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月的沉默有些久。
裴越並不着急,林疏月的廚藝令他有些驚訝,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青樓花魁能做出來的席面。又或許是芙蓉宴上耗費他太多的心力,光顧着與靈州這幫人鬥智鬥勇,只灌了半肚子蒼梧謠,壓根沒怎麼吃東西。此刻放鬆下來之後,在飢餓感的侵襲之下,這桌席面上的酒菜變得格外香甜。
吃完三碗胭脂米,又喝了一盞蓮心薄荷湯,裴越接過林疏月遞來的帕子擦擦嘴,心滿意足地打了一個飽嗝。
林疏月柔聲道:“請爵爺移步偏廳說話。”
“好。”裴越微笑頷首,很顯然他纔是那個極有耐心的獵人。
正堂往左便是偏廳,這裡是林疏月平時招待好友的地方,一應傢俬陳設都頗有文人意趣。
裴越落座後,林疏月並未喚來侍女,而是親自幫他沏了一杯方山露芽。無論真心亦或假意,她這番姿態都可謂極爲謙卑,畢竟身爲秋江樓的花魁,她平時必須注意維持清倌人的儀態,大抵便是清冷與內斂這般的形容。
“你當初是怎樣從西吳逃出來的?”裴越略有些好奇地問道。
方纔對林疏月的縱意輕薄,除了要擊穿她厚重的防備之外,未免沒有幾分試探的意味。隨着兩人毫無阻隔的親密接觸,裴越已經確認這位花魁是個普通的柔弱女子,並未修習過武道。想來也是,林疏月之前是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又怎會舞刀弄槍鍛鍊武藝。只是這般看來,她不可能憑着自己的力量躲避西吳官軍的搜捕。
林疏月坐在他對面,老老實實地答道:“三年前家門橫遭不幸,疏月本以爲無法身免,但事發時父親的一位知交好友出手相助,將我送出京城。後面也是那位長輩派人護送我來靈州,在這裡認識陳家姑娘,她助我成爲秋江樓的花魁。”
裴越算了一下時間,陳希之是開平三年被自己從京都攆到靈州,正好那一年林疏月的父親鋃鐺入獄最後牽連家族。林疏月在開平四年成爲秋江樓的花魁,那時陳希之在這裡待了將近一年,憑她的能力和陳家底蘊再加上林疏月自身的才學,想要辦成這件事不難。
從時間線上分析,林疏月應該沒有刻意隱瞞,但裴越面露疑惑道:“令尊的至交既然能將你送出西吳,想來也是有大能力之人,可是爲何你現在……”
話沒有講透,但林疏月顯然能聽得懂。
別人千辛萬苦將你從火坑裡撈出來,又怎會讓你跳進另一個火坑?
清倌人也好,九大家也罷,說白了終究是風塵女子,縱然一時名動靈州,將來年老色衰之時又如何?
林疏月看見裴越眼中的關切與憐惜,不禁微微一愣,隨後面上綻開苦澀笑容,微微搖頭道:“爵爺不要誤會,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
“爲何?”裴越沉聲道。
“因爲疏月想報仇。”她笑容蒼涼但又堅定地說道。
裴越沉默不語。
林疏月所說的報仇,其實有兩層意思。
第一層便是以花魁之身儘可能多地結識大梁的權貴,如此纔有機會對西吳朝廷製造麻煩。在如今這個時代女子想要做事,除非像陳希之那般具備極其豐厚的家世底蘊,否則很難頂着世人非議拋頭露面,青樓花魁這樣的身份反倒是最合理的選擇。
第二層則更加表象,因爲她畢竟是西吳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淪落到大梁做花魁,無論她的父親是否被冤枉,這終究是西吳人的恥辱。
沉默片刻後,裴越緩緩道:“如果你的仇人是具體的某個人,哪怕他在西吳位高權重,我都可以想辦法儘快幫你籌謀。但既然是西吳皇帝下旨,然後很多人負責執行,那意味着你的仇人就是一個王朝。我的情況你也清楚,即便算是個欽差,但我在朝堂的影響力不大,手中也只有五百銳卒,不可能靠着這點人殺去西吳京城給你報仇。”
林疏月驚訝地望着他。
裴越起身踱步,沉吟道:“實話實說,這件事陳希之辦不到,我也辦不到,至少在五年之內沒人能辦到。不過我可以答應你的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可以安安穩穩地活着,不必再在青樓拋頭露面,想來依你的性格也不喜歡做這種事。”
林疏月輕吸一口氣,起身來到他面前站定,眼神溫柔地說道:“裴越,我答應你。陳希之當初助我成爲花魁,我也幫她做了一些事,本就不欠她什麼。如果她以後還要對付你,我會按照你吩咐的去做。”
裴越怔道:“你決定了?”
