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名爲綠柳莊,計有一百零七戶,五百三十四人丁,周邊共有三千畝良田。
官道原本無法直達莊上,是上代定國公裴貞花錢修了一條直道,將莊子和官道連接起來。馬車隊伍來到直道上時,遠遠就能瞧見莊子外面人影憧憧,原來是得到消息的家僕們自發出來迎接這裡新的主人。
綠柳莊和周邊的良田是裴太君四十多年前嫁入國公府時的嫁妝,此後一直由裴家的家生奴僕負責耕種。所謂家生奴僕,即祖輩和主家簽下了死契,從此世世代代爲奴,除非主家開恩釋放,否則子子孫孫都是奴僕。這聽起來似乎有些悽慘,但在如今這個世代,家生子因爲依賴性更強、忠誠度更高,在主家的地位要比那些買來的僕人更高,待遇也要好一些。
譬如綠柳莊上的這些人,除了每年給國公府交一定的錢糧之外,不用伺候人,也不擔心會被裴戎那個獨夫杖斃,日子還算安穩。只不過,也就圖一個安穩二字罷了,除了種田之外,他們不能從軍經商考科舉,只能按照裴家的安排一輩子在土地裡面刨食。
聽聞老太太將這座莊子和自己這些人都交到府上的三少爺手裡,這些人不知京都裡的風雲變幻,難免有些忐忑不安,便在今日裴越抵達的時候,鼓動着莊頭來莊外迎接,想當面看看這位三少爺是怎樣的性情。
馬車來到莊外,路旁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乃是當年裴貞迎娶裴太君時親手所種,此莊因此得名。
裴越從馬車裡下來,剛剛站在地上,便見身前一大羣人跪下磕頭喊道:“小的給老爺請安!”
雖然心知這些家僕不敢給自己來個下馬威,裴越依然被這聲“老爺”震得心神恍惚,還以爲裴戎也跟了過來,下意識轉頭望去,只看見同樣一臉茫然的桃花。
好在裴越很快反應過來,這應該是裴太君命人來莊上通報消息,從此以後他這位三少爺算是自成一房,眼前這些人都是他的僕人,與裴城裴雲不同,那二位身邊的丫鬟小廝還是李氏的人,只不過是派在他們身邊伺候而已。
如果裴越願意的話,他甚至可以在主宅門樓上掛上“裴家”的匾額,以區分定國公府裡住的大房。當然,以大梁的規矩來說,如今尚是白身的裴越沒有資格掛上“裴府”和“裴宅”這樣的匾額,若是掛上了那叫逾制,真有人想收拾他這就是罪狀。假如裴越以後真的闖出一份事業,後代子孫昌盛興旺的話,他這一支就可以稱爲“綠柳裴氏”,繁衍數百年就是一家世族。
眼下自然不必想那麼遙遠的事,裴越對衆人微笑道:“諸位請起,以後叫我越哥兒便可。”
這些人一直在莊子上生活,論心思玲瓏自然比不得國公府裡的僕人,本來喊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爲老爺就覺得有些彆扭,此時便不再堅持,滿臉堆笑道:“謹遵少爺吩咐。”
裴越放眼望去,面前這三四十個男人都是普通的莊稼漢子,滿面風霜,眼神木訥,讓他們種地肯定沒問題,指望他們做別的就有些異想天開了。
人羣中走出來一位三十多歲油光滿面的男人,來到裴越身前態度卑微地笑道:“少爺,小的名叫程光,是老爺派到這裡的莊頭。”
裴越頷首道:“原來是程管事。”
“不敢,不敢”,程光愈發低眉垂首,恭敬說道:“主宅已經收拾好了,少爺請跟我來。”
“有勞了。”
人羣讓開道理,程光當先引路,裴越和桃花跟在後面。
席先生此時也下了車,不緊不慢地綴後而行,目光偶爾停留在裴越的後背上,平靜淡然。
說起來裴越的確有些寒酸,除了這一老一少之外,身邊再無隨從,那些負責護送的家丁和車伕待會都要回定國公府,此外便是最後一輛馬車上裝着的,裴家兄弟姊妹送的禮物以及桃花從那小院中帶來的瓶瓶罐罐。真正值錢的是裴城送的那匹馬駒,此時也一起跟着來到主宅外面。
綠柳莊的格局顯然不存在什麼規劃,莊戶們的房子很隨意地建在平地上,以至於道路狹窄,地上泥濘不堪,隨處可見家畜糞便,莊內的味道比起外面要差不少。
程光偶然回頭望去,只見裴越面色如常,不禁心中冷笑,聽說這位三少爺在國公府裡的日子很艱難,住的地方跟豬圈差不多,難怪能極快適應這裡的氣味。
他以前是定國公府的三等管事,莫說裴永年這位總管家,便是李榮秦豐這些二等管事也瞧不起他,只不過他走通了裴戎身邊親信的門路,謀到一個莊頭的職務。從此帶着一家老小來到莊上,作威作福,苛待莊戶,日子無比瀟灑。
沒成想,裴太君一聲吩咐,這莊子居然變成裴越的,而且這位庶子也要在莊上生活,這等於給自己腦袋上套了一層束縛,程光如何能高興起來?
好在他也有些消息門路,知道裴戎與李氏對這庶子極其厭惡,便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
先將這半大小子哄好,往後照樣吃香的喝辣的,說不定還可以給他編排一些罪名,遞到老爺太太那裡去,又是大功一件呢!
“程管事?”
裴越心中好氣又好笑,這位沉浸在幻想中的莊頭也太放肆了些,真把我當小孩子嗎?
程光驚醒過來, 尷尬地撓撓頭,指着面前的宅子說道:“少爺,這裡就是莊上的主宅,原本就是預備下給貴人們來此踏青暫住的,所以一直都有好生看着,前兩天也從裡到外收拾清掃一遍,絕對沒有問題。”
裴越點點頭,這座宅子從外表上看很氣派,難怪一旁的桃花已經兩眼放光。
宅前是一片比較空闊的平地,他看着一路跟過來的莊戶們,最後目光停留在程光身上,微笑道:“辛苦諸位了。”
程光笑道:“少爺太客氣了,這是我們的分內事。”
裴越溫和道:“雖如此,我卻不能拿大,否則讓老祖宗知道了,要責罰我不懂禮數呢。程管事,有件事還要麻煩一下你。”
程光連忙躬身道:“請少爺吩咐。”
裴越嘴角含笑,指着不遠處馬車旁邊那匹名貴馬駒說道:“那是大哥送我的禮物,但我不懂養馬,也不知要如何安置,還得麻煩程管事幫忙。家中若有馬廄獸欄,就請程管事帶過去再給一些清水草料,若沒有,就尋一個偏僻有遮擋的地方拴着吧。”
衆目睽睽之下,程光望着裴越一臉純真的笑容,竟生不出拒絕的勇氣,只得老臉臊紅地去牽馬。
裴越又對衆人說道:“諸位請回吧,有甚事改日再說。”
待那些看熱鬧的莊戶們散去後,裴越仰頭望着這座宅子光禿禿的門樓,輕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桃花在他身後開心地喊着:“少爺,這是我們的家呢!”
席先生一語不發,隨後進入,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