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日上三竿之時。
朱雀坊,定國府。
曾幾何時,這座國公府青煙如霧,氣象威嚴,在某種程度上象徵着大梁立國之初那些功臣的赫赫威名。
時光流逝歲月倥傯,近百年雨打風吹,如今的定國府已經褪去那層厚厚的金光,逐漸淪爲都中勳貴府邸之中的普通一員。
雖說因爲裴城功封一等伯且升任守備師副帥,定國府又恢復了幾分生氣,但與冠蓋雲集世交無數、成日裡府前街上車水馬龍的鼎盛時期相比,如今要顯得落寞沉寂許多。
府內的家僕們亦不敢再像當初那般橫行霸道,世情冷暖便是如此,兼之裴城如今以軍法治家,倒是少了諸多腌臢醜事。
只可惜這般嶄新的面貌來得遲了些,倘若十餘年前裴戎便有此等心胸,又何至於鬧出後面那許多風波,定國府也不會日漸衰敗。
望着長街那頭平穩駛來的馬車,列隊門前階下的裴家管事們如是想着。
定國府中門大開,一等定遠伯裴城長身肅立,靜靜地望着那輛寬敞華貴的馬車抵臨門前。
馬車周圍跟着五六十名披甲執刃的剽悍親兵,這讓那些心情複雜的裴家管事們愈發低下了頭,不敢過多窺視。
車門緩緩推開,一身常服的裴越邁步而出,緊接着後面跟着憨態可掬的桃花。
裴城迎上前,一絲不苟地行禮道:“見過衛國公。”
然後便是滿府管事們跪成一片,異口同聲地高喊道:“拜見衛國公!”
聲音傳出很遠。
自從出府之後裴越便極少來到這裡,僅有的幾次也鬧出過不少風浪,故此那些管事們纔會這般戰戰兢兢。
望着那些恨不能將腦袋貼在青石地面上的裴家人,裴越淡淡道:“免了。”
他緩步來到裴城跟前,微笑道:“傷勢可大好了?”
數月前叛軍謀反攻擊皇宮,裴城在守城時曾被叛將龐彬刺中小腹。此傷雖無性命之憂,但以這個時代的醫術水平,
倘若休養不足的話很容易延綿反覆。
裴城沒有想到這位曾經的三弟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下意識便思索對方的深意,然而接下來擡頭看見裴越眼中的溫和之色,他不禁也笑道:“並無大礙,有勞國公爺費心。”
裴越擡手在他肩膀上輕輕錘了一下,佯怒道:“兄弟之間還這般見外,真不願看到我登門?”
裴城腦海中浮現曾經的那些過往,隨即輕嘆一聲,頷首道:“三弟言之有理,是我着相了。”
裴越這才轉怒爲笑,指着後面的兩輛馬車道:“前面車裡是給太夫人準備的禮物,勞煩大哥讓人領着送去定安堂。後面車裡是給大姐的,直接送去清風苑吧,省得裡面人來回折騰。”
裴城應下,又問道:“先去清風苑?裴寧自從知道你要來,一大早便收拾妥當,派人往前面看了七八次。”
裴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是搖搖頭道:“先去定安堂。”
裴城便不再言語,然後親自領着裴越和桃花跨過中門向府內行去。
直到裴越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重重屋宇之內,外面那些跪在地上的管事們才直起身,彼此對望一眼,都能看見對方眼中的無盡感慨。
曾經孤苦無依的三少爺並未得勢之後耀武揚威,反而跟裴城以兄弟相稱,這當然不是因爲裴越心胸寬廣不計前嫌,至少有些人記得前兩年還是中山侯的裴越提刀闖進定安堂的狠厲。現在他之所以擺出這番姿態,皆因兩邊的地位差距太大。
簡而言之,裴越如今連羞辱他們都沒有任何必要。
……
定安堂內。
當裴城領着裴越和桃花進來的時候,除了裴太君之外,所有人無不恭敬行禮。
裴太君身爲一品國公太夫人且年過花甲,自然不需要向裴越行禮。
裴越面色淡然,對裴太君拱手道:“見過太夫人。”
