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濟自出了長安,一路南下,嬉笑半程,半瘋半癲。
直到譙郡,白衣僧人道濟停下腳步,血脈裡傳遞的異樣,讓這位從北走到南的和尚神色一緊。
道濟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右手捏指,作羅漢印。
仰首飲下一大口酒,手中掐指神算不停。
忽然,道濟指尖停頓片刻,猛然擡頭,噗,酒水盡是噴灑而出。
“咳咳。”道濟咳嗽幾聲,忙攙扶這小巷街牆。
道濟露出迷茫神色,口中喃喃自語:“竟然是她?”
隨即,道濟苦笑連連,哀嘆:“昔年棄你出家,今日又碰到你,不知是孽緣還是善緣。”
收起佛印,道濟眼中迷茫褪去,大有看透凡塵俗世的佛家因果之悟。
道濟腳尖輕點青石石磚,身影一閃而逝。
貼至地上的黃葉在強勁的氣機牽引下,紛飛於空。
譙郡城郊竹屋,幽靜深遠,是處人煙稀少之地。
竹屋中,有一女子。
女子身着一身淺藍色布衣,挽了一個簡簡單單的髮簪。
一張白淨的臉上好看的雙眸似鑲嵌在上面。眉毛恰到好處的彎曲着。兩片薄薄的脣片翹起一美麗的弧度,一抹微笑掛在好看的臉面上。這樣清清淺淺的裝束,樸素卻不失美觀。清新而又失大雅。似有傾國傾城勝莫愁的味道。
女子身側的竹桌上,有位年紀不大的男童正在俯首習字。
此景,自然是道濟身至所見。
初見那女子面容便讓道濟呆愣良久,情緒複雜地閉目自顧自言:“果然是她。”
竹屋裡的溫婉女子似乎察覺有人在河對岸觀望,秋眸望來。
河對岸,一襲白衣,一位和尚。
溫婉女子動作微微停滯,心頭猛得一顫。
道濟睜開眼,與那溫婉女子隔岸相對,他嘆氣一聲,縱身躍起。
道濟腳下的布鞋在湍流上踩踏而過,猶如蜻蜓點水,卻不沾清流。
穩穩落到對岸上,發現那坐在溫婉女子身旁的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差點就要喊出那仙人渡河。
還是溫婉女子目光嚴厲地瞪了瞪那少年郎,才讓後者生生地壓住心底的驚訝。
少年郎生的脣紅齒白,模樣與道濟有幾分相似。
名爲長安的少年郎同樣是發覺到了他和眼前這位白衣僧人有些相似。
溫婉女子紅着眼,咬牙生硬道:“李修緣,你還回來幹什麼?”
未進佛門前,尚在紅塵時身爲丞相李陸第三子的李修緣,現如今的道濟苦笑:
“胭脂,好久不見。”
沒有直接回復溫婉女子,道濟目光移向竹桌旁的少年郎,開口詢問:“你叫什麼名字?”
“李修緣!”胭脂目光凌厲,怒氣衝衝地喊道。
道濟被胭脂這般吼到後,腦袋縮了縮,似乎很是畏懼。
道濟伸手虛按,示意胭脂稍安勿躁,眼神瞥了瞥長安,又看了看胭脂,欲言又止。
胭脂揮手,讓李長安先回到屋中,柔聲道:“孃親和這位和尚有些話要說。”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胭脂在說到和尚時,特意語氣用重了些。
懵懵懂懂不知情況的李長安哦的一聲,老老實實地回到竹屋中。
道濟看了眼這位疑似是自己血緣的兒子,暗想真是和自己年少一般。
胭脂情緒平復了些,冷聲道:“他是你的兒子,李長安。”
胭脂的話語,如五雷轟頂狠狠劈向道濟,道濟雙腿一軟,差些沒倒下。
道濟舊時的回憶涌上心頭,依稀記得昔日遵父母之命將胭脂娶進門,沒有牀笫之歡是假的。
思慮至此,道濟額頭上冷汗連連,若真是如此。
道濟忙正了正心神,掐指一算。
半響後,道濟撓頭,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是那狗屁蛋的王八話。
道濟只得又把心思放在了腰間的酒葫蘆上,還沒取下喝酒,就讓胭脂的話打斷了。
見道濟沉默,胭脂玉齒輕啓,幾分薄情地嫵媚笑道:“時過境遷,你怎麼還是不願去面對,以酒消愁?”
道濟苦笑,他怎不知這藥不治假病,酒不解真愁的道理。
胭脂淚眼朦朧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僧人,昔日的夫君李修緣。
道濟放下手裡的酒葫,以免止不住顫抖的手被胭脂發現。
他故作鎮定道:“酒不解真愁”,道濟將心話一五一十道了出來。
胭脂冷笑,把玩指尖:“是藥不治假病,酒不解真愁,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青澀不及當初,聚散不由你我。”
“李修緣,你後悔過嗎?”
