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裴越面色平靜地說出那句話後,堂內衆人臉上的表情可謂是精彩紛呈。
在如今這個時代,孝道是評價一個人道德水準極重要的因素,僅次於爲國盡忠,甚至在某些時候,孝道更加重要。譬如前朝大魏有位文官爲親長守孝,朝廷欲奪情起復卻被嚴詞拒絕,此人不僅沒有被朝廷斥責,反而頃刻間名滿天下,三年後孝期結束,立刻直入中樞,成爲宰執天下的重臣。
雖說大梁立國已百餘年,但無論朝野上下,皆認爲大梁是承襲前魏舊制,乃是天下正統。
前魏便是以忠孝治天下。
當一個人成爲遠近聞名的大孝子,那麼他就擁有了一層可以阻擋絕大多數困難的光環,只要他不作奸犯科,便是權貴也欺壓不得,否則再顯赫的權貴也會成爲世人公敵。
反之,若一個人被認爲不孝,那他不光要受盡身邊人的白眼與辱罵,還會失去所有前程。要是朝中官員有此劣跡,被彈劾罷官都是命好,下獄問罪也沒人敢施以援手。
對於此時筆直站在定安堂內的裴越來說,一頂不孝的帽子已經快要扣上來了,等待他的將是難以想象的磨難與黑暗。
無論國公府還是寒門小戶,長輩生辰,尤其是整數大壽,晚輩必須要親自準備一份壽禮,這是禮數也是規矩。當然,壽禮首重心意,並非一定要像裴城那樣花費大筆銀子弄一個夜明珠這樣的寶物。就拿普通人家的孩子來說,一詩一詞,鞋襪衣裳,皆可當做壽禮。而對於定國公府來說,縱然規格要高一些,也不必過於離譜奢靡,只需盡力而爲。
只要這樣做了,那就是有孝心的好孩子。
如果沒有這樣做的話——
看看此刻堂內衆誥命望向裴越的眼神便知。
錯愕、鄙夷、輕蔑乃至於憤怒,沒有任何正面的情緒。
哪怕是幾位對定國公府的事情比較瞭解,對裴越這樣的庶子心存同情的善良婦人,此刻眼中也是濃濃的失望。
連一份簡單些的壽禮都懶得去準備,可見是個毫無孝心的下流種子,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值得肯定的地方呢?
這些目光裴越都感受到了,此刻他心中更多的是無奈。
今日之局已然明朗,其實並不複雜。
首先定然是李氏的暗中謀劃,這一點毋庸置疑,儘管自裴越進來後,這婦人只說了一句話。
裴越在那秦氏讓裴城當場展示壽禮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不妥。現在細細一想,就明白肯定是方纔後宅飲宴的時候,有人找了個藉口將他們三人請到此處,多半就是那個秦氏。等三人進來後,再隨便找個時機對準裴城,以這位大哥的性子絕對想不到那麼多,甚至就算他想到了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總不能說,我懷疑老三沒有準備壽禮,所以我也就不拿出來了。
裴越自忖自己還沒這麼大的面子,兩人的交情也沒到那個份上。
等到裴城拿出壽禮,接下來的事情便順理成章,因爲裴雲和他都不可能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
再然後,便是他裴越在所有人面前丟人現眼。
從始至終,李氏自己都不需要說什麼做什麼,想來這個屢屢出頭的秦氏就是她安排好的棋子。
她可以將自己摘得很乾淨,頂多就是擔上沒有教育好庶子的責任,而她有的是辦法平息這種輿論,外界只會將矛頭對準自己,將來頂着這樣一個不孝的罪名,他想做什麼都不成!
好狠毒的計策。
好陰險的殺局。
此時此刻,裴越纔想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柳嬤嬤被裴太君杖斃之後,這兩天李氏居然沒有任何動作,他原本還有些得意,想來這婦人不過如此,以前欺負一個膽小怯懦的庶子無比得意,遇上自己這樣瞅準時機就掀桌子的風格,她不還是吃個啞巴虧?
孝道當前,裴太君尚在,她也翻不了天。
然而人家不動聲色間就佈下這樣一個殺局,以孝道治孝道,竟是轉手就讓他陷入這樣的險地。
裴越之所以覺得無奈,是因爲在他的認知裡,壽禮這種東西真的不是一個概念。
前世家人過生日,無非是一起聚餐,然後切生日蛋糕,唱生日歌。
哪有家人之間還需要單獨準備禮物?