聽着這個一如往常的疏遠稱呼,裴太君心裡感慨萬千,蒼老的面龐上浮現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容,溫聲道:“快快請坐,自家人何必客套。”
對於內宅婦人這些早已浸入骨髓的小手段,裴越泰然處之,坐在左首第一張椅子上,微笑道:“今日登門有幾件小事,其一因爲明日便是我的生辰,所以想接大姐過去小住幾日,還望太夫人允准。”
裴太君臉上的笑意愈發柔和,點頭道:“其實老身經常對寧丫頭說,左右府裡沒甚大事,不妨去你那邊住一陣。只不過你也知道,寧丫頭爲人極孝順,每日晨昏定省都不肯落下,說了很多次也勸不住她。伱有這份心自然極好,一會在清風苑用過午飯之後,便接她家去罷。”
裴越道:“太夫人寬厚,但大姐做這些是出於本心,並非妄圖虛名。”
裴太君被堵得有些難受。
裴越見好就收,看了一眼略顯不自在的桃花,便對裴城說道:“勞煩大哥帶這丫頭去大姐那邊。”
桃花離開定國府的時候還只是一個黃毛丫頭,但是正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在衛國公府悠閒自在的生活讓她早就脫離丫鬟的氣質。堂內那些丫鬟婦人悄悄拿眼打量着桃花發間那些華貴的釵飾,又見裴越對其如此寵愛,心裡早就泛起無數酸水,卻又不敢在面上流露分毫。
裴城微微頷首,然後便帶着桃花離開定安堂。
裴太君雖然老邁卻不昏聵,知道裴越肯定有事要談,便屏退了其他丫鬟僕婦。
然而在衆人退下之時,裴越忽然開口道:“溫玉姑娘暫且留下。”
人羣之中,一抹清瘦的身影忽而駐足,那雙杏眼飽含複雜情緒地望着裴越。
裴太君不解其意,待堂內安靜下來後,略顯緊張地問道:“衛國公,可是這丫頭犯了什麼錯?”
裴越微微搖頭,平靜地說道:“太夫人,當年我被李氏指使的惡奴欺凌苛虐,險些便活不下去。若非當日騙走那惡奴,強行闖入明月閣面稟太夫人,恐怕生機將會斷絕。”
裴太君不自覺地攥緊雙手,隨即哀聲道:“老身自然記得,李氏仍在佛堂禮佛,若是衛國公心有不忿,老身願代裴家賠罪。”
這句話裡帶着幾分深意,裴越的身世問題雖然被莫蒿禮的葬禮掩蓋過去,但是有些人不會忘記。如今裴太君自然知曉,當年她夫君抱回來的嬰兒竟然是祁陽長公主的外孫,難怪他對這件事諱莫如深。
裴越笑了笑,淡然道:“太夫人誤會了,那些都是前塵往事罷了。當日我能進入明月閣,蓋因溫玉姑娘出手相助,後來也是她爲我擋下裴戎的怒火。那一日她親自將我送回小院,我便暗中立下誓言,將來若是能出人頭地,總要還她這份恩情。”
裴太君怔住。
她怎麼也想不到裴越今日前來居然是因爲此事。
以裴越如今的權勢和地位,再加上他的名望和年紀,想要什麼美人不可得?只要稍稍漏出點風聲,不知有多少府邸願意將正經小姐許給他作爲妾室。
正因如此,她仿若初次相見那般望着裴越。
這世上竟真有這樣的人?
不過下一刻她心裡便涌起喜悅之意,溫玉對她來說雖然重要,可若是因此能慢慢修復兩座國公府的關係,對於裴城將來的前途可謂大有裨益,誰不知道裴越如今在皇帝陛下心中的地位?
不過她沒有立刻答應下來, 只道:“難爲你有這份心意,不過溫玉跟了我這麼多年,此事終究要看她自己的想法。”
裴越頷首道:“理應如此。”
迎着兩人各不相同的目光,溫玉不禁垂首望着地面。
雙手微微顫抖着。
她想起裴越走出這座國公府之前,自己去那座逼仄的小院送去裴太君準備的儀程,親眼看着他和桃花相處得那般從容親密,心中彷彿被春風吹亂了遐思。
她也曾經想過,倘若真有一日能跟在裴越身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長久的沉默之後,溫玉點頭應下。
然而她心裡卻生出了幾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