道濟搖頭:“不曾悔過入佛門。”
“李修緣,我再問你一次,後悔嗎?”
道濟聰慧,明白胭脂意有所指,他望向胭脂:“不曾後悔娶你。”
胭脂那秀美的悄臉微愣,竟是再也忍不住偏轉過,痛哭。
道濟是站起來安慰也不是,坐下乾等也不是,終究是自己做下的過錯。
胭脂哽咽,起身一把摟住道濟。
道濟雖呆愣,但並非不懂男女之事,還是與之相擁。
道濟決定在紅塵修佛道,亦是爲了這個女子,既然都放下了恩怨,就不再猶豫癡妄。
胭脂狡黠一笑,皺起秀眉,疑惑:“佛心怎麼不碎?”
“我在紅塵中成佛,佛心只會愈發圓滿。”
“關於長安的事情,你能否跟我說說。”
“在你決意上山修佛後,李家以家醜不容外揚,將我趕出家門。而後我遇到了你舊友彥,彥得知我的遭遇,便收留下了我們母子二人。那年彥爲王家鷹犬。王家與李家向來是明爭暗鬥,視李家爲敵。彥爲護住我,謊稱爲長安是他兒子,才勉強在王家活了下來。”
“後來我讓長安拜彥爲亞父,無奈世事無常,彥作爲王府幕僚,去刺殺北樑世子不成,反倒是死在那沉香閣中。”
胭脂說到此處,哀傷不已,她望這道濟:“你親生兒子恐怕一時半會認不來你這個爹。”
道濟緩緩搖頭,“無妨”,他的目光朝竹屋內那位趴在門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觀望的少年郎看了過去,後者接觸到道濟的目光便又將小腦袋縮了回去。
“還有一事。”胭脂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這封信是昨日傍晚,一位你大哥李言送來的,信我未曾看過。你大哥千叮萬囑要我將此信交給你。”
“在未見到你前,我也有疑慮,直到今日你來找我,我才知道父親他早就算好了你會來。”胭脂眉目微皺,有些擔憂。
道濟同樣察覺得出事情不一般,對於他老子的佈局倒是沒有多少意外,李陸縱橫驪陽官場數十年,人愈老愈精,將佈局放在他的身上也不足爲奇。
不過要讓他李修緣淪爲丞相的棋子,單憑彥的死仇還不足夠。
道濟接過胭脂遞來的紙信,打開一探,信上有李府獨有的授印,字跡是出自父親李陸。
李陸果然是要他前去荊門關截殺北樑世子。
殺,能保驪陽,不殺,則放虎爲患。
信上給予的條件唯有一句,恩怨相消,互忘江湖。
道濟眯起那雙杏眼,心中已有決斷。
胭脂見道濟神色異常,連忙關切問道:“父親可是要你去做些險難之事?”
道濟收起信,撫過胭脂臉頰,語氣柔和:“死不了。”
言罷,道濟轉身就要走出竹屋。
胭脂伸手扯住道濟衣袍,輕咬玉脣,威脅道:“若你回不來,我就懸樑自盡。”
道濟的腳步頓了頓,頭也不回地走出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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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門關,風煙塵起。
北樑與驪陽的邊境上,不太平。
白袍陳清之統率八千白馬義從,白易以及宋如言各率一萬大梁龍騎自幷州南下奔襲而來。
左宗棠所部更是傾巢而出,雍州、鄭州、荊州三州部署的軍隊以調防爲由,趕赴荊門駐紮。
塞外風煙起,以及佈防到位的驪陽守軍六萬兵馬緊隨兵部尚書左宗棠在荊門關前呈八字排兵佈陣,嚴陣以待。
左宗棠騎馬,握劍北望,似乎也見到了那天際一線,在馬蹄踏過時的沙塵紛飛。
離他前去北樑與樑王徐芝豹西進定西域,不過半年,今日就要統兵護衛荊門,一時間百感交集,難以言語。
他身處北樑時,僅見過那鬼軍將領薛流兒,今日又將見到曾一起馬背裹屍的白、宋二將,以及那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千軍萬馬從容而過的陳清之。
即便是左宗棠,也感到了不小的壓力,鋒芒刺骨。
在左宗棠失神間,有兩騎不同方向的斥候快馬加鞭的趕到他的跟前,其中一位被他派去查看北樑軍馬到何處的斥候已經大汗淋漓,臉脣蒼白。
見此,左宗棠心中一沉,想來是聲勢浩大,氣勢如虹。
他指了指那名臉色蒼白的斥候道:“有何軍情?”
“北....北樑軍!來了,還有幾裡。大約有三萬人,領頭有四人。”
左宗棠神色如常,只不過是握住佩劍的手暗自用力。
三萬北樑騎軍。
他舔了舔嘴脣,可真太看得起手下這六萬驪陽士卒了。
恐怕今日過後,這六萬驪陽士卒要被北樑鐵騎壓的一輩子喘不過氣來。
左宗棠朗聲喝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莫要讓北樑鐵騎看了我們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