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賢思考的時間很長,裴越並不着急。
他不是爲了火器局的順利設立,以及將這個殺器繼續納入自己的掌控,才拋出這樣一份誘惑力極大的建言。縱觀歷朝歷代,文武之間很難實現真正的平衡,出於對武人的天然不信任,文臣並不希望軍方掌握太多的權力。
但如果文臣徹底壓倒武勳,後果將會非常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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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見某些朝代重文輕武,導致武人地位極其低下,最後外敵入侵時甚至沒有可戰之兵?
當然,一個王朝覆滅的原因很複雜,並不能完全歸咎於武將的地位,但是裴越始終牢牢記得一句話:不違時,不歷民病,所以愛吾民也;不加喪,不因兇,所以愛夫其民也;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其民也。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想要改變開平帝曾經憂心忡忡的局面,必須給武勳親貴加上一道禁制,這便是他今日提出這個建議的原因。
而改制整個軍方官職體系,則是強化西府權柄的另一道程序。
一退一進,方爲和諧之道。
良久過後,劉賢感嘆道:“愛卿此言……朕確實有些意想不到,驟然聽聞難免驚訝。朕當然支持愛卿的想法,但如今兩位軍機皆已離京,是否等他們回京之後再行定奪?”
不是他生性膽小,而是這個舉措必須要得到軍方大部分人的支持,尤其是兩位軍機、禁軍主帥、京營主帥、邊軍各營主帥乃至武勳親貴們的態度。以往軍餉撥發是軍方內部的問題,如何給自身及部屬們爭取更大的利益,終究是一家人關起門來討論,可若是將來這些將帥要仰文臣之鼻息,又有幾人能夠做到心甘情願?
裴越平靜地道:“陛下,兩位軍機定然不會反對,同時接下來的軍方改制也足以牽扯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所以這是最好的時機。只要陛下首肯,臣會在五軍都督府改制完成之後,親自上奏言明此事。”
他的語調依舊從容淡定,然而劉賢已經滿心感動。
這樣一件會觸怒幾乎整個武勳集團的提議,無論由劉賢還是兩位東府執政提出來,都必然會讓武勳們沸反盈天。唯有裴越出面才能壓制住那些驕兵悍將,可他原本不需要這樣做,甚至只是提出這個建言,劉賢就必須承情。
對於一位年僅二十歲出頭的實權國公來說,
裴越將來執掌軍機大權幾無爭議,這纔是後宮吳太后以及一部分重臣擔憂的根源。
可是如今……他選擇主動朝自己身上下刀,而且還打算替年輕的皇帝擋住來自軍方的壓力。
這樣的人怎會心懷不軌?
劉賢深吸一口氣,正色道:“裴越,朕絕對不會忘記今日你說的這番話。”
裴越卻搖頭道:“陛下,這是臣應該盡到的職責。其實臣私下命人研究火藥,換做任何一個朝代都是死罪,陛下不僅沒有問罪,反而對臣信任如初。哪怕只是報答陛下的信重,臣都得忠心報國矢志不移。更何況,臣不止一次說過,希望大梁能出現真正的盛世。”
劉賢微笑道:“你有這份心便好,朕卻不願意讓你成爲衆矢之的。”
裴越微微皺眉。
劉賢擺手道:“增設火器局和改制五軍都督府,這兩件事你可以協調另兩位知院和柳公綽,儘快拿出細緻完整的章程在朝會上通過。至於你所言西府財權移交兵部之事,朕會明發聖旨曉諭各地。”
“陛下……”裴越苦笑一聲。
劉賢堅定地道:“此事無需再議,難道在你心中朕連這點擔當都沒有?有兩位軍機和你的支持,這件事的阻力大爲減弱,朕不相信下面的人還能掀起什麼風浪。”
裴越只得領命。
君臣二人又談論了一番細節,確定沒有紕漏之後,裴越便行禮告退。
劉賢依舊難掩振奮之色,起身朝後宮行去,徑直來到景仁宮中。
“給母后請安。”
雖然如今貴爲大梁天子,劉賢亦不曾放鬆對自己的要求,每天都會來此給吳太后請安,行禮如儀一絲不苟。
吳太后笑容醇厚道:“皇帝不必多禮。”
她很快便察覺到劉賢眉眼間的喜色,饒有興致地問道:“皇帝因何這般喜悅?”
劉賢在長榻另一邊坐下,感慨道:“母后,兒臣竟不知裴越有這等心胸和魄力。”
吳太后微笑問道:“哦?說來聽聽。”
劉賢便將御書房內的君臣對答詳細複述,沒有漏下任何一個細節。他委實沒有想到困擾天家數十年的頑疾,居然有可能在自己手中解決,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可謂顧盼神飛滿腹豪情,於是並未注意到吳太后臉上始終掛着淺淡的笑意,眼中亦無欣喜之色。
劉賢恍若未覺,笑道:“母后,只要能順利將西府財權移交兵部,將來便很難出現逆賊王平章那樣的軍頭,兒臣思來不禁心神激盪。”
吳太后淡淡道:“極是。”
劉賢終於發現太后的神情略顯古怪,遂問道:“母后,莫非兒臣的處置有不妥之處?”
吳太后沉默片刻,緩緩道:“皇帝,哀家有一事不解。”
劉賢恭敬地道:“請母后示下。”
吳太后字斟句酌地道:“爲何你要拒絕衛國公的提議,不讓他來首倡此事?”
劉賢不解地道:“母后,裴越出面必然會觸怒軍中的那些實權武勳,這對他的負面影響很大。他這樣做可謂赤膽忠心,兒臣又怎能置身事外?再者,兒臣覺得此事通過明發聖旨來解決,可以避免人心動盪不安。先皇在世時曾經教導兒臣,天子行事理應光明正大,如此才能令天下人信服。”
吳太后輕嘆道:“這話確有道理,可是你不要忘記,你不是先皇,至少在眼下還不具備他的威望。”
劉賢楞了楞,輕聲道:“母后,兒臣明白您的擔憂,也知道您是爲兒臣着想。可是如果兒臣永遠都站在您和滿朝文武的後面,又如何能讓大梁子民相信,兒臣會成爲有爲之君?堂堂大梁天子,難道連站在臺面上的勇氣都沒有?”
吳太后怔怔地望着目光堅毅的劉賢,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這一刻她的心情無比複雜,既因爲皇帝的成熟與果敢漸漸有了開平帝的一抹影子,又始終帶着不符合君王之道的赤子之心。
然而年輕的皇帝並不知道,權欲足以吞噬一個人的內心。
無論那個人是王平章還是裴越。
吳太后心中輕嘆,岔開話題道:“哀家本不願干涉你的後宮諸事,不過聽聞你近來去明德殿的次數越來越多,有些冷落皇后那孩子。賢兒,皇后乃是六宮之主,你不能過於冷淡,更何況對於天家而言開枝散葉方爲大事。”
劉賢略顯尷尬, 在這個問題上卻又不好辯解,只能垂首道:“兒臣明白。”
吳太后想了想,說道:“哀家有幾件玩器賞給皇后,你且一併帶去。”
劉賢便起身應道:“是,母后。”
幾名宮女捧着匣子隨劉賢離開景仁宮,吳太后沉思良久,轉頭望向那名女史說道:“告訴範餘,儘快做好妥當安排。待西境戰事大局已定,他便可以對定國府動手了。”
“奴婢遵旨。”
“還有,此事不要讓皇帝知曉。”
“是,太后。”
“下去罷。”
吳太后微閉雙眼,姣好的面容上泛起幾分疲憊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