林疏月鄭重地頷首。
谷</span> 裴越原本以爲要說服她很難,畢竟以前有過冷凝的先例。當初若非有桃花這層關係在,冷凝絕無可能將陳希之的底細說出來,即便是這樣,冷凝也不肯背叛陳希之。今夜他用盡手段打破林疏月的心防,卻也沒想過結局會如此順利。
很顯然他忽略了一件事,陳希之與冷凝的關係不同,兩人名義上是主僕,實則與母女差別不大。但對於林疏月來說,陳希之只是伸出援手,而她也已經還了對方的情誼。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不在此,林疏月微微垂首道:“其實你可以說大話騙我,據我所知,你在大梁軍方的根基很紮實,有不少大人物待你如子侄。你完全可以虛言,會想辦法推動大梁出兵攻打西吳,我如今家人盡皆亡故,除了相信你也沒有別的選擇。可是你沒有那樣做,疏月心裡其實很感動,因爲你看似輕薄無端,實則並未因爲我如今的身份就從心底看輕我。”
裴越凝眸望着她白皙略帶粉色的面龐,微笑道:“那你明日跟我回欽差行衙?”
林疏月輕聲羞澀道:“好。只是這秋江樓未必願意拿出疏月的身契……”
裴越笑道:“這你就不必擔心了,程思清身爲秋江樓的東家,恐怕恨不得雙手將你的身契送給我。”
林疏月大眼睛中泛起迷茫神色。
她當然不知道,裴越尚在雲州處理雜務的時候,接到開平帝的旨意讓他略過蘄州直接來靈州,那時裴越就已經收集大量靈州的情報,再結合戚閔每月從京都送來的消息,他發現很多有意思的關聯。譬如已經下獄等待秋後問斬的原七寶閣大東家許頌,此人手底下有一個心腹掌櫃名叫程思遠,在當初那些人謀奪祥雲商號的事情中出力不小。
程思遠,渝州東陵人,他的長兄便是程思清,也就是這處秋江樓的大東家。
裴越並未解釋詳細,今夜來到芙蓉宴,搞清楚薛濤的心思對他接下來的安排很重要,還通過林疏月這邊確定陳希之的動向,可謂收穫滿滿。
至於眼下嘛,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總不能浪費這良辰美景。
他忽地伸手將林疏月抱起,然後走向後面的閨房。
林疏月驚訝道:“爵爺?”
裴越微笑道:“爲何你有時候用這樣的尊稱,有時又對我直呼其名?”
林疏月羞而不答, 這種女兒家的小心思,又怎好意思與旁人細說?
裴越也不在意,抱着她直入閨房,輕聲道:“既然你明天要隨我回行衙,總要讓別人相信我是被你迷住了,否則的話根本騙不了外面那些人精。假戲真做的道理,似你這般聰明總不會不懂吧?”
林疏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她總覺得裴越的話好像沒有道理,又好像有些道理。
然而靠近她自己的牀時,她情不自禁地因爲緊張開始瑟瑟發抖。
裴越溫和地看着他說道:“不要害怕,只是躺在一張牀上而已,我保證不欺負你。”
林疏月眨眨眼睛道:“好。”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不知過了多久,林疏月悄悄從被窩中探出腦袋,感受着對方放在自己身上不怎麼老實的雙手,臉色紅潤彷彿能滴出水一般,她含羞帶怯地問道:“裴越,你不是說只躺着而已嗎?”
“天氣太冷,抱團取暖。”
裴越拉起薄薄的被褥,將兩人一起蓋住,渾然忘記此刻纔是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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