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怎麼有閒來這裡看看?”
徐初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剪水雙瞳刻意不看裴越,只望着挑窗外的秋日庭院,眉尖微微蹙着。
午後的時光格外安靜,唯有假山之間的活水傳來汨汨流動的聲響。
裴越心裡自然有些愧疚。
自從回京之後,他委實太過忙碌,連葉七和兒子都沒有多少時間陪伴,因此極少來西城瑞康坊這座宅子。望着少女似生氣又似傲嬌的模樣,他沒有大煞風景地談論自己是如何日理萬機,而是凝望着她弧線極其柔美的側臉說道:“我想你了,就來看你。”
“你……你胡說甚麼!”徐初容大羞,她何時聽過如此露骨的告白。
她不拘泥於森嚴禮教不假,但畢竟是清河徐氏的千金小姐,從小到大所見皆是飽讀詩書文雅內斂之人,縱然長大後有一幫南周權貴子弟跟在她身旁,那些人又怎敢出言不遜。
裴越不假思索地說道:“沒有胡說,這是實話。因爲想你了,所以一定要來看你。”
徐初容只覺心裡那根弦再也無法繃緊,猶如一絲甘甜涌入心尖,又似清風徐徐吹拂面龐。
她轉過頭迎着裴越的目光,白皙的面頰微微泛紅,輕聲說道:“其實我都知道。”
裴越好奇地問道:“知道什麼?”
徐初容眼波流轉,微笑道:“知道你近來忙得脫不開身,恐怕連小世子都沒有時間陪伴。眼下於你而言,既是風光至極名望達到頂峰的時候,也是危機重重最危險的時刻,稍有不慎就會跌得粉身碎骨。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還肯特意來這邊一趟,其實沈家姐姐和我心裡都很歡喜。”
提到裴越的兒子的時候,她眼中浮現一抹複雜的神情,似乎有些羨慕也有些悵惘。
裴越非常明智地沒有提這件事,往前湊近了些,緩緩道:“等忙過這一陣後,我有很多時間陪你。”
徐初容眨眨眼,擡起一雙纖纖玉手,不緊不慢地依次扳下手指,同時口中數道:“葉家姐姐、谷家姐姐、沈家姐姐、林疏月、桃花,還有那位你很看重的溫玉溫姑娘,再加上我一共七人。假如晉王爺就此收心養性,不再去外面招蜂引蝶,那一個月裡大概可以陪我四天,一年便是四十八天,確實很多很多呢。”
縱然裴越臉皮厚如城牆,此刻也不禁有些尷尬。
他覺得自己雖然不是柳下惠,但也不算沉迷女色之流,來到這個世界後有權有勢,連花魁都不曾招惹過,更別提他一手打造的沁園裡雲集天下美人,真有吃幹抹淨的想法也易如反掌。然而不知不覺間,他身邊的女子已經趕上了前世某部中的韋大人,只不過……
他略顯委屈地望着笑盈盈的少女,辯解道:“溫玉當年對我有恩,所以我將她從定國府帶出來,但我從未想過男女之情。”
徐初容微微偏頭道:“真沒想過?”
裴越搖頭。
徐初容“喔”了一聲,然後又開始掰着手指頭算起來。
裴越哭笑不得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今晚便不回府了。”
徐初容動作僵住,眸中飄過一抹羞惱之色,隨即輕哼一聲道:“不回便不回,反正這宅子裡有很多空房。”
望着她似嗔似喜的面容,裴越沒有得寸進尺繼續調笑。即便兩人早已定下終身,徐初容終究是沒有出閣的女孩兒,有些話顯然不太適合。他只是愈發靠近了些,然後伸手握住少女的柔荑,面上帶着溫柔的笑意。
徐初容身子微微一顫,想要抽開卻又不太捨得。
當年在抵達江陵城之前的那個夜晚,
她曾在迷濛的夜色中鼓起勇氣表達心意,然而她和裴越都知道那是一時心緒激動下的慌不擇言。事後她曾多次捫心自問,直到建安之變的前夕才終於確定自己的心意。這段時間幽居京都,雖有沈淡墨日夜相伴,少女心中依舊愁緒不安,如今感受着裴越掌心裡傳來的溫熱之意,她稍稍緊繃的身體逐漸鬆弛下來。
美人當前,又是這般任君採擷的溫順姿態,裴越難免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覺。
但他並未趁勢靠上去,除了徐初容因爲太緊張導致睫毛微微顫抖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咳咳……”
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打破了這份美好的旖旎。
徐初容連忙擡頭望去,只見身穿一襲淡青色半臂襦裙的沈淡墨倚在門旁,笑吟吟地望着這邊。感受到沈淡墨眼眸中的打趣之意,徐初容登時羞得不可自抑,忙不迭地將手抽出來,然後整理了一下鬢髮,換成正襟危坐的姿態。
裴越忍着笑意,轉頭對沈淡墨說道:“收拾妥當了?”
