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夏夜,酷暑未至,嚴寒早已不見蹤影。陣陣涼風拂面而過,讓人神清氣爽,清新的空氣吸進肺腑之中,讓人心曠神怡。
曾經舊蜀地,如今劍南道的蜀中城柳葉巷子裡,在徐家和巷子裡的書軒中的讀書人離開後,便再極少能見到柳葉紛飛之景。
這讓原本就是人跡罕至的南城,少了幾分感覺。
習慣了穿長袍布衣的中年人停在柳葉巷前,不多做停留,便走了進去。
中年人雙手籠袖,腳步不快,路過已經大門緊閉的徐府時,中年人停了下來。
他駐留許久,才緩緩離去,中年人一直走到了巷子最裡頭的書軒。
書軒前的搖椅閒置有一段日子了,但即便巷子裡有涼風吹過,也不見搖椅晃動。
灰袍長衫,腰間掛有“何”字玉佩的中年人恭恭敬敬的跪在書軒前。一股涼風吹過他的耳畔,中年人便不敢妄動,渾身緊繃。
中年人僅聽到心湖中傳來細不可聞的嘆息,“何坤,還記得你幼時回答的話?”
柳子巷裡,啞舍書軒外,一位中年男子顫抖着挺直自己的胸膛,“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他將雙手撐伏在前,額門重重的叩下。
書屋內,仍是那襲墨青長衫的葉宣走到書桌前,取下掛在筆架上一隻被灰塵掩蓋的毛筆。
“老夥計,我好久沒有寫文章了。”葉宣捧住毛筆,朝着它輕輕吹了一口氣,剎那灰塵紛飛。
“咳咳”,燭光裡,葉宣端詳着這位老夥計,些許是睹物思人。
到了最後,葉宣幽幽嘆息。葉宣隻手負於身後,筆直站立,仰視天外。
他舉起筆,手腕如游龍般翻轉,連帶筆峰起舞。
若有人在此觀摩,必然會驚訝於寫書之人坦蕩浩然,捺似金刀勢,撇如犀角形,筆走龍飛,縱橫穿插,氣吞萬里河山。以天地爲紙,趙氏龍氣爲墨,每寫下一字,便金光閃碩,浮於空中。
執筆之人大開大合,所立金字越來越多,葉宣寫下:
“我心無竅,天道酬勤。我義凌然,鬼魅皆驚。我情豪溢,天地歸心。”方圓百里,萬物齊鳴,魑魅魍魎皆無不跪伏,天宇中的雲自散而開,晴空萬里。
“我志揚邁,水起風生!”又是一金玉良言,相思河裡波瀾起伏,一陣金色的清風翻開書屋裡的書,又拂吹書屋的每一方寸,方寸之間皆爲咫尺天涯,過的便是整座天下。
“天高地闊,流水行雲。清新治本,直道謀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手停,筆落。乾淨利落如男子袍衣般清白,塵埃不染。
俊秀男子喃喃自語:“好一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有財道封神之望,貧道今借你之力,開天道之門,一朝破大道桎梏,成至性至善。”
葉宣寫完一紙書文,一念間毛筆收入袖中,又從袖裡變換出魚簍。
大黑魚本來在內有乾坤的龍庭潭裡活的自在,被收到魚簍中自是不悅。但又反抗不過外頭白衣男子,只好裝死期翼能矇騙過去,肚子一番,白肚朝天。
葉宣伸出一指,輕輕彈了魚簍,簍中水面上蕩起點點漣漪。
這一陣可把裝暈的大黑魚嚇的不清,簍中天地裡,瞬間就風雲變色,大浪咆哮。
但是大黑魚卻犯嘀咕了,大人脾氣可有些壞。算了,大黑魚認命的將肚子翻回,從容不迫的在水裡遊蕩。
已經是一條死鹹魚了,再鹹也沒關係了。
葉宣不知大黑魚心想什麼,見這大魚又重新“活”過來。葉宣倒是覺得這隻大黑魚有趣了,他自語:“鎮壓百年了,仍如此活潑,少見,少見。”
他揮動衣袖,魚簍中的大黑魚飛掠而出,他沉聲囑託:“在此等趙曉十年。”
大黑魚自知丰神俊貌的男子所指之人,是那將他從龍庭譚中釣出來的稚嫩小兒。大黑魚口吐人言:“螭吻謹遵法旨!”
屋外,中年人跪伏於地,內心寧靜,識海漣漪,悄無聲息的出現一行金色的字文。何坤念道:“幽篁獨坐,長嘯鳴琴.....”頓時通達心意,冥冥中有所共鳴。
一字一轉,一雨一滴,“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風無起,波瀾不驚。”餘音繞樑,層層道韻似那何坤心湖中湖水漣漪,又似那窗外屋檐下滴落的點點霜露。
“這是貧道所著《清心訣》,君子好財,守財皆是不宜,且行且惜。”
話音剛落,微風徐來,自城外數裡出青蔥拔萃的柳樹下,一片柳葉隨風而落又御風而起,它如山中清泉淌過蜀中城的每一巷子,城中百姓沉寂於夢渾然不覺。
縣衙門戶內,半夜研究刑案忙碌不堪的父母官檀林,於迷迷糊糊中漸感頭腦晴朗,睏倦疲憊的雙眼又重新煥發神采,隱約中找到刑案線索,郎聲大笑。監獄牢房裡,重罪加身,死不認罪的衆多犯人,於睡夢中皆憶起人生中最爲暖心動人的場景,戾氣消去,心自清明。
“葉宣”靜靜屹立於窗前,原本墨色長髮悄然變爲三千雪絲,異象四起.......
