣?”

“他們找劉書記彙報去了,怎麼辦?”方恩山來不及解釋,等着他拿主意。

劉樹新不是心臟病發作了嗎?李玉璽坐立不安,張大強和趙洪河自作主張,越過自己向劉樹新彙報,怎麼辦?他起來又坐下,人家沒有請,不能這樣去,不去也不行。電話響起,李玉璽接起電話,是劉樹新虛弱的聲音:“玉璽,你來一下。”

不去也得去,李玉璽沒有選擇,夾着筆記本出門疾行,七八步便到了劉樹新辦公室門口。大辦公桌被改造成病牀,醫護人員守在四周,張大強、趙洪河和評委們把辦公室擠得滿滿當當,林深孤零零坐在角落。李玉璽承擔不起與劉樹新反目的後果,他搶前幾步表示關心:“劉書記,身體要緊,先去醫院吧。”

劉樹新擺手,這是老毛

病了,他服了藥,血壓慢慢就會下去。他顫巍巍抓起手機打開圖片:“林所長,你去年十月在美國參觀了惠康公司?”

證據確鑿,林深不敢抵賴,一聲不吭,後悔得冒酸水,手賤啊,何必多此一舉拍照片,怎麼泄露出來的?劉樹新等不到回答,吩咐方恩山:“你主持招投標,讀讀紀律。”

李玉璽在衆目睽睽之下無法暗示,張大強將招投標紀律塞給方恩山,提醒:“第八條。”

方恩山尷尬地應了一聲,低頭讀起來:“第八條,爲保證招投標公正公平公開,備選評委必須申報與相關廠家的交往,經過審查參與抽取評委,如果沒有申報,或者申報不實,將取消備選評委資格,從專家數據庫中刪除。”

劉樹新躺在辦公桌上,有一股威嚴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質問方恩山:“第八條很清楚,應該怎麼辦?”

方恩山聲音難以聽聞,如果林深被取消評委資格,招投標便會發生天翻地覆地變化,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慢吞吞回答:“取消林所長招投標評委資格。”

林深看看方恩山,又看看李玉璽,這件事絕非兒戲,追查下來,失去評標資格還在其次,回到單位肯定要受處分,他支支吾吾出聲求情:“方處長,我們一起出國,您不是不知道啊。”

糟糕,林深要拉墊背的,方恩山差點兒坐在地上,出國的並非林深一家,方恩山在一期工程出過力,當然得了好處。事情不妙,李玉璽害怕惹火燒身,一拍桌子,斥責林深:“林所長,你明知招投標紀律,不但不申報,還在評標過程中明顯偏袒惠康,必須退出招投標小組。”

林深不敢申辯,像軟腳蟹一樣向門口摸去。張大強站起來,羣衆可以善良,領導決不可軟弱姑息,拿出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且慢,林所長,你剛纔說什麼?”

林深痛苦萬分,怒氣衝衝,憑什麼你們都當了縮頭烏龜,讓我硬扛,難道你方恩山沒拿惠康好處:“我跟方處長說了,他不讓我申報。”

方恩山跳進黃河洗不清,李玉璽沒有選擇,唯有壯士斷腕,撇清關係:“方處長,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

方恩山不糊塗,這種局面必須死扛,把領導招出去,罪責不少一分。保住領導,纔會有人在旁邊周旋說話,大事化小。即便被打入大牢,家人的衣食住行也有人照料,以後不難弄個保外就醫。出來之後,便和領導是患難見真情的,經歷過考驗的,什麼生意做不了?大領導在電視上常說,無論牽扯到什麼人,都要依法追究,方恩山看到這裡都偷着樂,領導又在忽悠不明真相的羣衆了。他毫不含糊地攬下責任:“林所長提過,我沒當回事兒,確實疏忽了。”

他識趣地沒向上咬,築起了防火牆,經歷了考驗,李玉璽頗爲滿意,心中稍安。劉樹新不想無限地上綱上線,外面幾百名廠家代表午飯都沒吃,都在等着結果,何況大家屁股都不乾淨,必須適可而止:“林所長,請出去吧。”

林深眼淚汪汪退出會議室,慘了,毀了,前程就毀在這次招投標上了。回去趕緊活動吧,只要別把下半生搭進去,怎麼都行。

劉樹新對林深毫不手軟:“恩山,林所長的成績怎麼辦?”

取消林深的成績,惠康便要翻盤,李玉璽就釣不到大魚,坐不上局長寶座,可是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取消成績。”

劉樹新拼命咳嗽幾聲,胸口劇痛:“好,重新計算。”

工作人員算了無數次數據,數據早爛熟於心,表格很快回到劉樹新手中,他戴上眼鏡,仔細看了結果,把表格遞給李玉璽。排除林深成績之後,捷科在覈心設備排名第一,中聯仍然維持終端設備第一,李玉璽把表格向桌子上一放:“劉書記,我們招投標工作中出現失誤,這是我的責任,我建議重新選擇評委,再次論證評標。”

評委們愕然,李玉璽徹底否定了招投標,怎麼向餓了一天的廠家代表交代?劉樹新不以爲然,不直接反對,先判斷招投標小組的立場:“大家的意見呢?”

領導就是領導,很有水平,劉樹新觀察着意向,準備發動羣衆鬥羣衆。張大強立即領悟,他以往飄在空中,自從受打擊之後,發現政治無所不在,深深鑽研和領悟,已有心得。如果李玉璽晉升局長,他就毫無出路,必須站穩立場,搶先發言:“按照招投標流程,取消林深評標資格就可以了。”

劉樹新靠回病牀,放出信號:“嗯,大強的意見很中肯,其他人呢?”

立場暴露無遺,評委們紛紛表態,劉樹新看出形勢有利:“發揚民主嘛,我提議舉手表決。”

舉手表決是最扯淡的東西,領導早就摸清情況,心裡有底,羣衆還不乖乖就範。張大強和趙洪河一起舉手,王鍇這次不敢腳踩兩隻船,乖乖舉手支持,評委們看出局面,同時舉手。方恩山受不了壓力,四周看看,緩緩舉起手來,劉樹新一拍辦公桌改成的病牀:“看看,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一致通過,取消林深資格成績,重新計算招投標成績,宣佈!”

