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城,那座看守森嚴的監牢之中。
外面傳來一陣錯雜的腳步聲,方雲天扭頭望去,只見幼弟方雲驥雙手雙腳都戴着精鐵鐐銬,在數名眼中精光內蘊的男子押送下出現。
方雲天霍然起身,略顯緊張地問道:“雲驥,你可還好?”
他很清楚幼弟的性格,不單單是年輕氣盛的緣故,還有天性裡剛直易怒的存在,如今淪落到階下囚的境地,難免會在樑人手中吃盡苦頭。
方雲驥尚未開口,走在後面的谷蒼淡淡道:“方將軍無需擔心,令弟雖然有些混不吝,但這段時間因爲怕殃及到你這位長兄,故而還算安分。”
方雲天心中百味雜陳,但是不願在谷蒼面前示弱,便收斂心緒問道:“谷將軍有何指教?”
谷蒼示意那些高手將方雲驥帶到一旁,然後直視着方雲天的雙眼說道:“有兩件事要告知方將軍。其一,你麾下的一萬餘降卒已經被押往蒲圻城,如今處於我朝鎮南大營的看管中。國公爺有令,倘若方將軍不肯低頭,大戰開啓之時,會用這一萬餘顆人頭祭奠我軍戰死的英靈。”
“你敢!”方雲驥雙眼赤紅,目眥欲裂。
“雲驥,冷靜。”方雲天目光復雜,隨即對面前的年輕武將說道:“繼續。”
谷蒼悠悠道:“日前,國公爺親領武定衛與泰安衛,乘海船順流南下,於你朝播州境內金鼓嶼登陸,星夜奔馳三十餘里,不費吹灰之力攻下平江鎮。如今這個消息已經傳遍你朝境內,你朝皇帝和令尊暫時都還沒有做出應對。”
這番話如晴天霹靂,震得方家兄弟茫然失語。
方家發跡於平江,那座海邊城池對於他們的意義無法衡量。對於他們的父親來說,平江鎮便是他能在大周朝堂上立足的根基。雖然軍中的平江子弟人數不算很多,目前成建制的軍隊僅有陷陣營、狼突營、銳甲營和方家嫡系子弟的親衛,但是從這些軍隊中出來的優秀將官足以幫助方謝曉掌控更多的軍隊。
如今平江落入裴越之手,豈不是說明他們的親眷性命都被敵人掌控?
谷蒼靜靜地望着方雲天,良久後才說道:“方將軍,本將相信你對令尊有一定的影響力,方家是否願意改弦更張,如今牽扯到數十萬人的生死存亡,也關係到南境會不會變成白骨千里的人間地獄。
”
方雲天神色慘淡,緩緩道:“衛國公希望我如何做?”
谷蒼道:“請方將軍將你的看法告訴令弟,本將會派一葉扁舟將他送回南岸,由他轉告令尊。至於往後的事情,方將軍不必憂心,國公爺會給令尊一個臺階下。”
方雲天遽然擡首,對方話中“臺階”二字意味深長,顯然裴越攻佔平江還只是一道前菜。
谷蒼平靜地與他對視。
方雲天遲疑片刻,終究點了點頭。
谷蒼便不再多言,邁步走到一旁。
方雲天望向方雲驥,艱難地道:“雲驥,你見到父親之後,告訴他局勢已經無法轉圜。如今陛下一意孤行,冼春秋暗藏禍心,朝中階層愈發割裂,縱有補天之心亦無法逆天而行。看似衆志成城的水面下,各方暗流涌動心懷鬼胎,已非人力所能挽救。不過,你我既然是方氏子弟,無論父親最終作何選擇,我等唯有以命追隨。”
方雲驥虎目含淚,道:“大哥……”
方雲天面色灰敗,轉過頭道:“你去罷,父親會明白我這番話的意思,無論結果如何,至少你能活下來。”
方雲驥彷彿忽然之間成熟起來,他雙膝一彎跪倒在地,十分困難地磕了三個頭,顫聲道:“大哥,保重!”