至少裴越沒有這樣的經歷,且原主的記憶也只不過相當於腦海中的備份,他沒有主動搜尋,自然不會冒出來提醒他,以至於他沒有任何的防備。就算這個時代注重禮節,他想着也就是給老太太多磕幾個頭而已。
府裡那些對他存有善意的人,壓根想不到這位三少爺是個冒牌貨,所以也不會提醒他這種常識性的問題。
唯一知道他沒有準備壽禮的人便是桃花。
想到那個黃毛心頭,裴越不禁暗暗苦笑,早上出門前還在給她科普常識,沒想到一天還沒有過去,就輪到自己被這個世界的常識狠狠教育了一番。
幸虧他是經歷過大事的人,在裴城介紹那顆夜明珠來歷的時候,就已經讓自己強行冷靜下來,開始思考對策,眼下雖然還沒有頭緒,但裴越明白一個道理,在這個時候不能有任何刻意的隱瞞,否則被李氏抓住破綻窮追猛打,自己沒有任何翻盤的機會。
說自己不小心把壽禮弄丟了?還是隨便找個什麼物件當成老太太六十大壽的壽禮?
這不僅是在羞辱堂內這些人精的智商,也是在給自己的對手遞刀子。
到了此刻,他哪裡還會小瞧李氏這婦人?
所以在秦氏將話頭引到他身上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老實承認,自己沒有準備壽禮。
但有心人或許還能想起,裴越說的是“沒有準備大哥和二哥那樣的壽禮”,因爲他很清楚,自己必須在極短的時間裡想出不一樣的壽禮,而不能真的什麼都沒有。
“不要小瞧任何一個對手!”
裴越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擡頭一看,目光剛好與李氏對上。
當家太太面色略顯複雜,失望有之,驚愕有之,自責有之,將一個沒有管教好庶子的嫡母形象演繹得入木三分。
倒也是個好演員。
只不過,裴越還是看到她眼底的那抹得意和嘲笑。
李氏當然有資格得意。
當日柳嬤嬤被裴太君命人杖斃,她雖然沒有求情,可是回去之後,依舊氣得親手摔碎了幾件名貴瓷瓶,算是她嫁到國公府十八年來最失態的時刻。若僅僅是柳嬤嬤這一件事,她還能暫時忍耐,日後再尋機會慢慢收拾裴越,哪怕裴太君做主讓裴越出府另過,到此處她也還可以忍。
然而裴太君卻讓裴越在自己的壽誕去正門迎客,這讓李氏無比憤怒之餘,心中生出濃濃的擔憂,甚至還有些驚懼。
老太太到底想做什麼?她難道不知道這個舉動意味着什麼?
滿京都勳貴府第看看,誰家的庶子有資格在正門代表家主迎客?
所以她便想出了這樣一條計策,而且自己完全置身事外,縱然裴太君知道是她的謀劃,又如何?終歸沒有任何可以指證她的證據, 便是秦氏那裡,她也只不過利用孃家的權勢誘惑之,暗示幾句罷了。她唯一佈置下去的,只是讓府內自己的心腹暗中盯着裴越的那座小院,就算裴越真的在準備壽禮,她也有辦法讓他做不成!
如今大功告成,裴越的名聲被自己毀了,這不比殺了他更好?
勝利的果實唾手可得,她當然可以得意。
不過,李氏沒有被喜悅衝昏頭腦,因爲她要徹底廢掉裴越。
在正堂內的氣氛快要凝固、裴越還在苦苦思索對策之時,只見這位當家太太忽地走到堂下,在裴越身前朝裴太君跪下,嘆道:“母親,這件事是媳婦的過錯,畢竟越兒從小就養在媳婦身邊,由媳婦一手教導。今日他犯下這般大錯,以致門第蒙羞,皆是媳婦的責任。往日媳婦雖覺得越兒有些頑劣,可想着那是少年天性,也不好過於拘着他,沒想到竟到了這般地步。”
她回頭看了一眼裴越,傷心地說道:“越兒,還不跪下給老太太賠罪!”
緊接着又目視裴太君,哀求道:“萬般過錯,皆是媳婦的錯,請母親按家規懲治媳婦,不要傷及越兒,他還是個孩子。”
滿堂婦人看着李氏一臉哀苦,頓時生出無盡的同理之心,再看向裴越時,那憤怒的眼神讓他也有些心驚。
裴太君面色木然,並未開口。
裴越心驚之餘,對身前的婦人竟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佩服。
這一跪一訴一求饒,將她自己顧全大局和裴越頑劣不堪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簡直堪稱絕殺,誓要將裴越的棺材板釘死方纔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