捷科財大氣粗,每年都投入巨資,邀請各界明星參與演出,總能請到剛上春晚的大腕兒,陣容不下省級晚會。明星演出中間穿插着員工節目,包括小品、時裝表演和演唱等,水平當然不能與專業演員相比,卻因來自員工,總能引來轟動和叫好,會場氣氛愈加熱烈。

甘怡趁着空當,匆匆走到羅小希身邊:“駱伽來嗎?下個節目是她的。”

羅小希更急,交管局招投標還沒有消息,肯定來不及了,甘怡撇撇嘴巴說:“算了,我們往下演。”

“謝謝大家等待,我宣佈,北京市交管局智能交通二期工程建設招投標結果。”張大強替代方恩山坐在主席臺正中,燈光熄滅,全場漆黑,兩道光束投射到屏幕上,捷科成績赫然名列第一,他清清嗓子讀出結果:“捷科公司獲得二期工程核心設備標段,中聯公司獲得終端設備標段……”

贏者歡呼雀躍,輸者一臉沉默,駱伽躍起,不管四周無數的目光,投入周銳懷抱,緊緊相擁。

“伽伽,我們贏了。”周銳輕拍她後背,人羣都向這邊看來,辦公室戀情不能暴露,當衆擁抱實在太惹人注目:“伽伽,注意影響。”

駱伽喜極而泣,淚水滑進周銳脖子,她貼在周銳耳邊:“不管了,謝謝你。”

“哦,沒事兒,我們贏了這麼大訂單,抱抱應該的。”周銳將她摟在懷中,卻被駱伽狠狠掐在胳膊,“你這豬頭,總想那麼多。”

“上述廠家下週一上午九點,簽署合同,謝謝大家參與,期望再次見面。”張大強放下麥克風,帶着專家小組退出會場,招投標終於落幕。

駱伽輕輕親了周銳額頭,拉他坐下,雷勵行還在等待消息。周銳打開筆記本電腦,用無線網卡連接上網,打開電子郵件,噼裡啪啦敲起鍵盤:

雷先生:

北京交管局智能交通二期工程剛剛宣佈招投標結果,我們贏取了核心設備招標,三十二節點的深藍將進入中國市場。智能交通二期工程覆蓋北京市的十四區兩縣,將服務於北京市未來五年內增長到五百萬輛機動車的需求,在緩解交通擁堵、挽回罰款損失、避免惡性交通事故、協助交警減少路面工作時間等方面,將起到關鍵的作用。

最後,謝謝您的支持和指導,沒有您,我們不可能贏得這個勝利。

交通能源事業部 客戶經理 駱伽

售前工程師 周銳

郵件直接發給雷勵行,繞開中國區的周曉羣,抄送給美國總部的技術支持團隊,那邊現在是早上八點多,還沒有上班。駱伽看看手錶:“啊,我的演出,快回去換晚禮服。”

“伽伽,來不及了,我們直接去吧。”以北京的交通狀況,拐到駱伽家裡,再去亞運村,晚會肯定結束了。

“我穿這個去晚會?”駱伽日思夜想的晚禮服,斜肩長裙,左肩金色的扣子,搭配碧綠的手鐲,她要出盡風頭,壓倒甘怡。如果只是晚會,周銳倒不在乎遲到,可是周曉羣要宣佈組織架構,雷勵行危在旦夕。

駱伽進入副駕駛位置,懇求周銳:“求你,我不能穿着套裝去晚會,至少讓我穿上裙子,可以嗎?”

她爲了晚會準備了一個冬天,周銳看着她的眼睛,不忍拒絕,向車窗外張望,看見一家美特斯邦威:“好,我們去買裙子。”

駱伽聽說購物,興奮地跳下車,怎麼是美特斯邦威?!她皺着眉頭進了店,沒有一件衣服入眼:“哎呀,不行,裙子太像學生了,和我的皮鞋也不搭。”

“人好看,穿什麼都好。”周銳看着駱伽臉色挑選了一件連衣裙,把駱伽推進更衣室,付錢回來時,在外面轉圈催促:“伽伽,要快些了。”

駱伽終於穿着白色連衣裙出來,對着鏡子皺眉頭,顏色不搭,鞋子不配,腰身偏粗,處處不滿意:“還是回家吧,我們在新加坡一起挑的晚禮服,而且我這麼披頭散髮,怎麼上場唱歌?”

“伽伽,唱歌肯定是趕不上了。”周銳拉她強行離開,駱伽是沒有範兒,毋寧死的性格,甩開周銳說:“不行,這樣去,我一年都擡不起頭。”

固執的周銳做了銷售,學會變通,誇獎駱伽:“說真話,你穿什麼都好看,很老徐的感覺。”

是嗎?駱伽貼近鏡子,她喜歡徐靜蕾,周銳拍對了地方,繼續拍:“伽伽,你穿着打扮達到劍人階段了,你就是時尚,時尚就是你,一木一草在你手上都是神兵利刃。”

“神兵利刃?”駱伽很少聽見周銳誇獎,故意讓他繼續說。

“一塊布,一根絲,在你身上都化腐朽爲神奇,硬是把美特斯邦威穿出LV的範兒。”周銳受了鼓勵,絞盡腦汁順着使勁兒想她愛聽的話。

“嗯,我決定買這件了。”駱伽豈能聽不出來奉承的味道,時間確實不允許回家,她換上連衣裙,離開美特斯邦威,向亞運村的國際會議中心駛去,她一頭靠上週銳懷抱,輕輕嘆氣:“親愛的,我好累啊。”

“睡會兒吧。”周銳撫摸着她後背,還有一場戰爭。深藍進入中國的消息肯定會震驚美國總部,但是現在是美國上午八點多,郵件仍然躺在郵箱裡睡大覺,來得及嗎?