永嘉十年,何坤已不是那靠買酒營生的掌櫃。他在夜深人靜時,憑欄倚靠,記起那年盛夏卻泛起風雪,雪滿一城,一夜消融。
待到周遭恢復往時平靜,何坤才神色恭敬的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袍子。
次日,蜀中城縣衙外,從長安疾馳數日御前侍衛攜帶聖旨,一路風塵前來。
縣令檀林和衆多衙門捕快跪拜在地。
皇宮出來的御前侍衛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蜀中縣官檀林,兢兢業業,爲百姓謀福,治懲地方豪紳士,造有一番福祉。北樑王北上乃朕特許,私自攔阻是爲不妥,但念你爲維護驪陽律法,功過相抵。現朕召你歸京,封工部侍郎一職。”
“此外,朕聞蜀中有賢良,名爲何致齋。此人善管錢財,收納有度,心算著稱。朕有意考校拜官,檀林北上時需攜其一同。”
穿着繡有鷺鷥的寬領官服的檀林將頭低的更低,起身雙手接過聖旨,顫聲:“謝主隆恩。”
等到御前侍衛駕馬回長安覆命,離開縣衙時,檀林才緩緩起身。
“何坤?”檀林腦海裡詳細點叨了幾遍名字,何坤在蜀中城名聲極大,開了一家生意興隆的酒館,和每日人滿爲患的糕點店。
檀林不好喝酒,尤不喜糕點。很少光顧何坤門店,與其不太相熟,但從常去他酒樓的捕快口中得知,何坤性情爽快,好說話,無論男女老少,皆是耐心十足。做生意更以“誠”字當頭。
檀林對於聖上的旨意沒有懷疑,對這位即將與自己一同北上入長安的男子好奇甚多。
簡單收拾一番,檀林獨自一人徒步朝蜀中南城何府走去。
日上三竿,滿身大汗的檀林來到蜀中南城的何府時,已經氣喘吁吁。
檀林抹去額頭和臉頰上的汗珠子,望着偌大的何府。何府前的蒼勁榕樹碗兒粗大,迎陽遮住大半,留下一方陰影,這何坤選的宅子,有講究。
何府大門緊閉,只有一個灰袍長衫,莫約不惑之年的中年人靠在榕樹底下納涼歇息。
檀林也是被這炎日曬的難受,走到榕樹底下,同樣坐了下來。不過檀林坐的靠近中年人些,檀林將身子湊過去,小聲詢問:“老哥,老哥?”
半眯着眼,似乎在熟睡的中年人,肩頭一顫。
中年人打了一激靈,檀林猝不及防的後退了些。只見中年人有些詫異的看着眼前年輕男子。
鼾睡剛醒的中年人回了神,認出了男子身上的官服,忙起身雙腿跪地,急聲:“拜見縣令。”
“老哥,我是蜀中父母官,與你們一樣都是百姓,不要見外。”檀林趕忙上前扶起中年人。
中年老哥那一跪地聲,差點沒把檀林嚇懵,好在檀林反應了過來。
“老哥,我請教你件事。”檀林虛心的向灰袍中年人說道。
“縣令太給小民我面子了,儘管直言,小民我知無不言。”中年人拍了拍胸膛,頗爲豪氣。
“敢問何府門前爲何連個看門的僕從都沒見着。”
中年人一拍大腿,恍然:“是呀!這都太陽燒屁股了,都不見來人。”
“縣令莫急,等小民喊一聲。”
檀林滿臉疑惑,不知中年人在做什麼,舉止奇怪,真沒睡醒?
中年人走到何府門前,扯拉嗓子一聲:“何府人呢?來人吶,有客人。”
無人迴應,灰袍老哥性子一急,直接不停敲門。
站在不遠處的檀林,呆入木鵝。
些許是何府裡的人聽到了敲門聲,“吱呀”,大門敞開。
裡頭探出一個小僕役,剛好撞上了灰袍中年人。小僕大喊:“老爺!你不是帶了鑰匙嘛。”
“老爺的鑰匙拉家裡。”
“老,老爺?”檀林瞪大眼睛,看了看中年人。
中年人數落了一番小僕役,轉頭朝他歉意道:“小民管家不嚴,縣官莫要追究。”
“敢問縣令來何府,有何事呀?”
檀林有些難以置信,方纔和自己嘮叨了半天的老哥就是他要找的。
檀林定了定心神,將前因後果與灰袍中年人一一道來。途中,他不停的觀察中年人的神色,可惜後者光點頭回應,臉上無半點喜悅之感。
這讓檀林心頭有些憂慮,莫不是這何致齋對官職無意?
檀林語罷,何坤大聲叫好,差點沒把他心喊出來。
年輕後生苦着臉,試探的問中年人:“何老哥,這算是答應了。”
何坤答應極快,讓檀林都有手足無措之感。他婉拒了何坤邀請入府的請求,簡單寒暄後,大致約定好北上時間。
檀林讓何坤安置好家中產業再走不遲,何坤心情大好,一路賠笑的送了一程縣令檀林。
檀林一人走在回縣衙的路上,方覺如夢似幻,狠狠的捏了一把臉,吃疼嚎叫一聲,這才腳步平穩。
送別檀林後,何坤一人站在何府前,先去小僕役心眼機靈,立馬說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何坤扇拍了僕役後腦勺,笑罵:“就你機靈。”
僕役訕笑,摸了摸腦袋,問自家老爺:“爲何老爺要人小的們閉門,要等老爺喊門,敲門再出?”
何坤笑而不語,自然是天機不可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