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散朝之後,盛大人與我小聚,席間曾言道,此衛國公非彼魏國公,裴越斷然不會如王平章那般生出篡逆之心。”
簡容突然的話鋒一轉讓裴越微微一怔。
他口中的盛大人自然是指新任禮部尚書盛端明,這位清流老臣一直以來對裴越信任有加,曾經數次挺身而出仗義執言。
裴越感懷道:“盛老大人拳拳愛護之意,委實令我心有不安。”
簡容饒有興致地道:“你現在的表情很難與不安聯繫起來。”
裴越啞然失笑:“沒想到能從簡兄口中聽到這樣輕鬆的調侃。”
“爲人處世不宜太過死板,這是我在石炭寺這幾年得來的經驗。不瞞你說,親眼看着十一座礦場在大梁各地落成,源源不斷的蜂窩煤進入千家萬戶,給予百姓便利的同時,又有數之不盡的銀兩回流石炭寺,讓國庫變得更加充盈,繼而回饋到民生之中,我不止一次生出恍若隔世的念頭。”
簡容面色如常,嘆道:“苦讀三十年聖賢書,竟不知柴米油鹽方是根本。”
裴越點頭道:“所以我不惜用盡所有手段,也要讓簡兄接掌工部。”
“工部這邊情況較爲簡單,不像吏部那般盤根錯節,我已經大致理清楚其中脈絡,不過——”簡容頓了頓,凝望着裴越的雙眼道:“其實盛大人未嘗沒有糾結,既相信你的忠心,也擔憂將來的變化,所以陷入猶豫和反覆,不知伱究竟想做到哪一步?”
裴越灑然一笑,徐徐道:“在蜂窩煤問世之前,也有人嘗試過燒煤取暖,只是不得其法,因而效果和安全性遠遠比不上乾柴。我所做的並不複雜,不過是改良製作的工藝,然後輔以配套的爐子。世事皆如此,沒有人能憑空變出一個王朝,上古時期茹毛飲血的人們,他們在最初的時候只是希望有一個頭領,組織所有人狩獵進而得到保證生存的食物。”
簡容安靜地聽着。
裴越繼續說道:“頭領掌握着絕對的權力,但他不可能長生不老,所以當他失去能力的時候,部落要推舉出一位新的首領。起初所有人都認可這種權力交接的方式,但隨着人口的增加和族羣的擴大,權力的分量便越來越重,不是每一位首領都願意讓渡出手中的權力。”
簡容頷首道:“從禪讓到世襲的轉變。”
裴越道:“世襲意味着階層固化,
也會導致權力的不斷集中,不僅僅特指皇權。譬如門閥士族的出現,便是這種情況的具象體現。上升的渠道被封死,黎民百姓只會淪爲奴僕,前魏便是成於門閥亦亡於門閥。”
他眼中飄起一抹悵惘,沉聲道:“簡兄熟讀史書,理應明白每一個王朝都是一次輪迴。立國時的篳路藍縷同心協力,鼎盛時的海晏河清承平富足,再到王朝末期的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數千年裡反覆上演,終究沒有什麼不同。”
簡容斟酌道:“如今世間三國皆已推行科舉取士。”
裴越搖搖頭,譏笑道:“西吳至今還保留着前魏的傳統,世襲、納貲、軍功、薦舉、郎選、恩蔭不一而足,看似五花八門種類齊全,本質上沒有區別。南周倒是將科舉取士定爲國策,可是簡兄或許不知,他們那裡每一次的中舉士子,究竟有多少人出自本地豪強和南渡世族,終究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簡容沉吟片刻,緩緩道:“大梁並非如此。”
“是,但是還不夠。”裴越誠懇地說道:“因爲我們無法決定龍椅上的那位會如何變化,想要成爲千古一帝很難,可若僅僅是敗壞江山的根基,絕大多數皇帝都能輕易辦到。”
簡容苦笑不已。
他現在大抵領悟裴越的想法,試探地問道:“便如你方纔所言,重點在於改良二字?”
裴越道:“蜂窩煤是改良,紡紗機是改良,我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改良。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想過要徹底掀翻頭頂上這層鐵幕,但是我們可以做一些行之有效的改良措施,諸如改革朝廷官制、推動農耕、手工業和商業的發展,在這個基礎上建立系統化的章程,給普通人更多的選擇,逐漸拓寬上下流通的渠道。”
簡容不斷點頭。
裴越冷靜地說道:“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至少在我們有生之年,皇權仍然存在而且必須存在,否則帝國將會四分五裂,我們都會是史書上的罪人。”
簡容眼中浮現一抹神采,悠悠道:“能夠參與其中,這是我的榮幸。”
裴越微微一笑,誠摯地道:“也是我的榮幸。”
……
簡容婉拒了裴越的宴請,冒着大雨離開這座恢弘大氣的國公府。
裴越親自將他送到門外,目視着那輛簡樸的馬車駛離長街,不禁輕輕地嘆了一聲。
這位工部尚書其實代表着朝中一部分有識之士,也包括像盛端明這樣的清流文臣。
如今劉賢在盛怒之下,命令太史臺閣與鑾儀衛大索京師緝捕朝臣,必然會讓朝堂格局出現改變,無形當中導致開平帝的佈局重新洗牌。
這就是裴越想要達到的效果。
古水街刺殺是一場苦肉計,針對的卻不僅僅是襄城侯蕭瑾,甚至爲了讓天家和兩府重臣安心,裴越主動出面替蕭瑾說話。他看中的是朝堂上的中堅職位,雖然不可能全部換成他的人,至少可以提前安排好十餘根釘子。
裴越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轉身走回府內,徑直來到東跨院,這裡是親兵們居住的地方。
廂房之中,一位年輕人見到裴越的身影之後,立刻起身行禮。
裴越擺擺手,打量着對方的氣色,溫言道:“這段時間並非是要故意晾着你,只是時機未到,讓你倉促出京的話很容易引起旁人的猜忌。”
年輕人道:“末將明白。”
裴越頷首道:“此番南下路途遙遠,你不必擔心家中親人,我會照顧好他們。 ”
年輕人爽朗地道:“當年在西境固原寨的時候,末將便知道國公爺言出必行,所以並不擔心。”
被他這句話勾起往事回憶,裴越亦不禁有些感慨,望着年輕人英俊的面孔,他愈發放緩語氣道:“雖然現在我還不能讓你光明正大地領兵,但是終有一日,定軍侯府必然會在你手中光耀門楣。”
年輕人便是羅克敵。
羅煥章死後,定軍侯府亦被除爵,好在羅克敵和羅氏一族被裴越保了下來,雖然爵位被奪淪爲庶民,至少強過那些抄家滅族的府邸。
裴越擡手輕拍羅克敵的肩膀,正色道:“到了成京之後,席先生會將商號的護衛交予你手中,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看到一支真正的精銳雄師。”
羅克敵挺身肅立,凜然道:“定不負國公爺所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