年度晚會是甘怡展示的舞臺,在未來一年裡,女同事們都會記住她的風姿,男同事則送來曖昧的眼神,甘怡喜歡這種感覺,甚至成爲她人生價值的一部分。駱伽進入公司,威脅了她的地位,她從衆人眼角眉梢之間感到了變化。她有信心在晚會上重新壓倒她,奪回風頭,駱伽將在自己光環下褪色,氣場被擠壓到爆裂。

然而,駱伽參加招投標,晚會就要結束,她還沒有趕到,甘怡鉚足了勁兒,敵人突然消失,這種感覺很不好。她撇撇嘴角閃亮登場,與一衆演員合唱,如同春晚,大幕落下,演出結束。謝幕不是結束,而是開始,甘怡向臺下一指:“我們用熱烈掌聲,歡迎我們的CEO葛士納先生,指揮大象翩翩起舞的男人。”

十年前,捷科鉅虧,人心惶惶,華爾街預測這家擁有百年曆史和四十萬員工的美國企業即將成爲歷史。葛士納走馬上任,壯士斷腕,將員工裁減一半,引領公司轉型,從硬件製造商轉變爲供應商。捷科煥發青春,基業長青,葛士納也成爲全球最受尊敬的企業領袖。

他像皇帝一樣登上講臺,這是他的風格,他的威嚴可比愷撒,他的戰術如同拿破崙,他的鐵腕可比俾斯麥,他的講話方式如同新聞節目主持人:“如果我現在二十幾歲,我肯定不會生活在美國,而願意來到中國。”

會場掌聲如雷,葛士納等掌聲平息繼續說道:“你們很幸運,在最好的時間,來到最好的市場,服務於一家世界上最好的公司。”

又是一陣掌聲,氣氛活躍,葛士納直截了當地進入正題:“按照中國的習俗,春節算過年,那麼新年剛剛開始,每年我們都必須有一些變化。變化有兩種,一種是你自己想變,還有一種是別人逼着你變。我們不喜歡第二種變化,卻不得不面對,我期望大家保持積極的心態,用中國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葛士納突然停止講話,摘下眼鏡放入口袋,指向第一排。周曉羣在聚光燈中站起來,攥着組織結構名單走上舞臺,與葛士納擦肩而過。雷勵行曾在總部擔任葛士納的助理,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賭博。他站上講臺,燈光聚集,他先用半個小時總結了去年業績,報表有意無意地停留在屏幕上,雷勵行的名字顯著地出現在最後,這其實並不公平,雷勵行年底纔開始負責這個市場,周曉羣開始介紹新年度的計劃:“今年,我們將繼續深耕客戶,拓展市場,隨着中國經濟發展,新興行業不斷涌現,大有超過傳統行業的趨勢,醫療健康、零售連鎖、能源交通迅猛發展,這是新的戰場,我們是逃避還是迎戰?”

會場鴉雀無聲,沒人回答,周曉羣抓起麥克風,走下舞臺,用挑戰的語氣,刺激近在咫尺的員工們:“我們面對,還是逃避?我們是勇於搏殺的戰士,還是回家抱孩子的懦夫?”

每句話都抽打着聽衆內心的驕傲,激起強烈反彈,終於有人坐不住了,大喊迎戰。周曉羣繼續鼓動士氣:“迎戰?你們怕嗎?”

聲浪匯聚進來吶喊:“不怕!”周曉羣激盪起氣氛,有意無意地來到雷勵行身邊,笑着問:“勵行,你怕嗎?

雷勵行的面孔被攝影機投射在大屏幕上,他露出笑容:“害怕,有用嗎?”

“很好,可是輸了怎麼辦?”周曉羣掛着狡黠的笑容,麥克風舉在雷勵行嘴邊,彷彿拔劍在手,以他高手手段,必然一招制敵,絕不給對方生機。

這句話暗示性非常強,輸了便要被新陳代謝,誰都不能例外,雷勵行站起來表態:“商場如戰場,勝者爲王,敗者爲寇,沒什麼好說的。”

周曉羣要的就是這句話,收回麥克風,返回舞臺:“今年將是迎戰的一年,我們將投入重兵,不惜代價,不惜犧牲,毫不退縮,我們將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他等掌聲停歇,將音調放低,看着黑壓壓的聽衆:“在這場戰爭中,我們將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事情,我們不做!細分非常重要,我們要把市場切割出來,在局部形成絕對優勢,配置資源,靈活應變。團隊也要細分,形成新的作戰序列,這個道理,大家都懂,但是做起來可不容易,我流血流汗打下的市場,我的地盤,怎麼好端端地交給別人?我的下屬爲什麼獨立出去,和我平級?甚至日後還要向他彙報?我們必須想清楚一個道理,你的客戶,你的下屬,哪怕你含辛茹苦培養出來的團隊,並非你個人的資產,而是公司的資產,想明白這個道理,一切就想通了。”

聽衆們都聽出來其中的殺氣,這顯然是爲組織機構調整做鋪墊,五千人屏住呼吸,氣氛凝結成冰塊。周曉羣是演講高手,語氣一轉,氛圍又有不同:“如果我們做到細分市場,靈活應變,大象也能翩翩起舞,當我們擡起腳步,舞步將震撼整個世界!這是帶動世界的腳步!”

周曉羣激情四溢的講話感染全場,五千人集體起立,鼓掌歡呼。他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話音一轉:“現在,有請新的管理團隊。”

周銳開車到國際會議中心,駱伽又改了主意:“北辰購物中心就在旁邊,去看看?”

周銳毫不退讓,跳下車,拉着她的胳膊,按着她的頭拱出車門,牽手走進國際會議中心,迎面看見公司標誌,想起禁止辦公室戀情,甩開駱伽,保持一步距離,讓駱伽掩嘴呵呵笑,伸出手來:“敢嗎?”

“有什麼不敢?”周銳流露出自信的笑容,辦公室戀情有什麼可怕?何必躲躲藏藏?駱伽點頭,自從破去心障之後,周銳流露出強大的自信,壓倒一切。

會議大廳門口站着一排副總裁級別的主管,周銳帶着笑容去打招呼,駱伽更不怕生,也不怕高層,搶前幾步,她天生有讓人過目不忘的範兒,副總裁們也客氣點頭。兩人手拉手從他們中間穿越過去,駱伽眨着眼睛小聲道歉:“對不起,遲到了。”

白色連衣裙從西裝革履中穿行,她吃力地推開大門。聚光燈追蹤而來,不是應該出現的高級管理團隊嗎?爲什麼是一身雪白連衣裙的駱伽。她沒想到這麼大的陣勢,很有範兒地側頭向會場擺手,進入紅地毯。周銳看出情形不對,沒必要用這麼大的陣仗歡迎吧?他不能丟下駱伽,手拉手並肩向前。

五千名捷科員工中有四千人看出意外,五百人糊里糊塗,三百人分心,仍有兩百多人不懷好意地鼓起掌來,帶來更多糊塗掌聲。駱伽看不清楚黑暗中的座位,將錯就錯,擡頭挺胸順着紅地毯向舞臺大步走去,直到被臺階上的甘怡攔住。應該出現的管理團隊還在門外,卻跑出了一身連衣裙的駱伽,甘怡又氣又惱又好笑,怎麼能穿連衣裙參加晚會?她故作幽默把麥克風遞過去:“駱伽,你什麼時候加入公司的?

