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天光微熹之時。
一陣嘹亮的哭聲喚醒晨光,牀上的年輕夫婦遽然驚醒,男子依舊縮在溫暖的被窩中,女子卻已經披衣下牀,將嬰兒抱在懷中柔聲撫慰。
男子掀起錦被,坐起身發了一會楞,搖頭道:“我說小少爺,您一晚上哭六次,是不是有點太活潑了?雖說我和你母親都是天下少有的高手,也經不起你這麼折騰啊。”
聽到動靜趕忙進來幫忙的大丫鬟忍不住吃吃笑着,葉七一邊輕輕晃着兒子,一邊解開衣襟,嘴裡沒好氣地說道:“幼兒便是如此,哪有你這樣當爹的,這般不耐煩。”
裴越輕咳兩聲,下牀來到近前,看了片刻後說道:“我實在難以想象。”
葉七那雙靈動的眼眸轉過來,好奇地望着他。
裴越嘆道:“我很難將眼前的你,和那天一槍了結侯玉、英姿颯爽蓋世無雙的女俠聯繫在一起。”
葉七白了他一眼,努努嘴道:“疏月讓人準備了早飯,你自去用罷。”
裴越瞪着兒子,暗歎自己在家中的地位竟然開始下降,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葉七忍不住笑起來,在他耳邊輕聲道:“好啦,去吃飯,今兒不是要上朝?晚上……我和蓁兒妹子等你。”
“一言爲定!”
裴越登時喜笑顏開,樂滋滋地出門而去。
等他踏着清晨的陽光步入威嚴肅穆的太極殿,旁人看見的便是氣度沉凝不怒自威的晉王殿下。
今日乃是朔望大朝。
這段時間京都並不平靜,蓋因朝堂格局變化之劇烈超出很多人的想象。北郊之亂已然定性,乃是朝中部分文臣武勳針對晉王的陰謀陷害,牽連之廣令人觸目驚心,然而宮中那位皇太后從始至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左執政洛庭也沉默不言,一場清算毫無阻礙地進行。
被吳太后罷職的荊楚官復原職,這樁大案由太史臺閣獨自負責,鑾儀衛並未參與。
經過數千密探日夜不眠的偵辦,案情終於水落石出,完整的卷宗早在三日前便交給刑部,由刑部擬定刑罰。
此刻在所有朝臣的注視下,刑部尚書高秋不急不緩地念着判罰。
“……翰林學士吳存仁,勾連朝中大臣,陰謀陷害晉王,證據確鑿。刑部擬判斬立決,罰沒家資,並闔族貶爲庶民,朝廷永不錄用。”
不少人心中泛起驚懼,這樣的判罰委實殘酷,吳存仁自身赴死倒也罷了,想必他早就做好這個心理準備。然而因爲他一人之故,斷絕吳氏一族的爲官之路,足以讓他成爲闔族上下的仇人。
無人敢開口求情。
龍椅之上,劉賢稍稍沉默,隨即冷冰冰地吐出一個字:“準。”
高秋又道:“河間侯、禁軍主帥李訾,與吳存仁同謀,證據確鑿。刑部擬判斬立決,奪其爵位,並闔族貶爲庶民,朝廷永不錄用。”
這次劉賢沒有遲疑,直截了當地說道:“準。”
高秋便繼續說道:“原吏部尚書寧懷安,四下密謀串聯,在此案中所爲僅次於吳存仁與李訾。故此,刑部擬判斬立決,往下三代不得參加科舉。”
“準。”
“右軍機、一等襄城侯蕭瑾,雖未參與謀劃此案,然身爲西府軍機卻被衆犯輕易矇騙,故刑部擬判罷官去職,爵位降三等,罰沒入仕以來所得俸祿。”
“準。”
“京軍南營主帥、二等普定侯陳桓,與蕭瑾同例,故刑部擬判罷官去職,爵位降三等,罰沒入仕以來所得俸祿。”
“準。”
高秋語速不快,朝臣們聽得心驚膽戰,大梁立國近百年從未有過這般大案。
他們不由得悄悄擡眼望向百官之首的年輕王爺,此刻心中並無豔羨嫉妒之意,反而覺得他的身影愈發高深莫測。所有人都知道那日京都的情形,如果晉王真有不臣之心,至少在當時沒有人能攔住他。
別忘了,如今還是藏鋒衛值守宮城,這是天子親自下的旨意!
