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古關口,萬木響如裂。
淒涼異鄉客,騎馬關下月。
板道霜鑿鑿,石樑溪咽咽。
怪來曉寒重,御愛山頭雪。」
——《九里關懷古》
夜色中的九里關有一種孤獨且雄壯的美感。
此地位於雲州邊境往南六十餘里處,南毗興安府和高唐府,兩山夾峙,天成峽谷,兩頭窄狹,中間寬闊,易守難攻。
曾經有人感嘆,若是九里關坐落於西境或者南境,定能成爲邊境上的一道雄關,可惜在北疆沒有用武之地。而今時移世易,蠻族竟然能夠在荒原上崛起,形成一個實力不容小覷的部落,越境襲擾大梁百姓,往日無人問津的九里關瞬間成爲雲州北部的屏障。
哥舒意在荒原上那一仗輸得憋屈,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佔,而且被細作出賣了行軍路線,差點將五千精銳步卒悉數葬送。但他並非靠裙帶關係爬上來的倖進之輩,至少還保有一位主帥的基本素質,在蠻人越境的消息傳回後,他立刻調整宣化大營的兵力分佈,捨棄所有兵站,轉而重點防守邊境關隘。
九里關便是重中之重,此處作爲雲州北面的門戶,可以對蠻人起到極爲關鍵的震懾作用。
如今關內駐軍兩千五百人,守將爲慶龍衛左軍統領何綜。
其人乃是化州境內富戶出身,憑着一身過人的膽氣和悍勇,歷經十五年的時間從步卒升爲統領,一路走來頗爲不易。雖然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很難再進一步,但是並未因此自尋煩惱,依舊兢兢業業地做好自己的本分。
戰事爆發之初,他便接到哥舒意的帥令,務必要保證九里關的安全,不能給蠻人偷襲的機會。在哥舒意落敗之後,何綜愈發不敢大意,每天都要親自巡視幾遍才肯放心。
今夜無雪,但是寒氣依舊深重,關隘上負責守夜的士卒不得不盡量靠近火盆,如此才能抵禦北疆深夜的嚴寒。
何綜在城牆上來回走了一遍,並未苛責那些取暖的士卒,只是叮囑他們不要放鬆警惕,如今蠻人就在邊境上移動,誰也不能確定他們的下一步動向。雖說九里關易守難攻,可是萬一蠻人發狠強攻,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頭兒,
咱們都知道輕重,肯定不敢半夜偷懶。」
「是啊,連哥舒大帥都敗了,誰還敢不打起精神來。」
「頭兒放心吧,蠻人如果真的敢來衝關,咱們肯定能替哥舒大帥和那些死去的兄弟報仇。」
火光掩映中,一張張年輕的臉龐泛着自信神采。
何綜對於士氣非常滿意,陪他們說了一會便走下城牆,來到關門之後,近前親自檢視一番,然後又去東北角的烽燧看了看才放心地返回自己的住處。
北疆的夜似乎無比漫長。
寅時初刻,萬籟俱寂,關內已經聽不到丁點人聲,唯有木柴燃燒的嗶剝之聲和朔風的呼嘯聲。
關門附近兩名看似毫不起眼的普通士卒對望一眼,在迷濛的火把光芒中同時微微頷首,隨即抽出暗藏的匕首遽然出手。旁邊的同袍此刻正是最睏倦的時候,眼皮已經不斷遮下,怎能想到朝夕相處的朋友會突然之間狠下殺手。
這兩名普通士卒殺死同袍的過程極其短暫,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他們將屍首拖到門洞內牆邊放下,然後走到關門附近,奮力舉起巨大的門栓,緊接着以極其謹慎的力度將關門拉開一絲縫隙。
做完這些後,兩人不緊不慢地離開關門,趁着無人注意消失在黑夜之中。
且說何綜回到住處後簡單抹了把臉,合衣躺在牀上卻怎麼都睡不着。
他雖然出身富戶家庭,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卻是去荒原上打獵,當然不敢過分
深入,只在邊緣地帶碰碰運氣。從軍之後自然無法像當初那般自由,但他依舊保留着那種敏銳的感覺。
翻來覆去遲遲無法入眠,何綜總覺得心裡發慌,那種感覺猶如立於懸崖之畔,彷彿隨時都可能跌個粉身碎骨。
再三猶豫之後,何綜起身披甲,將腰刀懸在一側,朝屋外走去。
兩名守在外間的親兵此刻倒還能保持清醒,見狀不由得起身問道:「頭兒,怎麼還不歇息?」
何綜沉聲道:「睡不着,出去看看。」
親兵們憨厚地笑笑,都知道自家統領謹慎小心的性子,故而沒有大驚小怪,拿上兵器跟着他出門。
關內夜色凝重如墨,唯有火盆中的光如星星點點,隨寒風搖擺不定。