“四個月前。”駱伽在臺階下低甘怡一頭,徹底沒了氣場,穿着美特斯邦威的連衣裙,算是糗大了。

“所以,你還不知道晚宴的着裝準則。”甘怡佔盡上風,公司最頂尖的美女交鋒,正是觀衆們翹首以盼的場面。甘怡貼着駱伽,用高貴的晚禮服襯托她連衣裙:“爲什麼穿這樣的裙子?”

“招投標結束,來不及了。”駱伽心虛解釋,她想擠上舞臺,卻被甘怡攔在下面。

周曉羣做個手勢,示意甘怡宣佈新的組織結構,她立即乖巧地轉換話題:“很好,我們給你的敬業精神一些掌聲,請入座。”

甘怡轉身返回,駱伽卻登上舞臺:“我有個消息,只佔用十秒鐘的時間。”

甘怡意外地捂着胸口退出半步,駱伽乾脆將她擠到一邊。周曉羣動怒,板起了臉,甘怡迅速搶回位置,宣佈:“請我們新的管理團隊,閃亮登場。”

燈光熄滅,全場黑暗,音樂響起。

周銳摸黑走到雷勵行身邊說:“贏了。”

雷勵行脊背筆直:“呃,說說。”

“我們贏下全部的核心設備,包括三十二節點的深藍,大獲全勝。”會場兩邊的巨大屏幕投射出新的組織結構,雷勵行位置被降下來,周銳極爲鬱悶,即便贏下訂單,也不足以改變雷勵行在職場的挫折。來不及了,組織結構調整涉及人力資源和層層老闆審批,絕不可能改變,周銳和駱伽千辛萬苦,仍然遲了一點點。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雷勵行笑着問:“駱伽呢?”

周銳四處去找,卻沒有了她的影子。

音樂驟停,管理團隊魚貫而入,甘怡的聲音飽含激情:“我們歡迎新的管理團隊,期待他們在新的一年裡面取得佳績。”

聚光燈轉向舞臺中央,應該空空蕩蕩的臺上卻有一個人影,竟是連衣裙飄飄的駱伽,全場愕然,她趁着全場黑燈的瞬間登上講臺。甘怡覺得好笑,她這個裝扮算是糗大了,她卻偏要出頭露面。駱伽走到講臺中間,向臺下招招手,按下麥克風:“在我們的年度晚宴上,我這裡有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大家想聽哪個?”

五千名員工鴉雀無聲,一起擡頭呆呆地看着駱伽,她肯定瘋了,年度晚會都是按照時間表進行,從來沒有發生過差錯。駱伽驟然緊張起來,這是她的表演:“我還是先宣佈壞消息吧,這個消息是,大家肯定以爲我瘋了,每個人都會議論,你們知道,我很低調的。”

國際會議中心爆發出笑聲,駱伽向周銳招手:“上來,宣佈好消息。”

周銳正在爲她捏把汗,聚光燈順着駱伽的手勢打下來,周銳緊張得汗流浹背,面對五千個人的一萬道奇異的目光,手足無措:“伽伽,別鬧了,快下來。”

駱伽當作聽不見,她一襲連衣裙,神態卻像好萊塢明星:“我聽不見,你上來說。”

周曉羣做個手勢,甘怡強行按下麥克風:“對不起,駱伽,你必須下去,不要影響會議。”

工作人員圍攏過來,擺出你不下去,就把你押下去的架勢。她舉起雙手彷彿投降,在離開講臺的瞬間,轉向麥克風:“周銳,協議在你那裡。”

一隻麥克風傳到周銳手中,雷勵行的聲音堅定沉穩:“宣佈吧。”

周銳看見他的目光,乾脆跳上椅子面對五千人,心障再生,信心全消,宣佈後會有什麼後果?對雷勵行好還是不好?突如其來的意外攪亂了周曉羣的佈局,重要的發佈儀式被兩個年輕人攪局,在葛士納面前出醜。當他看見周銳與雷勵行坐在一起,更是怒氣衝衝,搶來麥克風:“我們是一家有紀律的公司,講究團隊的公司,晚會是我們一年一度的傳統,你們立即離開會場。”

他的反應過於強烈,工作人員跑着圍過去,打算強行將周銳帶走。駱伽從舞臺下來:“周銳,看着我,別看他們,說吧。”

周銳目光從紛亂的局面中移到駱伽身上,那麼恬靜和可愛,雜念從心頭逝去,向駱伽大聲宣佈:“我們贏下了北京交管局二期工程,客戶決定採用三十二節點的深藍。”

深藍風靡全球,是捷科的明星產品,這絕對是重磅新聞,五千多捷科員工冷不丁聽到這個消息,立即原諒駱伽的胡鬧,起立鼓掌。甘怡腦筋急轉,必須快速了結此事,將晚會繼續下去,她雙臂擁抱駱伽,做出恭喜姿勢,看見裙子的標籤,忍不住問道:“美特斯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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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伽就怕別人看出來,卻偏偏被甘怡看見,縮縮脖子不承認,甘怡仍不相信:“你竟然穿美特斯邦威參加年度晚會?