可是晉王府依然平靜如昨,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真真是……世上竟有此等人物。
這場漫長的宣判足足唸了小半個時辰,不過越往後越是些無關緊要的小角色,最後還是劉賢開口打斷了高秋的誦讀。
羣臣寂然之時,站在裴越身後的廣平侯穀梁緩步出班,行禮之後奏道:“啓奏陛下,臣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且這次又在戰事中受傷,難以繼續處置西府軍務。故此,臣請陛下恩准辭官歸府之念。”
劉賢望着老者面上的一縷倦色,沉吟片刻後說道:“左軍機勞苦功高,又有知人善任之能,朕委實不願應允。”
穀梁微笑道:“陛下,如今大梁方興未艾,正是年輕才俊奮發之時,臣又豈能裝聾作啞,擋着他們勇於任事的道路。”
劉賢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看了一眼不遠處滿面悻悻的裴越,遂頷首道:“國朝有左軍機這樣的大賢,實乃朕的幸運。既如此,朕可以答應今日之奏請,但也不能委屈了軍機。”
他轉頭看向一旁的年輕內監,後者連忙展開準備好的聖旨,略有些緊張地念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而軍帥戎將實朝廷之砥柱,國家之干城也。爾廣平侯穀梁,材稱人傑,望表國章,論道廟堂,寄深舟楫。用資文武,誠著艱難,志力忠烈,實爲心膂。策名運始,功參締構,義貫休慼,效彰夷險。嘉庸懿績,簡於朕心——”
年輕內監忽地擡高語調:“茲加封爾爲鄭國公,錫之敕命於戲,威振夷狄。欽此。”
滿殿肅然。
穀梁也有些意外,這幾日與裴越交接西府軍務,這小子壓根沒有漏過半點口風。
鄭國公雖然比不上當初裴越獲封的衛國公,但也是一等封號。即便不是世襲罔替的爵位,對於大梁武勳來說仍舊是難比登天的成就。
羣臣並無異動,或許是因爲當事者迷,穀梁似乎忘記了自己在西境指揮的戰事,那是一場擊潰西吳二十餘萬主力的酣暢大勝。雖非開疆拓土之功,但是裴越既然已經封王,那他的老丈人因功加封國公亦很尋常。
穀梁終於回過神來,與裴越對視一眼,不由得輕輕一笑,然後再行大禮謝恩。
他早已褪去那身剽悍氣息,神態平靜且從容。
此事既了,劉賢便對裴越說道:“晉王。”
裴越出班道:“臣在。”
劉賢再度望向旁邊那個年輕內監,此人登時感到愈發緊張,因爲接下來的這份聖旨更長,他若是在這種緊要的關頭讀錯一個字,怕是會被直接拖到冷宮裡杖斃。
羣臣亦連忙打起精神,其實他們到現在仍然有些茫然,不知道朝堂的格局將如何發展,亦不知裴越是否會出京就藩。
在文武百官熱切的注視中,內監顫顫巍巍地展開聖旨,暗暗咬了一下舌尖,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着。
“晉王裴越,器質衝遠,風猷昭茂,宏圖夙著,美業日隆。王跡初基,經營締構,戡翦多難,征討不庭,嘉謀特舉,長算必克。敷政大邦,宣風區隩,功高四履,道冠二南,任總機衡,庶績惟允。職兼內外,彝章載敘,遐邇屬意,朝野具瞻,宜乘鼎業,允膺守器。”
這番話算是對裴越自入朝以來的赫赫功勞做了一個簡要的評價,用詞溢美至極。朝中重臣皆飽學之士,自然能夠聽懂,就像先前對待穀梁的封爵一般,沒人質疑朝廷對裴越的評價。他用無數顯赫功勞和耿耿忠心向世人證明,他當得起這般讚譽。
“茲授爾太尉、上柱國、晉王,王爵世襲罔替,非謀逆大罪不予褫奪。”
第一道恩封就讓羣臣呆立當場。
大梁對於爵位的賞賜極爲苛刻,要知道當年立國時的公侯都是降等世襲,後代都要靠再立軍功才能將爵位升上去。如今所有人都見證一個歷史,裴越不單單是近百年來獨一無二的異姓王,還可以將親王之位代代相傳。
這便是真正的與國同戚。
文武百官如此震驚,年輕的內監顯然有點被嚇到,直到耳邊傳來天子的輕咳聲纔回過神,忙不迭地繼續念下去。
“擢爾爲左軍機,掌軍事院上下軍務,領天滄江南岸寧州、臨江、平江、建安四營。”
這道旨意讓羣臣稍稍平靜一些,穀梁既然主動辭官,左軍機之位自然非裴越莫屬。後面那四座大營,便是如今鎮守南周疆域的四營,本就是裴越這次返京前的佈置,四營主帥亦都是他的心腹將領,朝廷即便想換帥也要取得他的同意。
“授爾爲總理議政大臣,協調政事堂與軍事院,負責一應改革變法之細務。”
羣臣漸漸有些麻木,他們甚至不知道這究竟是裴越脅迫天子,還是天子喝了晉王府的迷魂湯。
總理議政大臣是一個歷代不曾有過的官職,看起來與平章軍國重事相似,但又有根本性的不同。後者只是一個尊貴的虛銜,前者卻有切實而且極其重要的權力。
聯想到裴越以前建言設立的石炭寺、太醫館和農桑監等衙門,一些人醒悟過來,天子這是要深化改良變法,爭取早日造就盛世圖景。
“免去爾京軍北營主帥之職,由藏鋒衛指揮使韋睿接任。”
穀梁此刻都有些不好意思,雖說總算免掉了裴越的一項權柄,但韋睿是何等人物?
這跟裴越親自執掌北營沒有任何區別。
“另賜封地中山縣,着工部南下選址修建晉王府。”
最後這一條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莫非裴越不會常住京都,將來還是會離京就藩?
只不過這中山縣可是成京的附廓,如此一來豈不是意味着朝廷把成京給了裴越做封地?
羣臣今日遭受的衝擊有些大,以至於大部分人都忽略了之後的幾道任命,譬如由保定侯蔡遷接任右軍機,召虎城主帥齊雲侯尹偉接任禁軍主帥,朝中各部衙一系列的官員任免,同時對守備師主帥裴城亦有諸多賞賜。
朝會結束之時,裴越與龍椅上的劉賢對望一眼,兩人幾乎同時浮現親近的笑意。
羣臣走得有些慢,裴越亦沒有着急,與穀梁並肩同行。
來到殿外時,秋風送爽,陽光明媚。
穀梁微笑道:“好天氣。”
裴越點點頭,稍稍舒展雙臂,輕聲道:“以後都會是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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