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宅後面緊挨着一套院落,外圍以高牆阻隔窺視的目光,院內則是相鄰十餘間外部結構簡單的屋子。這些房屋看起來平平無奇,其實牆壁均用三合土砌成,與京都城牆的堅硬程度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夕陽西下之時,裴越從屋中出來,席先生與葉七跟在後面。
“先生,我準備這幾天就搬回京都子爵府,同時將綠柳莊的莊戶們遷到京都北郊。這個莊子與三千畝良田,我會還給裴太君,再加上一萬兩銀子,算是償還她當時相贈之情。”裴越平靜地說道。
席先生沉吟道:“你把東西準備好,我替你去一趟定國府罷。太夫人平生很在意體面,所以你最好再準備一些禮物。無論她當初對你的遭遇有沒有視而不見,最終還是讓你出府,給了你一絲機會。縱然是你自己把握住機會一飛沖天,但也不必將她視作仇敵。”
裴越微微一笑,認真地說道:“無論是莊子、銀子或者良田,這些於我來說都不是特別重要,但是裴太君將先生請來教我,卻是我不得不記住的恩情。禮物早已備好,一直在總店那邊放着,除了珠寶首飾之外,還有西城兩家門面鋪子。”
蜂窩煤的生意獲利頗豐,裴越獨佔四成,這一年來早就積攢出不菲的身家,所以纔有能力買莊子和田地。給裴太君的謝禮如此豐厚,除去他方纔說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對於如今的裴越來說,能用銀子解決自然好過付出其他代價。
席先生非常欣慰,倒不是因爲裴越那句與他有關的話,而是從眼前年輕人的態度可以看出,他沒有想過要與裴太君鬥個你死我活。
這對席先生來說非常重要。
“我在北郊的住處不用弄得太好,陳設傢俬儘量簡便,不然我住不習慣。”中年男人溫和地說道。
裴越驚訝道:“先生,你不隨我住進子爵府?”
席先生看了一眼身後的屋子,似笑非笑道:“你特意告訴我那裡面的東西爲何物,不就是希望我去北郊的莊子再幫你守一段時間?”
裴越連忙搖頭道:“先生誤會了,那些東西現在連半成品都算不上,就算被人知道也無妨。更何況我知道怎麼做,原本就打算暫時先毀掉,等以後要用的時候再做。”
他的眼神十分誠懇,席先生見狀欣慰地說道:“你有這份心便已足夠。這些東西倒也不必毀掉,我知道你花費許多功夫。想來你在北郊莊中已經建好類似的屋子,便一起搬過去罷。這些年我已經習慣這種悠閒舒適的生活,不願再住進那種高門大宅。”
裴越見他如此堅定,又熟知中年男人的性情,便頷首道:“就按先生的意思辦。”
席先生目光掃過旁邊的葉七,微笑道:“我回去整理一下書稿。”
待他離去後,葉七緩步走到裴越身旁,明亮的雙眼從上到下打量着他。
裴越被她看得有些尷尬,問道:“怎麼了?”
葉七輕輕一嘆道:“我突然想看看你的腦袋裡都有什麼。”
裴越唬了一跳,
下意識往旁邊閃開,雙手護着胸口說道:“葉七,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暴力?”
葉七咬牙笑道:“少作怪!我且問你,裡面那些東西你究竟是從何處想來?”
如果說當初她願意跟裴越相見,是因爲被少年身上的某些特質吸引,那麼後來的親近便是水到渠成,兩個同樣優秀又性情相近的年輕人沒有任何隔閡。雖然裴越這一年多來屢屢給她驚喜,但葉七也有自己的驕傲,並非是那種依附於男子生存的無根浮萍。唯有今日在屋內的所見所聞,讓她真切地感覺到他的非同一般。
裴越放下手笑道:“我喜歡看一些雜書,平時也喜歡瞎捉摸,大概這就是原因,像蜂窩煤便是這樣琢磨出來的。”
這個回答不盡不實,葉七並未刨根問底,她本來也不是想要盤問裴越,只是表達一番自己的震驚。
略過這個話題,她關切地說道:“這些東西最好不要讓人發現。”
裴越頷首道:“本應如此,目前只有你和先生知道。”
葉七微微一怔,柔聲問道:“你就不怕我告訴別人嗎?”
裴越灑脫地笑笑,走近她身邊說道:“如果人這輩子沒有幾個真心相交的知己,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可以懷疑朝廷裡任何大人物,但絕對不會懷疑你。”
兩人離得很近。
葉七沒有避讓,眼神溫柔似水:“爲何?”
裴越伸手握住她白皙的手掌,微笑道:“如果連註定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人都不能信任,那麼我的命運也太慘了。”
葉七長長的睫毛輕微顫抖着,眼神下意識地朝下,但是這次沒有甩開裴越的手,只是輕聲嗔道:“誰要同你過一輩子?”
裴越望着她染上紅暈的面龐,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豪情。
大不了就是被揍一頓,又有何懼?
他伸手攬住葉七的肩頭,然後將她抱在懷中。
葉七瞳孔猛然放大,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圓,雙臂幾乎是下意識地繃緊,但是並沒有一拳砸在裴越的小腹上,只是傻傻地筆直撐着。時間在這一刻變得極慢,一點一點走過,察覺到裴越只是抱住自己並沒有多餘的動作,她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
裴越彷彿能聽到葉七的心跳聲,他的雙手從少女背後環繞,腦袋靠在她的耳邊,清新動人的芬芳縈繞在鼻尖。感受着懷中身軀的綿軟,又帶着習武之人獨有的矯健,他輕聲念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葉七眨眨眼睛,緊緊抿着雙脣,雙手慢慢地伸向裴越背後。
長久的沉默。
葉七等了半天沒有聽到下文,不禁好奇地問道:“後面的句子呢?”
裴越乾笑兩聲,尷尬地說道:“忘了。”
葉七的雙臂已經快抱住他,聽到這兩個字之後,她忽地收回來,然後抵在胸前將裴越推開,輕哼一聲道:“連誇我都這樣沒誠意。”
她轉過身有些緊張地整理着衣服前襟,方纔兩人抱得很緊。
裴越撓撓頭,此時便不好再沒皮沒臉地湊上去,因爲葉七真的會揍人,他想了想說道:“我離京之後, 你能否幫我照看商號?”
葉七依然霞飛雙頰,顯然論臉皮厚度她和裴越相比要差得遠,輕聲答道:“好。”
如此一來,有葉七坐鎮總店、谷蓁監管賬目、王勇打理煤場和戚閔負責情報工作,再加上朝中的洛庭與北郊的席先生,裴越覺得應該是萬無一失,除非京都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當然,這個時候他不會愚蠢地提起旁人,只對葉七囑咐道:“你在京中要照顧好自己。”
葉七柔聲道:“等你回來。”
裴越略微有些恍惚。
他忽然記起來,葉七對自己說過很多次類似的話。
去年那次大朝會和今年去求見皇帝告發七寶閣之前,與此刻的情景何其相似,過往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
猶記得當初北郊相識時的笑談,那時他們都沒有太將那份婚約當回事。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們相互陪伴走過漫長的路途,不知不覺間便已情根深種。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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