兩人緊緊相擁,在外人看來十分感人,掌聲更加激烈,駱伽就怕沒範兒,壓低聲音解釋:“我有斜肩的晚禮服,來不及回家換了。”

“謝謝這個好消息,恰逢其時,這將是捷科中國公司的里程碑。”甘怡推開駱伽,走向舞臺,周曉羣漸漸放心,雖然經過這個波折,但組織結構調整的格局不會改變。

“等等。”葛士納嗅出了味道,阻止甘怡,與周曉羣低聲交談。會場燈光閃亮,捷科員工們看出變故,猜測起深藍對組織結構的影響,嗡嗡的議論漸漸變成喧騰,最終淪爲可怕的死寂,短短的時間如同黑夜一般漫長。駱伽坐到雷勵行身邊,羅小希長舒一口氣:“謝天謝地,你們終於到了,晚一步就宣佈了。”

甘怡宣佈會議休息,會議中心門外已經準備好食物、各種各樣的啤酒和紅酒。葛士納與周曉羣起身,走向貴賓休息室,甘怡去而復返:“雷先生,請來一趟。”

偌大的貴賓室只有葛士納和周曉羣對峙,雷勵行進來,他應該坐在周曉羣下首,可是兩人已經攤牌,選這裡等於服輸。坐在葛士納旁邊,也不符合辦公室基本禮儀,兩邊都不能坐,雷勵行輕鬆地在門口的沙發上遠遠坐下,似乎不願意打擾兩個人的談話,又有隨時離開的意思。周曉羣心裡明白,連座位都不肯屈尊,顯然決裂到底,他硬要壓雷勵行一頭,拍拍身邊座位:“來,坐這裡。”

雷勵行過去便是退讓,他偏偏不讓:“沒關係的,聽得很清楚。”

葛士納站起來,指着旁邊的茶几和沙發,三個人轉移過去,他臉色和藹,直言不諱:“勵行,關於組織結構調整,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雷勵行掉進周曉羣的圈套,贏下二期工程實在驚險,職場似江湖,永恆的是利益和權謀,便難斬斷各種恩怨情仇,保住副總裁位置又能如何?即便贏了周曉羣又會怎麼樣?這一切有何意義?

周曉羣也是滿腹心事,駱伽將深藍引進中國,這將是大新聞,在中國這個戰略性市場引入了戰略性的產品,意義大於贏了國際象棋世界冠軍。雷勵行居功至偉,這個時候將他部門拆散顯然不合時宜。周曉羣佈局已久,傾盡全力,以爲把雷勵行誘入埋伏,在最後關頭卻出了洋相,現在組織機構調整已經宣佈,騎虎難下的反而是自己。

駱伽沒有晚禮服,仍然成了晚宴上的明星。

不管政治鬥爭多麼厲害,都沒有人能夠忽略她的勝利。一羣副總裁舉着酒杯走過來,說一堆客氣的祝福話,抿抿酒離開,純粹是客套和例行公事。然後就是相關的同事們,駱伽淺嘗,臉色酡紅。

休息時間過去,人流漸漸迴歸會場,周銳過來說:“回去吧。”

駱伽眨眨眼睛:“晚會可以帶家人吧?”

這是捷科的傳統,年底晚會都可以邀請家人一起參加,年輕人無家無室,也可以帶戀人蔘加。這也是一道風景,大家都會好奇地看着誰又有了主。周銳不明白駱伽的用心:“伽伽,可以的,怎麼了?”

駱伽笑着躲在一邊,接了一個電話,將周銳推回會場:“你先去開會,我一會兒回來。”

周銳返回會場的時候,葛士納站在講臺上發言:“我剛收到幾封郵件,這封來自董事會,我念念:恭喜你們,深藍進入中國市場,是歷史性的一刻,在中國這個充滿機遇和挑戰的快速成長市場,我們將堅定地擴大這個市場的投資,再一次謝謝你們的非凡成就。現在是美國時間九點整,董事會正在發佈這個消息,今天的《華爾街日報》和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都報道了深藍進入中國的消息,這將反映在公司股價上,股東將會收穫百億美元的回報。”

葛士納關閉電腦,摘下眼鏡,走到舞臺邊緣:“剛纔那位贏得訂單的女士在哪裡?還有你的工程師。”

周銳找不到駱伽,獨自站起來,葛士納招手:“上來,你叫什麼名字?加入公司幾年?”

“周銳,三個月,她叫駱伽,四個月。”捷科採用矩陣式作戰序列,銷售都搭配售前工程師。深藍是捷科最複雜的技術,只有最好的工程師才能做出方案,很難想象他們加在一起只在捷科工作了七個月。駱伽從後面很有範兒地款款走過來,想起沒有穿那件晚禮服,非常懊惱,這種場合正配那條斜肩曳地長裙,我卻穿着連衣裙,人生一大遺憾,她彆扭地躲在後面嘀咕,出糗出大了。葛士納與他們握手後問道:“我要把這個奇蹟帶到董事會,我們可以合影嗎?”

這種場合不乏攝影師,他們說到就到,架起三腳架和閃光燈,駱伽躲在周銳身後,遮住連衣裙,露出一個腦袋面向鏡頭,卻被葛士納拉到中間。

攝像師舉起閃光燈,向三個人說道:“我問個問題,你們一起回答。”

周銳和駱伽答應,攝影師大聲問,西瓜甜不甜?周銳和駱伽大聲說甜,嘴形正好是笑容,葛士納不懂中文,側頭詢問,被拍入照片。葛士納心情極佳,開起玩笑:“這張照片說不定要上明天的《華爾街日報》。”

“《華爾街日報》?我,我……”駱伽幾次開口又閉口,她想換了晚禮服再來拍照,這要求實在太二,周銳恐怕都做不出來。如果這張照片刊登在《華爾街日報》上,一定會被黃靜笑歪。駱伽捨不得最後的機會,猶猶豫豫。葛士納是何等人物,看出她的踟躕:“你還有事情嗎?”

駱伽說沒有,仍不捨放棄,周銳最懂她,直截了當說出來:“我猜,她想再有機會與您拍照,穿上一件更正式的服裝。”

駱伽甜到心裡,周銳很二,這次卻二得很到位。

甘怡打斷周銳:“不行,葛士納先生明天就要返回紐約總部。”

駱伽忽然有了一個主意,甘怡的身材與自己相似,穿上她的禮服也是不錯的效果,轉起眼珠,怎麼才能讓她心甘情願脫了禮服給自己?哈哈,駱伽想到妙招,胳膊繞個彎,趁着聚光燈射向臺下,從周銳和葛士納背後,向甘怡腰間的裙帶拉去。

看一個人的胸襟,要看他如何面對失敗。

韋奇峰面對穿衣鏡,看着自己的西裝革履,我輸了,輸給一個初出茅廬的菜鳥,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小女孩。韋奇峰輸得慘不忍睹,他在能源交通行業十年,關係盤根錯節,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精心佈局,竟被打敗。他心中的自信轟然倒塌,他自視極高,更加難以接受失敗,而且捷科新團隊鋒芒一現,難以爭鋒,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與這支走向巔峰的團隊繼續打下去,毫無希望。

急流勇退!

