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入城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命令秦賢挑選一軍精銳進駐南周皇宮,進一步加強對皇室的控制。第二件事則是讓唐臨汾派兵掌控城內各處要道。
他永遠不會低估自己的敵人,即便如今稱的上大局在握,但不能排除南周那些忠勇之士想要逆天改命。越是在接近大功告成的時候,越要提防陰溝裡翻船,裴越這些年讀過的史書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個淺顯的道理。
在完成對建安城的初步轄制之後,他才帶着背嵬營來到下榻的地方。
這裡是南城一座面積廣闊的園林,原本就是清河徐氏的產業,在叛亂髮生後作爲徐初容的住處。
洗漱更衣之後,裴越來到水榭之旁的花廳,徐初容已經在這裡等候。
丫鬟們奉上香茗,然後非常自覺地退下。
兩年未見,徐初容的容貌並未發生明顯的變化,依舊如當初那般瑰姿豔逸,但氣質上要成熟不少,漸漸有了梳雲掠月的韻致。
她坐在窗邊,猶如一株天然風流的芙蓉,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問道:“沈家姐姐呢?”
裴越有些意外於她的開場白,想了想回道:“她還在平江,不願來建安。”
徐初容不解地道:“沈家姐姐不願見我?”
裴越搖頭道:“當然不是,她知道我來建安肯定有忙不完的事情,便託辭疲憊不願奔波。”
徐初容輕“咦”一聲,上下打量着裴越,饒有興致地道:“你這兩年究竟給沈家姐姐灌了什麼迷魂湯?我一直以爲她不會像我這樣……總之,我覺得這件事不可思議,沈家姐姐素來心境高遠不弱鬚眉,很難想象她會對一個男子如此小意。”
裴越在她對面坐下,忍俊不禁道:“我聽先生說過,你和她曾在成京城中相處過一段時間,姊妹情誼頗深,今日能聽到你爲她打抱不平,看來先生所言非虛。”
徐初容輕哼道:“還是像以前那樣喜歡轉移話題。”
裴越其實很清楚她的言外之意,顯然是對他和沈淡墨的故事感到好奇,但他不願細論此事,因爲難免會牽扯到他和麪前少女之間的關係。
此番南下能夠底定大局,徐初容居功甚偉。
雖然很多事情他早就開始安排,尤其是太史臺閣在建安城中的活動加速叛亂的發生,但如果沒有徐初容帶來清河徐氏的名頭,那些人的信心未必會如此堅定。
但是有些事終究需要解決,無非優柔寡斷還是快刀斬亂麻的區別。
一念及此,裴越直視着徐初容的雙眼,誠懇地道:“待南方諸事解決之後,你可願隨我北上?”
徐初容微微一怔,雙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紅暈,喃喃道:“北上?”
裴越點頭道:“嗯,這是出於爲你的安全考慮。雖然你我皆知這次叛亂是源於周朝內部的勢力鬥爭,但那些人將你推出來,無非是希望你來承受宗室遺老和一些忠臣的怒火。如果你繼續留在建安,將來肯定會遭遇數不勝數的刺殺。”
徐初容本就聰慧,很快便理解裴越的擔憂。
她的表情卻有些奇怪,既有一瞬間的慌亂,也有無法掩飾的羞意。
隨他北上?
這句話的深層含義無比清晰。
良久過後,徐初容擡起頭說道:“你是想要告訴我,大梁衛國公要納妾?”
裴越目光溫和,鄭重地道:“不是,我會用八擡大轎迎你進門。”
徐初容只覺心跳猛然加快,偏過頭道:“我可沒有答應要嫁給你。”
裴越聞言輕嘆道:“原來是我自作多情,罷了,我明白你的——”
還沒說完,便見徐初容轉過頭來,柳眉微豎:“裴越!”
裴越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徐初容看着他得意的模樣,不禁面色不善蹙起眉頭,恨不能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一口。
幾番猶豫之後,終究只是從瑤鼻中蹦出一個冰豆子般的音節。
“哼!”