沈淡墨緩步走來,坐在不遠處那張交椅上,從容地道:“不過是些日常起居之物,丫鬟們很快便辦好了。”
徐初容略顯茫然地望着二人。
沈淡墨便道:“晉王爺不忍我們繼續住在這個逼仄的院子裡,於是特地親自前來,邀請我們去晉王府住着。”
徐初容雖然在面對裴越時略顯天真,但她顯然不是真的懵懂無知,一聽這話便品出其中蘊含的風雷之意,繼而看着裴越問道:“局勢已經緊張到這個地步?”
雖說她和沈淡墨還沒有與裴越成親,這層關係卻早已無需隱瞞,宮裡和朝中有很多人知道這座宅子裡住着晉王還沒過門的女眷。按常理而言,以裴越如今的權勢和地位,沒有人敢打這裡的主意,但是裴越卻要請她們搬去晉王府,可見危險已然不期而至。
面對這兩位蘭心蕙質的女子,裴越沒有故弄玄虛,坦然地道:“一般而言,那些人的目標只會是我本人,但我不能去賭有沒有喪心病狂之輩。若是你們有個閃失,我就算殺再多人去報復也無濟於事。”
大事當前,二女都沒有矯情作態,乖巧地答應下來,同時心裡難免有些甜絲絲的滋味。
裴越又道:“不過我也知道,眼下你們肯定不願住進王府,因此我在回京的時候便讓人在清鳳街上收拾好一套宅院,你們暫時先住在那兒,如何?”
沈淡墨和徐初容對視一眼,然後溫柔地笑道:“一切依你。”
……
蘄州,桂雲府,善寧縣境內。
日落時分,從西境返回的兩萬餘大軍在縣城外一片平地上安營紮寨。
收到消息的善寧縣令連忙帶着屬官和鄉紳代表,以及一車車物資前來勞軍,最主要的當然是想拜見傷勢沒有痊癒的左軍機穀梁。
就像這一路上的慣例那般,谷芒和谷範兩兄弟代表父親將這些人打發走。
返回中軍帥帳,只見穀梁和藏鋒衛指揮使韋睿站在一個簡易的沙盤邊,堂下還站着一位年輕人。
谷範擡頭看去,不由得笑道:“怎麼是你來了?”
年輕人便是晉王府親衛統領之一的蓋巨,他連忙見禮道:“京都那邊有些變故,因此殿下讓小人快馬加鞭來向侯爺稟報。”
谷家兄弟聞言便眉頭微皺, 谷範沉聲道:“又出了變故?”
穀梁依舊望着沙盤,淡淡道:“越哥兒之意,讓我推遲稍稍抵京的日期,最好是在祭天大典的同時。”
谷範愈發不解,凝眸看向沙盤,只見上面標註出京都北面的山川地貌,其中有幾個重點分別是興樑府皇陵、京軍北營駐地和首陽山礦場。
wωw▪Tтkā n▪¢O
韋睿便接過話頭解釋道:“殿下將南周宗室和投降官員帶回京都後,天子舉行過受降禮,但是因爲近來都中發生很多事情,所以遲遲沒有舉辦祭天大典。蓋巨說,在朝中一些重臣的建議下,天子將祭天大典定在九月初九日,屆時將率百官親赴興樑府皇陵,以收回南境故土之功祭告上蒼,告慰大梁歷代君王之靈。”
帳中皆是自己人,谷範也不需要遮遮掩掩,當即冷聲道:“天家打算在興樑府對妹夫下手?”
“相較而言,這肯定比在都中動手要好一些,假如吳太后真有這樣的決心。”
穀梁不急不緩地說着,然後看了旁邊肅立的蓋巨一眼,意味深長地道:“但是隻要越哥兒足夠冷靜,天家便沒有理由出手。”
谷芒這時開口說道:“父親,爲何不勸妹夫直接……”
帳內氣氛陡然肅穆起來。
穀梁沉吟不語,衆人無不緊張地望着他。
良久過後,他搖頭道:“我們對於都中局勢沒有他看得清楚,既然他特意讓蓋巨跑一趟,那便按照他的計劃行事,以免出現不可收拾的紕漏。”
衆人紛紛應下。
穀梁轉身而行,心中喟嘆道:“只盼這人間不負你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