韋奇峰心服口服,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該收手了。他撫摸着西服,這是他的戰衣,也是他的防線,現在自信崩潰,外表卻還光鮮。韋奇峰笑了,小希說過雷勵行的故事,我還需要這身衣服來證明自己,仍是心中有劍手中有劍的階段,並沒有達到劍人合一的境界。

他舉起剪刀,探入袖口,手指飛快合攏,剪開袖口,他右臂向上,熨帖的西服如同波浪般分開,剪刀快速斜切,整條袖子飄落地面。韋奇峰笑着,破繭而出,成功只會讓自己越走越遠,失敗纔可以懸崖勒馬,韋奇峰品嚐着失敗,必須打破完美,打破常規,突破自己!我只是普通人。西服的碎片如同灰塵一樣飄落,韋奇峰心裡越來越清晰,辭職,暫時脫離這個江湖,穿着髒兮兮的牛仔褲,遊學和漂流,讀書的時候不也是那樣嗎?一起去新疆吃烤串兒,去麗江躲進舒適的沙發裡和她聊天,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回家去見父母,住上兩三個月,爲什麼不呢?我不是工作的奴隸,我是自己的主人!

她?爲什麼只有小希?只有她陪伴在身邊生活纔有意義,纔會鮮活,纔會明亮。韋奇峰撕掉最後一片襯裡,這件兩萬多的西服變成一堆破布,他穿上牛仔褲和夾克,身體似乎難以適應。他衝進臥室,拉開櫃櫥,現出一個紅色的包裝盒。

電話突然暴躁地響起,王鍇怒氣衝衝:“韋總,海棠居,咱們得議議。”

韋奇峰輸得起,他只是給惠康打工,王鍇輸不起,永嘉集團是他的命根子。

王鍇見到穿着牛仔褲的韋奇峰,楞了一下,卻顧不得上這些。着急忙慌地在海棠樹下商量對策,捷科如果真培養出十幾個駱伽,韋奇峰就完蛋了。二期工程雖大,對於惠康只是九牛一毛,對自己卻是傷筋動骨:“韋總,整個華北項目都讓你拿下來了,丟個北京也不算什麼,吃肉的吃肉,啃骨頭的啃骨頭,喝湯的喝湯,大家都分一杯羹。可是我們永嘉集團就不一樣了,不瞞您說,我們這個項目投了資的,韋總,沒到認輸的時候。”

韋奇峰從包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放在桌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如果總在贏,便會沿着這條路走下去。輸了反而輕鬆,換個思路,人生就有改變。”

王鍇久混官場和商場兩道,深有同感,忽然想起田蜜,心裡五味雜陳,他硬將這種想法壓下去,勸說韋奇峰翻盤:“合同還沒有籤,我們去找找劉市長,他打個招呼還是有用的。”

韋奇峰輕輕打開盒子,是一枚閃亮的鑽戒:“王總,我無心於此了,你去找劉市長,希望渺茫。即便能翻過來,也得不償失,我該退出了,人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那韋總吃吧,我去活動一下。”王鍇看看時間,悻悻地站起來,必須抓緊時間,去找劉永華。

“我和駱伽打了一個賭,我輸了,輸了一個禮物。”韋奇峰看着眼前的鑽戒,這本是幾個月前就買好的,他卻沒有送出去。

王鍇哪有心情說這些,鞠個躬匆匆離去,韋奇峰還在盯着鑽戒,亮晶晶的鑽戒照耀着韋奇峰的眼球。

王鍇向球場做個手勢,李闈手腕一偏,打了出界球,擦擦額角汗水,收了球拍:“您上上下下,來來回回這幾十下,累趴我了,全身都是汗,歇會兒吧。”

劉永華被撩撥得開心,走到網前,意猶未盡:“看來我是寶刀未老啊。”

李闈一語雙關地迴應:“您力度比小夥子還猛,手腳又那麼快,哪兒受得了啊。”

劉永華見到王鍇,就知道爲智能交通的項目,立即恢復領導嘴臉牢騷着:“你看,我們這些領導,白天晚上都閒不住。”

李闈遞上一瓶礦泉水,招投標剛結束,王鍇爲什麼來這裡?嘴裡習慣性地拍着劉永華:“領導白天晚上都辛苦,一定要注意休息,您可不能累壞了,我們老百姓多揪心啊。王鍇,這麼晚了,還來找市長做什麼?”

王鍇哭喪着臉,腳踩兩隻船押錯了寶,賠了夫人和孩子又折了兵,現在只有劉永華才能幫自己:“市長,交管局那邊招投標有結果了,捷科贏了。”

李闈手腕一晃,礦泉水潑出來不少,捷科贏了?她的好處來自惠康和永嘉集團,這筆生意就算做不成了,白白把身體搭給了這個糟老頭子?這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劉永華很意外,這種小事,李玉璽都辦不利落?李闈一臉不悅,今晚的好事恐怕要泡湯。她氣哼哼一摔球拍,二期工程本來十拿九穩,李玉璽放長線釣大魚,用二期工程來換局長位置,辦事不得力,把煮熟的鴨子弄飛了。

王鍇也把氣撒在李玉璽頭上,立即給他扎一針:“聽說李局長有一次洗腳爽了,當場給洗腳小妹二十萬。”

劉永華和李闈打幾次球,睡幾覺,便要送給她幾千萬的利潤,李玉璽送二十萬也不算大錯誤。他生氣在於,李玉璽敢拿二期工程來討價還價,而且竟然跳票。他氣不打一處來:“竟敢跟組織討價還價,這是什麼作風?”

“劉市長,我實在太累了,不能再陪您玩了。您爲首都老百姓操心上火,也該早點兒休息了。”李闈爲這個項目運作半年,沒了生意,一肚子不滿,將網球拍放入袋中,轉身走向更衣室,她賠了身子又折兵,必須先晾他幾天,欲擒故縱。

劉永華被撩撥起來的慾火難填,怒氣難平:“李玉璽無組織無紀律,將材料轉給紀委,查查他送洗腳妹的二十萬是哪裡來的!無論牽扯到什麼人,無論誰是他的保護傘,都必須一揪到底,查個水落石出。”

王鍇極爲鬱悶,二期工程算是沒戲了,忽然,手機嘀嘀響起,駱伽?她怎麼會打電話給自己這個失敗者?

