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之明白裴越突然提及方巡的用意。
王平章千方百計要將裴越調出京都,根源在於他認爲裴越對皇帝忠心耿耿,比穀梁更具威脅。
其實陳希之的看法大抵相似。
北郊小院夜戰之後,裴越沒有將她留在京都,也沒有送她去南境協助席先生做事,反而讓她來到北疆苦寒之地,從始至終只是爲了兌現給葉七的承諾。
究其原因,那便是裴越不曾想過要和開平帝決裂,至少暫時沒有。
如今看到他在對付蠻人時似乎留有餘地,陳希之下意識便以爲對方終於改變想法,意圖坐山觀虎鬥,讓開平帝和王平章拼個你死我活再出來收拾殘局。
然而裴越用方巡之死告訴她,這世上總會有人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他眼下穩紮穩打另有緣故,並非是要坐視京都那邊出現不可收拾的亂局。
一聲飽含複雜情緒的輕嘆過後,陳希之岔開話題道:“去年你還在南境的時候,沈淡墨來找過我。”
裴越點了點頭,緩緩道:“她同我說過這件事,除了讓我提防你被王平章利用之外,她還提到伱與南邊那些人的關聯。”
年前去定國府探望裴寧,臨走時她將一張字條塞進裴越手裡,字條上是沈淡墨的字跡,上面寫着不少都中隱秘。
回想起與那位沈家千金的見面,陳希之清冷的容顏上浮現裴越看不明白的悵惘。畢竟在他過往的認知裡,面前這位女子堪稱冷血絕情的極致,只有極少數人如葉七纔會讓她稍微柔軟。
即便如此也不影響她在旗山衝設局,一心一意想要殺死裴越。
陳希之注意到裴越略顯古怪的目光,輕咳兩聲道:“我曾經對葉七說過,如果你想切實勾連南周的部分權貴,我可以幫你一次。沈淡墨來找我,是因爲她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一些隱秘,繼而想要在不驚動旁人的前提下幫你佈局。只是這位沈大小姐眼高於頂,或者說太過小瞧了我。”
裴越自動忽略她對沈淡墨的評價,語氣忽然間帶着幾分敬意:“所謂隱秘……和令堂有關?”
聽他提起自己的孃親,陳希之清澈的眸光中浮現幾許黯然,縱然早就做好告訴面前男子那些往事的準備,可是事到臨頭卻又如此艱難。
因爲只要提到那些往事,她就會想起年幼時母親溫暖的笑容,想到十七年前那個火光沖天的京都流血夜,想到八歲以後倉皇逃命顛沛流離的歲月。
想到那些,她便會感覺到鑽心的痛楚。
然而如今的她已經失去一切,所以更不願在裴越面前表露出絲毫軟弱,強行壓下心中翻騰的思緒後,她用一種格外冷靜甚至略顯漠然的語調開始述說。
“孃親給世人留下的印象大抵是天賦奇才之類,因爲她以一個弱女子的身份,在這個殘酷嚴苛的世道里,將陳家商號開遍大梁,真正做到以商賈之術經世濟民。但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那個喜歡抱着我在廊下曬太陽,然後給我講故事的溫婉母親。”
“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個男人,你們叫他先帝,史書上會稱他爲樑朝仁宗,可我只見過他幾次,委實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孃親生下我的時候,他還只是親王,距離皇位還很遠。或許我該怨恨他,如果不是他接近孃親,便不會有後來那些事情發生,即便我亦不會來到這個人間,可與之相比,我寧願孃親好好地活着。”
“孃親沒有入宮是她自己的選擇,無名無分跟着他也是緣於情之一字,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他從親王、太子到皇帝,始終站在雲端上,手裡握着世人根本無法想象的權力,卻連那座皇宮都無法掌控,以至於自己身中劇毒無藥可醫。到了這個時候,他仍舊抱着幻想,以爲劉錚和王平章不會牽連到孃親與我。”
“呵呵……仁宗,是啊,好一個仁字,想必劉錚每每回憶起這個由他親手擬定的廟號,都會覺得這是生平傑作之一吧。”
陳希之轉過頭望着窗外不知何時染上的夜色,眸光略顯晶瑩。
裴越沒有打斷她的思緒,耐心且安靜地聽着。
“京都流血夜之後,冷姨、魚叔、農叔包括路敏叔叔,還有很多忠心於陳家的護衛,他們爲了保護我付出慘重的代價。我們先是沿着橫斷山脈逃進蘄州,然後進入渝州的十萬大山,又順着天滄江一路逃難,只爲躲避王平章手下鷹犬的追擊。我記得是在堯州上元府境內,當時局勢極其危難,魚叔便幫我製造出一個假死的現場,這樣才逃出生天。”
她回首望着裴越,語氣中流露出幾分悲傷:“那個小女孩和我同齡,容貌亦有幾分相似,換上我的衣裳後相差彷彿,再加上混戰時被毀去容貌,幾近於真假難辨。我記得她的名字叫寧柔兒,父母皆是陳家的家僕,已經死在京都那一夜。”
裴越微微眯起雙眼,一縷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涌上心頭。
陳希之擡手撐着臉頰,幽幽道:“那年我十二歲,已經明白了很多道理,而且在幾年的逃亡生涯中,我早就學會了如何隱藏自己的情緒,總覺得不會再掉眼淚。當時那些鷹犬追得很緊,我們的人大多失散,如果沒有足夠真實的僞裝,壓根不能騙過對方。魚叔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我拼命哭着哀求他,我不能親眼看着寧柔兒替我去死。”
“魚叔說,他沒有女兒,否則他不會這樣安排。我問他,如果真的這樣做,將來我還能怎樣活着?他對我說,希之,你必須得活着,因爲已經死了太多人,所以你一定得活着,將來殺了劉錚和王平章,毀了劉氏王朝的根基,這樣才能爲那些無辜慘死的人報仇。”
她頓了一頓,望着裴越說道:“在滎陽城隍廟前,你說我不明白冤有頭債有主的道理, 不該視人命如草芥,不該利用京畿之地百姓的命去謀局。哪怕無法刺殺劉錚和王平章,也可以去殺他們的後人晚輩。我承認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我只知道一件事。”
“十三年前的天滄江畔,陳希之躲在暗處望着慘死於朝廷鷹犬刀下的寧柔兒,望着那些爲了佐證這件事前赴後繼送死的陳家人,她便已經死了。”
她露出一個苦澀至極的笑容,一如當年那般略帶譏諷地說道:“你跟一個死人講道理,不覺得這樣很傻嗎?”
裴越垂下眼簾,許久之後才說道:“道不同。”
“是啊,道不同,你我本就走在不同的路上。”陳希之深呼吸着,斂去臉上的苦澀,緩緩道:“你沒猜錯,沈淡墨也沒猜錯,我的孃親不是樑人。”
裴越有些意外,顯然沒想到她的話鋒會忽然轉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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