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一座曲徑通幽的庭院內,兩名男子對面而坐,桌上擺放着一壺雨前採摘的白毫銀針。
範餘嗅着杯中茶香,讚歎道:“只有在侯爺這兒才能喝到這種好茶,不比宮裡的貢品差。”
對面那位侯爺失笑道:“你少在我面前裝模作樣,當我不知道太后娘娘時常賞賜你一些上品茶葉。”
範餘搖頭道:“那是太后娘娘的賞賜,小人怎麼敢喝?平時還是在柳家商號那裡買些南邊產的茶葉,不知道丟進去多少銀子。”
侯爺擡手點了點他說道:“行了,一會走的時候帶上二兩白毫便是,我這兒也沒有太多給你。”
“多謝侯爺。”範餘滿臉堆笑道謝。
二人閒談片刻,那侯爺終於轉入正題:“定國府那樁案子,宮裡究竟是什麼打算?”
範餘臉上的笑意褪去,一聲嘆息:“哎,現在兩邊算是架住了。洛執政的提議本是一步好棋,可以在儘量避免引起物議的同時制約晉王的權柄。只是這晉王的確心機深沉,前日吳學士纔剛剛表明來意,他立刻便將孝道擡了出來,直言在定國府那案子查明之前不會接受朝廷的任何任命。”
隨着時間的推移,那樁案子的細節逐漸在坊間流傳開來。
裴戎還處於癡傻的狀態,應該是被純度很高的烈酒燒壞了腦子,裴雲據說臥病在牀休養,好像是受了外傷,而晉王最在意的長姐裴寧在那一夜驚嚇過度,至今都還沒有完全康復。雖然裴家這些年風光不再,但畢竟是當年的軍中第一豪門,諸多世交至親紛紛表態支持。
其實在座兩人心知肚明,那案子的內情很簡單,想必裴越也瞭如指掌,只不過這個蓋子萬萬不可揭開。
那侯爺微微皺眉道:“隨便找幾個替死鬼不就行了?”
範餘搖頭道:“侯爺應該知道晉王的城府,這事若是一直拖着倒也罷了,他沒有證據也無法公開指責太后娘娘。但朝廷若是隨意打發,恐怕他會抓住這一點趁勢發作。”
侯爺平靜地說道:“看你現在從容的狀態,想必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
範餘道:“小人向太后娘娘進言,爲了配合陛下與洛執政的這步棋,定國府的案子必須要解決。當初在謀劃這件事的時候,小人便想爲太后娘娘找一個替罪羊。
”
侯爺沉吟道:“裴雲?”
範餘點頭道:“沒錯,這是最合適的人選。這位裴二公子劣跡斑斑,曾經接連算計裴戎、裴城和裴寧等等至親,只爲做他的進身之階。更關鍵的是,晉王對裴雲觀感極差,當初就是他在朝會上揭露裴雲的真面目,徹底毀掉他的前程。”
侯爺緩緩道:“縱然裴雲做過很多壞事,弒父可不是一般的罪名。”
範餘坦然道:“侯爺或許不知,小人並非單獨與裴雲密會,每次都還有一人在場。先前便想着此事若出現紕漏,就讓那人出來告發裴雲。不論裴雲如何能言善辯,有件事他始終無法解釋,即刺客是扮做他的小廝進入定國府。再加上有人佐證,他就是跳進綺水也洗不清。”
侯爺端起桌上的白瓷茶盞,淺淺飲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些事你本不必對我說。”
範餘賠笑道:“太后娘娘有言,武勳親貴之中,襄城侯最值得信任。再者侯爺這段時間委曲求全,不就是爲了降低晉王的警惕?”
這處庭院位於鼎鼎有名的襄國府內,侯爺自然便是當朝右軍機、襄城侯蕭瑾。
範餘所言委曲求全,指的是在南境指揮落敗後,蕭瑾一改以前對裴越的猜忌和敵對態度,至少在明面上十分謙卑。譬如這次裴越返京後,蕭瑾親自爲其牽馬執蹬,在朝堂上也從未表露過對裴越的排斥之意。
在朝中大部分官員看來,蕭瑾這樣做顯然是被裴越在軍事上的才華所折服,他們也樂意看到軍中兩位武勳的代表化敵爲友。
蕭瑾聞言自嘲一笑,淡淡道:“裴越若是這麼懵懂天真,早幾年便死在了戰場上。”
範餘不急不緩地說道:“那也未必,誰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定國府這樁案子結束後,想必晉王沒有再拖下去的藉口,但是太后娘娘有言,晉王未必甘願接受離開朝廷中樞的結局,所以還望侯爺能夠做好萬全的準備。”
蕭瑾沉靜地問道:“太后娘娘有何示下?”
範餘道:“雖說如今裴城是守備師主帥,但是在必要的時候,太后娘娘希望侯爺可以主持大局。”
都中常備守軍分爲守備師和禁軍,後者絕對不可離開皇宮,所以守備師數萬將士便是城內最強的力量。
當初四皇子劉贊謀逆造反,最大的底氣便是守備師爲他所用。
蕭瑾明白他話中深意,沉聲道:“不至於此。”
範餘輕嘆道:“侯爺,不可不防啊。”
蕭瑾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
晉王府,青崖小築。
“嘿,你小子可真孝順,差點幫你爹洗了把臉。”
裴越站在搖籃旁,一臉心有餘悸的模樣。
兩個丫鬟幫搖籃裡的嬰兒換尿布,葉七坐在窗邊忍俊不禁地說道:“誰讓你這個當爹的整天不見人影,不是悶在書房裡做事就是見外客,好不容易來一趟這裡,兒子可不得認真歡迎你?”
裴越苦着臉道:“他歡迎我的方式就是朝我撒尿?”
葉七輕笑道:“說明你們父子兩人心有靈犀。”
裴越趴在搖籃旁逗弄了一會兒子,情不自禁地說道:“這小子命真好,母親傾國傾城花容月貌,父親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這麼多優點集於一身,將來肯定是一等一的風流公子。”
“呸,真不知羞。”葉七輕輕啐了一口,又問道:“咱們孩子的乳名,你可想好了?”
依照大梁的風土人情,初生嬰兒百日時定下乳名,等到週歲時纔會確定大名,故而葉七會有此問。
裴越起身走到葉七身旁,溫柔地幫她捏着肩膀,微笑道:“還有兩個月呢,不急。”
葉七擡手拍拍他的手背,輕聲道:“如果朝廷真的查明定國府那樁案子,你會不會接受平章軍國重事一職?”
裴越揉捏的動作不停,語氣十分平靜:“怎麼查?真讓太后出來接受天下人的鄙夷?就算朝堂諸公有這樣的決心,陛下身爲純孝之人,又怎能接受那樣的結果?這場博弈從一開始便是在激化雙方的矛盾,我本不願太過強硬,但是他們咄咄相逼,再不出手恐怕真會讓他們產生一種錯覺。”
葉七雖有些擔心,面上卻未顯露分毫,柔聲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揭開這個蓋子罷。”
這時一名大丫鬟垂首低眉走進來,恭敬地說道:“啓稟王爺,外面有天使求見。”
裴越目光微凝,冷冷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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