就在駱伽去拉甘怡腰帶的剎那,胳膊被葛士納拖起來,來到講臺。葛士納打開麥克風:“我有一個故事,‘二戰’的時候,我們與日本人在瓜達爾卡納激戰,陣亡三萬多人,那是太平洋戰場上最慘烈的戰爭。幾名士兵被困在島上,沒吃沒喝,軍服被炸彈扯得稀巴爛,頭髮鬍子都粘到了一起,他們終於堅持到勝利。麥克阿瑟將軍登上島嶼,在灘頭陣地檢閱士兵,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軍需官要讓他們刮鬍須換衣服再來,麥克阿瑟卻阻止了他,說道,在我看來,這些破爛的軍服和掉底的軍靴,是最美麗的戰衣,只有最偉大的戰士才配得上。”葛士納退後半步,讓駱伽獨享聚光燈:“我現在要說,這件連衣裙超過世界上任何最華貴的晚禮服,因爲它穿在你的身上,它因你而美麗。”

葛士納的說法與雷勵行的劍人合一不謀而合,駱伽不相信,悄悄問周銳:“這連衣裙真比晚禮服好看?”

“嗯,比LV還有範兒。”周銳毫不吝嗇地誇獎,駱伽放棄了拉開甘怡裙帶的想法。

葛士納向臺下發出邀請:“勵行,你總讓我驚喜,上來說幾句。”

雷勵行一身得體的西裝,繫着暗紅色領結,沒有特別的修飾和打扮,也沒有奢侈的亮點,卻與他氣質相得益彰,足以吸引全場目光。他上臺與駱伽和周銳輕輕擁抱,轉身面對會場,五千人從那麼遠的距離裡,感到他目光的深邃。駱伽贏,周曉羣輸,局面改變,這又有什麼意義?雷勵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我快樂嗎?和夏冰在一起才快樂,爲什麼要留在這個地方?雷勵行開口又閉上,我該說些什麼?

周銳回到座位,身邊多了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駱伽保持神秘的笑容,拒絕回答。

“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雷勵行終於開口,“我們父母重要,還是老闆重要?”

會場中的員工們被問住了,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卻有些不合時宜,周銳大聲迴應:“當然是父母。”

雷勵行點頭,又問:“那麼,我們陪父母的時間多些,還是陪老闆的時間多些?”

駱伽想起病重的駱南山,淚水溢出,是啊,我只在春節的時候回家五天。雷勵行舉着麥克風走到臺下:“我們的下屬重要,還是自己的孩子重要?”

這次的回答堅決起來,很多媽媽大聲回答:“孩子。”

“可是,我們陪孩子時間多些,還是陪下屬時間多些?”雷勵行又問出一個讓全場寂靜和深思的問題,他走到衆人中間:“客戶重要,還是我們的愛人重要?可是,我們陪客戶的時間長,還是陪他/她的時間長?到底是事業重要,還是生活重要?”

這段講話不合時宜,卻打動了全場員工的心。這是他們的生活狀態,難以擺脫的困境。雷勵行輕輕笑一下,諷刺自己:“連父母都不陪,禽獸不如,豈能真正爲老闆服務?全是虛情假意!連孩子都照顧不了,去培養下屬,笑話!把最心愛的人拋在國外,反而去和客戶應酬,這是什麼邏輯!生活和事業,到底哪個重要?事業是爲更好地生活,而不是相反!”

雷勵行的話引人深思,卻難住會場的每個人,盡心盡力工作都不容易,何況做到生活與事業的平衡,他放緩聲音:“我發現,一個連生活都照顧不好的人,事業肯定不會成功,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人,只要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生活便會充滿快樂。用心珍惜他們而不要利用,用心發掘他們而不是命令,用心培養他們而不是壓榨,我們就能做到生活和工作的平衡,得到生活的樂趣。其實輸贏並不重要,因爲人生只是一個過程!”

駱伽帶頭鼓掌,帶動起陣陣掌聲,聚光燈從雷勵行身上向會場掃去。第一排位置上出現了一位陌生的女子。她靜靜地坐在那裡,卻可以吸引全場的注意,連聚光燈都被她吸引,她就是這麼不彰自顯。

“夏冰,你來了?”雷勵行如受電擊,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我來了。”夏冰回答。

“你怎麼來了?”

“伽伽找到我,所以我就來了。”

“夏冰,我想你。”

“我也是,可是,我們可以悄悄說的。”夏冰俏皮地笑着。

雷勵行恍然清醒,這裡有五千多捷科的員工,這種場合確實不恰當,他整理紛亂的思緒,將澎湃的心潮壓下來,再次說道:“我今天有些混亂,呵呵,卻讓我想通一個道理,找到你生活和事業中最重要的東西,緊緊抓住,別讓它溜走。”

雷勵行像小夥子一樣,跳下臺把夏冰緊緊抱在懷裡。全場掌聲響起的時候,駱伽卻悄悄向外走去,周銳跟出來:“伽伽,你太神奇了,你偷偷做了這些,連我都瞞住了。”

駱伽將周銳推回會場,笑着說:“你呀,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先走了。”

131 週五,晚上十點三十分

代理協議擺在海棠樹下,王鍇眼珠亮起來,伸手去取,絕處逢生,就像輸光的賭徒在最後關頭拿到一副好牌。駱伽按住協議:“王總,我急匆匆趕過來,渴了,您待客禮數不周全。”

王鍇早被利潤衝昏了頭腦,立即倒上豆漿,笑容扭曲:“您先喝。”

“要記住,你以前表現不好,我不跟你計較,以後,我沒喝,你不能先動,我進門,你得拉開門,我手裡有包,你必須幫我提着,我要坐下,你應該怎麼辦?”

“我幫您拉椅子。”王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韋奇峰都被駱伽打得心服口服,何況代理協議中藏着一億多的利潤,做牛做馬都行。

駱伽喝完豆漿,王鍇已經被徹底降服,笑着問:“您腳踩兩隻船,感覺怎麼樣?”

協議裡面藏着巨大利潤,王鍇誠懇地低頭認輸:“駱伽,你能贏,我沒想到。這是我的錯嗎?任何正常思維的人都會和我判斷一樣。你的外表迷惑了我,征服了我,誰能想到,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女孩,在短短的三個月裡,突飛猛進,在盤根錯節的北京交管局,在惠康苦心經營的堡壘中,面對韋奇峰這樣的高手,將這樣板上釘釘的二期工程翻盤,硬碰硬攻進去,贏得這麼漂亮,贏得這麼徹底,我心服口服,還有什麼好說的?”

