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官面上以刺史薛濤爲尊,此人在靈州盤桓二十餘載,根基很紮實,頗有一言九鼎之象。侯爺當初有命,佩玉閣不得牽扯進靈州官場,所以我們沒有仔細打探,只不過在這裡待了數年,耳濡目染也能知道一些詳情。薛濤性情外寬內忌,歷來奉行順我者昌的準則,爵爺在芙蓉宴上駁斥他的面子,恐怕對後面蜂窩煤之事的推行有礙。”
窗外雨聲潺潺,段雨竹娓娓道來,條理清晰。
裴越頷首道:“這一點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他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竟然想要一口吞下蜂窩煤的專營之權,莫非真當朝堂上那些大老爺耳目失聰?”
段雨竹沒有笑,反而神色鄭重地說道:“爵爺,如果想要在靈州推行蜂窩煤的售賣,必須要有靈州當地官員的配合,僅僅依靠石炭寺的那點人很難成事。”
裴越皺眉道:“你是說東慶民亂?”
段雨竹道:“此其一,薛濤不僅掌控着靈州官場,在民間亦多方伸出觸角。譬如這花魁九大家,據我所知便有三人與刺史府脫不開干係,分別是元章閣的錦書、金粟院的李枕書和燕歸樓的謝新詞。爵爺,薛濤不會狂妄自大到跟欽差公然作對,但他只要在某些時候避而不出或者陽奉陰違,您如果只靠着手下五百銳卒,很可能會寸步難行。”
裴越深以爲然。
就拿眼前的局面來說,石炭寺必須先從臨清嚴家手中將煤礦收回。嚴家是當地名望士族,家主嚴臨川更是前任右執政、洛庭的座師。如果沒有薛濤出面,或許裴越可以用欽差的名義強行徵收,可若是嚴臨川一紙彈章送去京都,開平帝縱然心裡喜歡裴越的做法,會不會爲了平息朝野非議將裴越丟出去頂罪?
以裴越對那位皇帝的瞭解,這種結果出現的概率很高。
想要營造一個安全的礦場環境,東慶府青玉山中的馬匪必須解決,但這是州府廂軍的職責。換言之,這件事也需要薛濤點頭。裴越之所以沒去找薛濤商議此事,是因爲他知道對方有無數種理由推諉敷衍,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去吃閉門羹。
裴越面色平靜,絲毫不顯焦急之色,淡然道:“你繼續說。”
段雨竹眼中泛起明顯的欣賞,語調不自覺地變得愈發輕柔:“以刺史薛濤爲首的靈州官僚算是明面上最大的勢力,此外還有兩明兩暗一共四方勢力。明者一,邊軍四大營以及虎城駐軍。明者二,靈州本地鄉紳集團,其中臨清縣的嚴家可以算是代表之一。暗處兩種勢力,目前憑佩玉閣的實力還無法查清楚,只能確認一者早已有之,另一者出現時間不長但勢頭非常兇猛。”
裴越沉吟道:“你所說的暗處兩種勢力,早已有之那一方應該是西吳的密探,另一方多半是從京都來的。”
“京都?”段雨竹略顯詫異。
裴越點點頭,不過沒有細說,因爲陳希之這件事關係太大,他不會冒任何風險,便話鋒一轉道:“靈州這個地方倒也算得上局勢錯綜複雜,你方纔所言五種勢力盤根錯節在一處,想來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不過我有一事不明,邊軍的職責是戍守邊陲,
怎會跟州府當地的勢力攪和在一起?”
段雨竹微微苦笑道:“大梁和西吳已經超過十年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事,邊軍又常年戍守邊境荒涼之地,人心難免思動,所以會有一些人涉及商賈之事。”
裴越登時瞭然,搖頭道:“這些事是邊軍將領所爲吧?”
段雨竹應了一聲,小心謹慎地提醒道:“爵爺,按常理來說邊軍不會牽扯到蜂窩煤這件事中,但也要提防個別人見財起意,畢竟這樁生意利益實在太大。”
裴越聞言定定地看着她,縱然段雨竹生性灑脫大氣頗有古風,但被他這樣直勾勾地盯着,多少還是有些難爲情。
裴越感慨道:“谷伯伯怎麼捨得讓你來這裡當花魁?”
雖然這話聽着有些彆扭,但段雨竹能聽出來這是對自己的誇獎,她眼睛彎起勾勒出明月一般美麗的弧度,大大方方地說道:“爵爺,這世道能有我們女子做事的機會就很不易呢。林姐姐滿腹詩書,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就連曲舞也很擅長,不還是被爵爺收入欽差行衙,從此不能見人麼?或許有些人會羨慕林姐姐的境遇,可我覺得自己這樣活着更開心。”
言辭終究有些犀利,裴越無奈道:“你怎知她從此不能見人?”
段雨竹眨眨眼,狡黠地道:“如果我是爵爺,也捨不得林姐姐被人瞧見。”
裴越見她岔開話題,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經被對方知曉。
拋開灑脫的性情和高明的身手之外,段雨竹毫無疑問是一個非常有潛力的密探首腦人選,所以他動了愛才之念。但是很明顯段雨竹暫時還不願脫離現在的生活,即便她知道面前的年輕權貴與廣平侯穀梁十分親近。
他畢竟不是強搶民女的紈絝,便丟開這件事,爽朗笑道:“今日一敘受益匪淺,謝過雨竹姑娘。”
段雨竹搖頭道:“本分而已,不敢領謝。”
裴越又道:“以後佩玉閣還是以打探消息爲主,你們不可擅自將自己置身於險境之中,記下了麼?”
“是。”段雨竹正色應下。
既然穀梁傳令佩玉閣協助,裴越這個命令便是合情合理,段雨竹亦心知肚明。
便在這時,鄧載的身影忽然出現在雅舍門外,面色頗爲焦急。
裴越淡淡道:“進來說,雨竹姑娘不用避嫌。”
鄧載心中覺着古怪, 之前已經收了一位林大家,莫非少爺又看中這位段大家?他心底自然更認可葉七的身份,不過也知道這種事輪不到自己置喙,便拋開雜念上前沉聲道:“少爺,臨清那邊出事了。”
裴越眼神一凝,坐在他對面的段雨竹明顯感覺到這個年輕權貴身上散發出來的肅殺氣勢。
鄧載言簡意賅地說道:“第三隊被臨清鄉民圍住不得脫身,是商羽提前撒出去的遊騎發現不妥,立刻趕來稟報。具體原因尚不清楚,應該還沒有驚動刺史府。”
裴越將五百銳卒分成五隊,原本身邊只留下第五隊,其餘人都派出去打探消息,不過在芙蓉宴開始之前,他便已經讓第三隊之外的人全部返回滎陽。
他思考片刻之後對段雨竹說道:“今日便說到這裡,改日再聊。”
“是。”段雨竹本想關心幾句,不過在看見裴越平靜鎮定的神色後,她忽然徹底放下心來。
裴越起身告別,領着親兵立刻離開佩玉閣。
“少爺,我們去哪?”鄧載問道。
裴越冷眼望着空曠的街道,淡淡道:“刺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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