……
首輔宅邸。
徐氏族人盡皆出迎,望着府前街上精銳剽悍的北樑騎兵,膽小者不禁雙股戰戰,唯恐對方突然狂性大發。不過站在前列的族老們倒還能維持鎮定,他們並非不相信那位北樑國公的心狠手辣,而是有徐初容站在中間,裴越便不會對徐家動手。
他們心中暗自喟嘆,自身終究還是見識淺薄,不比家主深謀遠慮,早年間一記暗棋居然能夠讓清河徐氏免於危難。回想起前段時間聽聞宮中變亂的詳情,這些人在家中暴跳如雷,怒斥徐初容將清河徐氏的千年清譽毀於一旦。
如今卻有人生出熱切的想法,依家主之女和北樑裴越的關係,清河徐氏說不定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畢竟對方也需要人來打理南境故土。
一衆人等神色各異,裴越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目光落在居中那位滿面滄桑的老者身上。
以徐徽言爲首,徐氏族人嘩啦啦跪成一片,口中恭敬地道:“恭迎大梁衛國公。”
但是徐徽言並未跪下,因爲裴越上前一步攙住他,溫和地道:“首輔大人不必多禮。”
徐徽言一愣,旋即黯然道:“亡國之臣不敢受此稱呼。”
裴越眼中浮現一抹敬意,這纔是一國首輔該有的表現,只可惜像徐徽言這樣的人太少,南周七十年繁華富庶早已腐蝕了絕大多數人的心志。
他淡然地道:“既然如此,那晚輩便以徐公相稱。”
徐徽言大概明白麪前這位年輕權貴以禮相待的原因,不僅是出於全盤考慮,或許還和他的幼女有關,故此目光越過裴越的肩頭看向後方。
裴越心中瞭然,低聲道:“徐姑娘今日不宜出現。”
這句話讓徐徽言臉色微變,老辣如他怎會不明白裴越的想法,分明是不願徐初容繼續牽扯進皇權交接這件事裡,並非是擔心她掌握太多的勢力,而是儘量淡化她在這次叛亂中的身份,目的自然是要保護她。
這一刻他心緒無比複雜,輕嘆道:“國公有心了。”
裴越應道:“分內之事。”
徐徽言便側身道:“請。”
裴越亦道:“請。”
這座宅邸清幽雅緻,但顯然住不下太多人,因此門外那些徐氏族人在見禮後紛紛告退,而府內各處也有裴越的親兵駐防。
兩人直入正堂,徐徽言執意請裴越上座,自己則忝陪下首。
敘茶過後,徐徽言略顯疲憊地道:“國公此行有何見教?”
裴越放下茶盞,凝望着老者兩鬢泛白的頭髮,鄭重地道:“雖說此戰大局已定,但是還有太多事情需要處置。我在來時的路上便想過,如果要儘快平息南境風波,保證此地能夠順利納入大梁疆域,除去剿滅冼春秋的部屬和爭取方家的支持之外,還需要一位朝中宿老主持大局。”
他微微一頓,徐徐道:“思來想去,沒有比徐公更加合適的人選。”
徐徽言默然不語。
沉思片刻後,他另起一言道:“老朽確有一個想法。”
裴越微笑道:“請說。”
徐徽言直視着裴越的雙眼,不急不緩地道:“國公在樑國南境推行變法卓有成效,如今又立下開疆拓土之功,貴國皇帝和太后恐怕容不下國公繼續掌權。但是國公又不可能放棄手中的權力,那樣不僅會讓你的心血付之東流,甚至可能有殺身之禍。”
裴越目光微凝,神色依然平靜。
徐徽言繼續說道:“國公所言,老朽自然不會推辭,就是不知貴國皇帝一道旨意傳來,國公是否還能留在南地?如果沒有國公在此坐鎮,無論拒北侯還是鎮國公,乃至於那些心懷妄念的豪門大族,會不會趁亂揭竿而起?可如果放任國公繼續操持大局,恐怕貴國皇帝會睡不安穩。”
這番話裡帶着比較明顯的挑撥之意,徐徽言也沒有刻意掩飾。
問題在於他提出的問題極有可能成爲現實,即便裴越不相信劉賢會那麼愚蠢。
堂內氣氛無比沉肅。
裴越不慌不忙地道:“那依徐公之見,我該如何決斷?”
徐徽言雙眼微眯,正色道:“與其進退維谷,不若坐北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