來到北城範圍之內,望着城牆上靜謐的景象,一名親兵笑道:「頭兒,蠻人只要腦子沒壞,肯定不會跑到九里關來撒野。他們在荒原上是很厲害,可是想要憑着幾千人攻城,又沒有云梯之類的東西,那還不如白天做夢——」
話音戛然而止,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
獵獵寒風之中,一行三人站在關門後方約三十丈處,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又一個魁梧壯碩身披獸皮的蠻人出現在門洞之內。
何綜的身體控制不住地打顫,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拼盡全力扯着嗓子怒吼道:「蠻人偷襲!」
淒厲的聲音刺穿夜幕。
關內守軍立刻有了動靜,同時門洞內最前方的十餘個蠻人撒開腳丫子朝何綜等三人衝了過來。
「跑!」
何綜拔出腰刀,反手一掌拍在似乎已經嚇傻的親兵背上,三人拼命地朝後方狂奔。
廝殺在黎明之前驟然爆發。
那十餘個蠻人卻沒有追擊何綜等三人,反而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奔向關內的東北角。
緊接着數不清的蠻人穿過關門洶涌而入,如洪流一般衝向關內各處緊要位置,很多樑軍將士甚至還沒有弄清楚狀況就死在他們粗糙的兵器之下,戰火猶如巨石砸入的湖面一般迅速蔓延。
何綜不斷集合起還活着的將士,讓他們匯聚在自己身邊,等到有數百人之多,立刻返身與突入關內的蠻人展開奮戰。
他曾經在荒原上見過蠻人,那時候的印象是這些人雖然體型高大卻神情委頓,而且根本不敢接近他這樣的樑國獵戶,遠遠就會避開。然而今夜與對方正面對上,何綜很快便感覺到如大山壓頂一般的恐怖威勢。
這些蠻人就像先輩們口口相傳的巨獸,不懼痛楚,不畏生死,往往一個人就能頂住樑軍三四人。
越來越多的蠻人衝進九里關,何綜此時已經無法再去觀望,他帶着兩百多名將士拼死抵抗,只是身邊的同袍一個一個倒下,他心如滴血卻又救不下那些年輕的生命。
「頭兒,撤吧!」一名親兵怒吼着。
「守不住了!」另一名哨官幫何綜擋住側方蠻人的一擊,自己的右手卻被震得虎口撕裂。
何綜知道他們的選擇是對的,然而九里關是雲州北境的屏障,身後是無數大梁百姓,是和他家中親人一樣的普通人。
他眼中泛起血色,猛然扭頭望向沉寂的東北方向,咬牙道:「去烽燧!」
將士們登時明白了他的想法,這一刻沒有人猶豫,幾乎異口同聲地吼道:「殺!」
兩百多人組成一杆衝鋒的長槍,無論何綜、哨官、隊正還是步卒,此時身份已經不再重要,他們緊緊地匯聚在一起,步伐一致,吼聲悲壯。
在這股迸發出死志的隊伍面前,白刃混戰近乎無敵的蠻人也不得不讓出一條窄窄的路。
等衝到烽燧附近時,何綜身邊只剩下一百多活人,他沒有時間
去傷感哭泣。將搶佔烽燧的幾名蠻人殺死後,他同樣沒有去看烽燧邊兩名同袍的遺體,一邊下達命令讓親兵去點火,一邊帶着剩下的同袍守在外圍。
歷經一刻鐘有餘的廝殺,他的喉嚨已經沙啞,但是仍舊頑強地吼道:「死戰!」
「死戰!」
「死戰!」
「死戰!」
同袍們形容狼狽,血染徵袍,卻異口同聲地嘶吼着。
聲震雲霄。
與此同時,在他們身後的烽燧中,一道茁壯的火光沖天而起,狼煙滾滾升騰,幾近於照亮這一方天幕。
蠻人大怒,攻勢愈發猛烈殘忍。
身後的火光越來越猛,依照烽燧這種獨特的設計,短時間內定然無法撲滅。
將此時,何綜已經滿身傷痕,周遭盡是同袍和蠻人的屍首,只剩他一個人還活着,連那兩名同甘共苦很多年的親兵都倒了下去。
他以刀拄地,不斷大口喘着粗氣。
蠻人將他和烽燧團團圍住。
何綜看見一個格外高大威猛的蠻人在一箇中年蠻人的陪伴下現身,隨後命那個中年人停下,赤手空拳獨自朝着何綜走來。按照哥舒大帥傳來的軍情急報,這個魁梧的蠻人應該就是蠻族首領獵驕靡,看他的神態似乎想跟自己聊幾句。
何綜一點點站直身體,雙手握緊刀柄,微微昂着頭。
他的目光稍稍偏轉,望向西南方向的夜幕,那裡有他的家鄉以及無比掛念的父母妻兒。
他眼中滿是眷戀,卻又很快斂去,只剩下悲壯之色。
「啊!」
何綜發出生命中最後一聲怒吼,舉刀朝那個魁梧的蠻人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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