王鍇七分馬屁,三分辯解,駱伽不爲所動,贏了二期工程,幫助雷勵行贏了內部鬥爭,這只是開始,她還有更大的計劃:“王總,好聽的話就不用說了,我對你很失望,代理協議雖然在這裡,我仍然沒有決定把代理權交給你。”

王鍇不笨,聽出話中之話:“我知錯了,你有什麼要求?”

駱伽舉起手指:“我有三個要求,第一,你是我發展的代理商,我自然會罩着你,我贏下來的訂單,你都可以分一杯羹,但是生意是生意,我有男朋友,你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能做到嗎?”

王鍇知道孰重孰輕,連連點頭:“我是生意人,我明白。”

駱伽加入捷科是爲父親:“半年前,有人用陰陽合同栽贓我父親,你必須幫我。”

“我查過了。”王鍇拿出協議擺在桌面,中聯的付款條款被拆成兩條,合同款的百分之五作爲維護和服務的費用支付給一家叫作鼎天基業的公司。

“兩百五十萬。”駱伽快速找到這一條,客戶按照協議付款到鼎天基業賬戶,中聯那份合同肯定沒有這個條款,逃避合同審查,半年前,唐南軍就是用這種手法瞞過了駱南山。

“如果不出意外,兩份協議肯定要在簽字儀式上偷樑換柱。”駱伽聰明過人,簽字的瞬間是唯一的破綻,只要協議回到唐南軍手中,交回公司封存,便沒有人來覈對。”

王鍇正好趁機報仇,這件事與趙勇脫不了干係,哼,敢搶我的女朋友。他繼續追問:“第三件事是什麼?”

駱伽喝了豆漿,抓起王鍇的車鑰匙,笑着說:“我們先兜兜風,你的車不錯。”

“你的愛馬仕呢?”王鍇跟着駱伽,忽然發現她今天穿着打扮與往日不同。

駱伽笑着擺手:“捐了。”

“捐給誰了?”

“紅十字會。”

“爲什麼?”

“你曾經說,時尚有四個階段,最高境界是心中有劍手中有劍,其實還有第五個階段。”

“呃,是什麼?”

“劍人。”

“賤人?”王鍇舉起雙臂。

“劍人合一,我就是時尚,時尚就是我,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美特斯邦威一定能打敗愛馬仕。”駱伽跳上駕駛艙,拍拍方向盤:“不過,寶馬越野車還不錯,王總,你這個項目毛利一點五個億,刨除各種成本,多賺了七八千萬吧?”

王鍇瞞不住駱伽:“嗯,七八千萬。”

“一輛全新的寶馬值多少?”駱伽抓緊車鑰匙,盯着王鍇。

王鍇恍然大悟,明白了她的意思,駱伽打敗自己,又把生意奉還,還奉送更多利潤。王鍇坐在副駕駛座上:“哈哈,最頂級的寶馬越野車不過兩百萬,我們走。”

132 週六,下午四點三十分

一輛鮮紅的寶馬越野車駛入車庫,駱伽跳下車,輕輕撫摸着漆面,這纔是自己的範兒。永嘉集團簽署了捷科的代理協議,多賺七八千萬利潤,這輛寶馬何足掛齒,關鍵是怎麼向周銳解釋?

駱伽打開房門,啓動電腦,登錄網絡,彈出大槍的頁面,她迅速敲入密碼,進入空間,隨手點擊聊天記錄,她用這個賬戶不斷指點趙勇,透露信息,中聯才能贏到終端設備。見利忘義的唐南軍哪會錯過賺錢的機會,陰陽合同再現,唐南軍跑不掉了。

這個賬號已經沒有意義,駱伽刪去所有信息,點擊註銷,這個賬號將成爲歷史,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爸爸,等着,誰害了你,我都不會放過!”

白濤打算近期辭職,一心一意地撲在房地產中介公司上。然而,幾個合作伙伴卻提不起興趣,田蜜訂了三天後的火車票回鄭州,搞得白濤莫名其妙。他把大家請到空房子,見到趙勇劈頭問道:“你和田蜜怎麼回事?人家懷着你的孩子,她爲什麼又要回鄭州?”

趙勇看一眼白濤,走到門口點燃一支菸,她懷着別人的孩子,我能怎麼辦?駱伽最懂田蜜的心思,爲她不平,揪下菸頭:“有女士在的時候,抽菸要先申請,明白嗎?”

趙勇和周銳一樣,遇到駱伽總是無能爲力,乾脆任她擺佈:“好,好。”

駱伽把趙勇的菸頭扔進垃圾桶,一連串問起來:“你早知道人家懷孕,如果不想在一起,爲什麼要把她送到鄭州再接回北京,還去見人家父母?我和周銳哪有興趣開這個房屋中介,不是爲了撮合你們嗎?”

趙勇矛盾萬分,既愛着田蜜,又難以接受她懷孕的事實。駱伽說下去:“你有沒有想過,田蜜爲什麼留在北京,就是因爲對你有期望,可是你不情不願,人家只能離開。我告訴你,她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你想清楚了,不要後悔。”

“你們站着說話不腰疼,替我想想好嗎?”趙勇看見駱伽揶揄的笑容,立即改口,“就算我愛田蜜,她懷了別人的孩子,任何男人都要猶豫吧。”

“你自己看着辦,周銳,我們走。”駱伽走出幾步,又憤憤不平地回來,用河南話強調着“孬種”兩個字:“趙勇,我一直以爲你是敢作敢爲的男人,原來你是一個孬種。”

“哎哎,房子還租嗎?”白濤着急了,張牙舞爪追出來,擔心房屋中介的事情。這空蕩蕩的房子成了趙勇和田蜜愛的象徵,趙勇看着白濤問:“你有把握嗎?”

“絕對有,這裡風水極佳,大吉大利,買賣興隆,多子多孫。”白濤攤開雙手,“我請了位大師來看風水,他說的。”趙勇聽到後面這句,瞪大眼睛,哈哈大笑起來,這似乎預示着田蜜還會再生孩子:“奶奶的,我想通了,白撿一個兒子,房子租下來,風水好,多子多孫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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