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質快要按捺不住爆發的時候,裴越用一句話緩和了局勢。
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宛如天上之日,那麼皇子肯定也不會行差踏錯,就算有什麼不妥帖的地方,也是身邊的人故意誤導,或者沒有盡到勸誡的職責。
自古以來皆如是。
其實在裴越說出“不孝”兩個字的時候,劉質在震怒之餘,心中還是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縷慌亂。很多時候他不太清楚父皇是怎麼想的,既然幾個皇子都已經成年,爲何不允許他們觀政?後來他從母后那裡隱約得知,父皇志向高遠,定要在有生之年一統天下,甚至爲此做了十幾年的準備。在這個時候,皇帝肯定不願意朝中內耗太嚴重。
歷朝歷代,奪嫡之爭都是最嚴重最恐怖的內耗。
既然如此,爲何不早早確立儲君?
他又聽母后說,父皇可能對他那位性情太過暴躁的二哥不太滿意,所以太子之位懸而未決。
有了母后屢次耳提面命,劉質心中便有了念想,隨着時間的推移,他不再滿足於待在王府裡當一個清貴的皇子,逐漸將手伸了出去。
李柄中就是他最早接觸的重臣,令他驚喜的是對方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抗拒之意,這次更是親筆書信請他出面。這是劉質籠絡到的實力最強的朝臣,至於兩府那些大佬,他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而已。一直以來,他雖然知道開平帝的禁令,但仍舊裝作不知道慢慢地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就像一隻將腦袋埋在沙子裡的鴕鳥。
然而今日在刑部大堂上,這個虛幻的水泡被裴越一指頭戳破,後者更是直接問出“國有二君”的話,劉質如何能不懼?
聽到裴越後面那句話,劉質鎮定下來,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君子小人?本王之前已經說了,今日來此只是旁觀,並不會干涉高尚書斷案。”
高秋適時地讚道:“殿下豁達端正,實乃大梁之福。”
裴越默然不語。
劉質見狀問道:“莫非你還有異議?”
裴越喟嘆道:“有位大人教導我,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此謂人之大行也。今日見殿下在此,我內心實如一團亂麻,區區一樁謀害性命的刑案,卻會讓殿下染上污名,因此不敢一言不發。”
劉質皺眉道:“這話是誰說的?”
裴越面露崇敬,緩緩說道:“太史臺閣沉默雲沈大人。”
也不知道沉默雲在看完今日刑部大堂上發生的事情後,會不會有些後悔當初不該藉着沈淡墨的名義給裴越寫第一封信。其實他說那段話的本意是想考驗一下裴越,內心裡並非如是想。
畢竟像他這樣爲了皇帝甘願做孤臣的人,心裡怎會有從道不從君的念頭?
於他來說,他的道便是君王。
但是裴越用在此處,卻讓劉質啞口無言,他看了一眼眼神中滿是乞求之色的李子均,又看了一眼面色寡淡的宮中內監,猛地一拂袍袖起身說道:“高尚書繼續斷案罷,本王還要去宮中給母后請安。”
高秋連忙起身行禮道:“恭送殿下。”
所有人都躬身行禮,裴越也不例外。
劉質沒有理會嘴脣翕動卻不敢開口的李子均,經過裴越身邊時丟下一句:“裴越,本王記住你了。”
裴越身如磐石,紋絲不動,口中淡然道:“這是我的榮幸。”
劉質準備好的話登時被堵在嗓子眼,最終只能化作一聲冷哼,揚長而去。
只不過那背影看起來略微有些狼狽。
五軍都督府經歷李敦見堂堂六皇子都被裴越用大義名分壓着,最後只能無奈離場,心中頓時慌亂起來,
裝作不經意地掃過李子均的雙眼,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認罪。
李子均此刻已然六神無主,忽然想起裴雲在牢中對自己說過的話,便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等高秋和裴越繼續問話,他便急吼吼地說道:“高大人,我之所以要教訓裴越,是因爲他不守孝道!定國府定遠伯夫人是我的姑母,也是裴越的嫡母,他對自己的嫡母毫無孝心可言!”
高秋望向裴越,眼神中滿是審視。
大梁在某些方面承襲前魏舊制,對於忠孝之道極爲重視,如果李子均所言爲真,那他的舉動倒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裴越對此又怎會沒有準備?
很早之前他就對葉七說過,沒有人可以再拿孝道來指責他,否則當初裴太君壽辰時,他那般裝孫子所爲何來?
尤其是劉質走後,壓在他心頭最大的麻煩不在,此刻愈發從容淡定。
李子均說完後,裴越厲聲斥道:“荒謬之極!”
他朝高秋拱手道:“稟大人,我對老爺太太從無任何不孝之心,一切都有人證可以證明。若我真是不孝之人,我家太夫人怎會將城外綠柳莊送給我?李子均,你也去過綠柳莊,應該知道綠柳莊有三千畝良田,當着高大人的面,你還敢說謊不成?我只不過是定國庶子,只要有半點不孝之心,我家太夫人都會讓人杖責我,又怎會贈我莊子良田?”
李子均大聲道:“那你逼得自己親生父親辭爵困府,這件事總是真的吧?”
裴戎上表辭爵一事,京都裡幾乎人人皆知,高秋自然也不例外,他雖然猜測過這裡面有蹊蹺,卻沒想過會是眼前這個少年所爲。
不過在看到裴越面對六皇子時的態度,高秋忽然覺得這件事可能性很大。
裴越自然不會承認,他冷靜又堅定地反駁道:“老爺辭爵之事,當時有廣平侯和太史臺閣沈大人在場,他們都知道與我無關。高大人若不信,可以問這兩位大人。”
多餘的話,他一個字都不講。
高秋自然不傻,這種事明擺着就是一個坑,不知道涉及多少隱秘,他一個刑部尚書有什麼必要牽扯進勳貴府邸的麻煩裡?
於是他瞪了一眼李子均,沉聲道:“今日審的是你派人謀害裴越一事,不相干的話休要再提,否則本官讓你嚐嚐刑部的杖刑!”
裴越聽着他的用詞,心中頓時大定,同時也明白過來,之前高秋態度曖昧多半是因爲劉質的緣故,在自己將劉質激走之後, 無形中也是讓這位刑部尚書卸掉肩頭的重壓。
打蛇不死必受後患,裴越不再遲疑,上前一步說道:“高大人,李子均謀害我的案子已經非常清晰,事實無可辯駁。按照大梁律法,諸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雖然我很幸運地沒有遭到毒手,但李子均罪無可恕,請大人判罰!”
高秋愈發意外,他想不到裴越竟然還能熟讀刑律,要知道很多刑部的官員都未必有這份勤奮,多半還是要臨時翻閱查找。
但是真的要將李子均判個徒三年?
事情的發展已經大大超出高秋的預計,如果李子均一直咬死不承認,他還可以糊弄一下,然而剛纔這個蠢貨已經清晰無誤地承認,自己確實派人做過。
一名主事忽然來到大堂,對高秋說道:“大人,外面有一女子,說是裴越的護衛,她有非常重要的證據,可以證明李子均派人謀害裴越。”
李子均聞言不可置信地扭頭,臉上的恐懼再也無法掩飾。
裴越心中一暖,其實此刻他已經憑着自己的努力,將李子均徹底釘死,但是聽到這位主事的話,他依舊覺得很開心。
葉七及時來了,而且她爲了不引起旁人的誤解,只說是自己的護衛。
這說明兩人的關係比起剛認識的時候更加親近一些。
或許是那次在綺水岸邊,自己右手的功勞。
裴越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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