全程旁觀的谷蒼擺擺手,那幾名高手便架起方雲驥然後離開監牢。
方雲天心喪如死,頹然靠在牆上,凝望着那個方寸小孔,目光黯淡無神。
……
江陵城南方,周軍承北大營駐地。
總理軍務大臣冼春秋在一千精銳騎兵的護送下來到此地,剛剛走進營地便感受到瀰漫在所有人頭頂的緊張情緒。
方謝曉在一衆剽悍武將的簇擁中親自出迎,冼春秋神色凝重地道:“國公爺,平江那邊境況如何?”
方謝曉沉聲道:“城內只有兩千軍士,無法阻擋裴越麾下的精銳,如今城門已經封閉,所有人都在北樑軍卒的控制之下。”
二人走進帥帳,餘者在外等候。
冼春秋極爲罕見地喟嘆一聲。
原本按照他的推斷,裴越想要完全扭轉局勢,只能從天滄江下游展開進攻,這樣一來勢必會和臨江大營以及方謝曉的嫡系拼個你死我活。然而誰能想到那裴家子居然一招天外飛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取平江鎮。
這可是挖斷方謝曉根基的毒辣之策!
如果不能儘快解決這個問題,就怕方謝曉都不能彈壓住軍中的人心惶惶,畢竟妻兒老小都在敵人的屠刀之下,前線將士誰能做到報效國家?若是放任局勢惡化下去,前線大軍甚至有譁變的可能,誰讓平江子弟在承北大營和臨江大營內勢力龐大?
一念及此,冼春秋果決地道:“國公爺,此事不可耽擱,理應儘快發兵奪回平江鎮。”
方謝曉晦澀地道:“不能這樣做。”
冼春秋眯起雙眼。
方謝曉嘆道:“老侯爺,方某在得知此事的那一刻就想發兵,但是你我皆知裴越是何等人物,他敢這樣做分明是有了詳盡的謀劃。從他接任邊軍主帥之後的一系列手段便能看出,此人尤擅連環計。海上一戰我軍水師損失慘重,但這只是開始,他立刻便讓水師切斷下游南北兩岸,然後集結重兵擊潰我朝在北岸的三萬大軍。”
冼春秋怔了怔,漸漸醒悟過來。
方謝曉繼續說道:“江陰之戰結束後,他做出明面上全線反攻的跡象,其實只是想吸引我等的目光,然後奇兵南下奪取平江。然而,這依舊不是結束,如果方某沒有猜錯,裴越最終的目的就是誘使我軍南下。”
冼春秋神色愈發難看,接着對方的話頭道:“所以仍舊是調虎離山?”
方謝曉點了點頭,道:“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信息,裴越麾下是武定衛和泰安衛,這都是他親自操練出來的精銳,兵力足有兩萬餘人。想要從他們手中奪回平江,你我派誰南下?若是臨江大營,樑軍肯定會從天滄江下游趁虛而入。若是承北大營,誰來應對江陵城中的樑軍?”
他頓了一頓, 望着冼春秋的雙眼說道:“如果老侯爺領軍南下,誰能保證漢陽城內的樑軍不會出動,然後截斷我朝西線大軍的退路?畢竟,裴越調集兩座大營進攻思州,西線戰場的局勢並不樂觀啊。”
兩位軍方宿將目光沉重,此刻他們才窺見裴越這一手連環計的真相,尤其對方奇兵奪取平江之策,更如一刀砍在蛇之七寸,竟讓他們進退維谷。
千里戰線竟無可動之兵,這便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冼春秋雖然希望方謝曉麾下的精銳在大戰中消耗殆盡,眼下卻還沒到時候,他更不希望方謝曉直接垮塌,因此十分關切地道:“國公爺,平江終究不能……”
方謝曉截斷了他的話頭:“老侯爺,方某已經上奏陛下,請他調動禁軍前往平江。”
冼春秋沉默片刻,最終只能認可這個決斷,嘆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